织田信行走回坐垫前,却没有坐下,双手拢在袖中,继续道:“真正麻烦的是……我们之前分出去打探消息的那几组人。”
山口教继和林秀贞的神色同时一凛。
他们一行刚在大凑港登陆时,就敏锐地察觉到港口气氛异常。搬运货物的脚夫、茶屋的老板娘、甚至靠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渔夫,都在交头接耳,流言蜚语中夹杂着“刺杀”、“神佑”、“今川”等刺耳的字眼。谨慎起见的织田信行,当即派出几名精干可靠、口风又紧的部下,扮作商人或旅人,分散潜入町中,去探听伊势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然而,他们的大队人马还没来得及与今川家接洽安排后续,就被闻讯赶来的今川家水军将领濑名氏俊“客气”而强硬地“请”到了这处屋敷“休息”。这位志摩水军统领带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水军众,笑容可掬地说着“海上劳顿,请诸位贵人先好生歇息,待三河守大人处置完要务便来相见”,手下人却已不动声色地占据了院门和各个通道要口。那些水军众身穿简单的胴丸,腰插短刀,看似护卫,实则眼神锐利如鹰,时刻监视着院内一举一动。
“现在,我们被困在此地动弹不得,” 织田信行语气凝重,在屋内缓缓踱步,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些散出去的人,到了约定时间,该如何回来汇合?又该如何得知我们被扣在此处的消息?万一他们打探到关键情报,却贸然试图联系或返回,暴露了身份……”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屋内的另外两人都明白后果。在如今风声鹤唳、今川家借“神佑”之名大肆扩张影响力的伊势,几个身份不明的尾张探子,一旦被发现,最好的结局也是被当成奸细处理掉,更可能牵连出他们这一行人的真实目的和织田家的内部矛盾,届时就不是软禁这么简单了。
时间在焦虑中缓慢流逝。午后的光线透过纸门,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斜影。
“吱吱……斯斯……窸窸窣窣……”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老鼠或风声的异响,突然从房间侧后方、靠近堆放杂物和侍女用具的角落传来。
“什么声音?”织田信行敏锐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声源。
只见那角落堆放杂物的帘布微微晃动,下面原本被一个旧木箱遮挡的、通向屋外的狗洞(供小型犬只进出的墙洞),泥灰和碎草正在簌簌落下。紧接着,一只沾满黑泥和草屑的手伸了进来,接着是手臂、肩膀……
一个脸上涂抹了厚重黑灰、头发用烂布条胡乱束起、浑身衣物邋遢破烂的“泥人”,极其艰难却异常灵活地从那个不过一尺见方的墙洞里挤了进来。他在地上滚了半圈,卸去力道,随即敏捷地翻身跪起,迅速扫视室内。
“尾张介大人!是我!”那“泥人”压低声音急切道,随即爬向屋角的水缸,舀起一瓢冷水就往脸上泼去。冰冷的水冲掉大部分黑灰,露出一张虽然沾着水渍和少许污迹、却异常清秀俊美的脸庞。眉眼柔和,鼻梁挺直,皮肤白皙,若非眼神中透着属于武家的锐利和此刻的急切,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某位公卿家精心打扮的少年郎。
——看到这个描述,我想读者们应该能想到他和织田信行是什么关系了……
不懂的可以参考历史通说里的信长和森兰丸……
“藏人!”织田信行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你怎么……从那里进来?没受伤吧?”
“无碍,大人。”津津木藏人喘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眼神迅速恢复清明,“正门和侧院都有人盯着,后墙也有人巡逻,只有这个堆放杂物、通往厨房后巷的狗洞,守卫最松懈。我观察了半晌,趁他们换岗的间隙溜进来的。”
“打探到消息了吗?”林秀贞沉声问道,这才是关键。
“打探到了,而且……很惊人。”津津木藏人跪坐端正,尽管衣衫褴褛,汇报的姿态却一丝不苟,“就在昨日清晨,伊势神宫外宫附近,今川三河守义真,的确遇袭了。”
屋内气氛一紧。
“暗杀他的是两个人:美浓远山家的苗木勘太郎,还有……三河奥平家的奥平贞直。”他说到苗木勘太郎时,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织田信行,毕竟远山家和织田家有姻亲关系。
“他们花重金雇佣了一个铁炮技艺极高的‘忍者’,试图在神宫外围用铁炮袭杀今川义真,但是……失败了,两人皆被反杀,刺客被擒。”
“今川义真反杀暗杀者,倒也不出奇。”织田信行沉声道,他想起了去年那次会面,那个少年随手就将沉重案几掷向另一头的水野信元的骇人臂力。武力上,他从不怀疑今川义真的强悍。
津津木藏人面露纠结(要不要说那么扯淡的说法)、鄙夷(大力传播这种扯淡消息的伊势神宫势力)和可惜(怎么没刺杀成功)之色:
“但是现在伊势山田和大凑流传的‘反杀过程’,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津津木藏人斟酌着用词。
“无妨。”织田信行摆摆手,“我们并非目击者,能打听到坊间流传最广的说法,了解今川家和渡会氏希望塑造何种舆论,便已足够。”
津津木藏人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复述那套已然开始在伊势湾沿岸发酵的“神话”:“据传,当时今川三河守大人正在神宫外虔诚巡视,突遭铁炮狙击。然而,他得蒙天照大御神与丰受大明神亲身庇佑!那致命的铳弹,明明直射其面门,却在命中其筋兜额前时,神力显现!弹丸非但未能击穿,反而在那象征今川家的神鸟赤鸟朱雀前立之下,烙下了一个浑圆完美的‘大日印文’!”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撇了撇嘴,显然觉得这说法太过荒唐。
“更神异的是,中弹后的今川三河守,仿佛神明附体,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左右手各执一支铁锏,施展出‘乾坤一掷’的神技!两支重锏竟被他掷出大几十步(约百米),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将潜伏在远处的奥平贞直与苗木勘太郎……当场格杀!而那名铁炮刺客,则被神威所慑,呆立当场,束手就擒。”
汇报完毕,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这消息,”织田信行眯起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是今川家自己在传播,还是……渡会氏?”
“是渡会氏!”津津木藏人肯定道,“我混在町众中打听,最初散播并极力证实此事的,都是外宫的神官和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商人。说法高度一致,细节栩栩如生,显然是统一了口径。今川家那边,反而没有刻意宣扬,只是默许。”
“呵。”林秀贞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看来,渡会氏,乃至整个伊势神宫的外宫势力,已经不仅仅是‘合作’,而是彻底倒向了今川家啊。而且,是迫不及待地、用这种近乎谄媚的方式在递投名状。”
他顿了顿,苍老的眼中闪烁着分析的光芒:“今川家原本在志摩,以及志摩与伊势的交界地带,就对北畠家形成了压力和局部优势。如今再加上伊势神宫——这东海道最高神权象征的公开倾向与‘神佑’背书……今川治部大辅义元那‘东海道第一弓取’的威名,恐怕已不再是虚名,而是要真正凝聚成足以号令东海道诸国的大义名分了。其声势,已然滔天。”
“可恶!”山口教继又是一拳捶在腿上,脸上满是对今川家坐大的愤懑与不甘,符合他在织田信行这边塑造的人设。
林秀贞没有理会同僚的情绪化反应,而是将目光转向陷入沉思的织田信行,声音低沉而直接:“尾张介大人,局势已然明朗。您……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