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精力就是好。
萧弈与郭信一宿没睡,回营点卯,带兵操练,丝毫不觉得累。
郭信与廿营的老人都相识,嘻嘻哈哈地打闹成一团,无忧无虑,唯在花嵇面前才会稍稍收敛一些,可也没人发觉不对。
操练完,精力都发泄完了,他才舍得去睡。
萧弈也补了个觉,傍晚,却是张永德派人把他喊醒了。
“萧郎,张军头请你赴宴哩。”
“三郎醒了吗?”
“没请三郎,只请了将军。”
就这吃酒肉的频率,也就是萧弈练得勤,才保持得了现在的体脂。
到了殿前司大衙,恰见张永德牵马出来,竟是没带旁人。
“别看了,整个殿前军,我只邀请了你一人。”
“军头厚爱了。”
“说过了,私下里还是兄弟相称。”张永德道:“你只要不与我生疏,我就不与你见外。”“是,抱一兄。”
张永德似说笑般,问道:“昨日怎未随我们出城迎大郎?倒也不单是为迎他,大郎此番还带了邺都几位守将回来,都是值得结交的人物,本想着替你引见引见。三郎性子跳脱些,不懂事,跑到营里来,你却也由着他?让他先歇着便是,总不眈误你同我们一道出城。”
萧弈能明白这意思。
可他既遵循内心想法做了,不必患得患失,平静礼貌地笑了笑,应道:“是我失礼了。”
“无妨,过两日有机会再结交吧。”张永德道:“今日邀你来,是想让你见见刚入京的安国军刘节度使“我也久闻刘节帅大名,多谢抱一兄提携。”
“说甚提携,是你扬名在外,他想认识你,真的,刘公素来有爱才之名。”
萧弈以前是在史府书房看过刘词的履历,但事隔太久,有些忘了。
依稀记得刘词是个老将,魏博军校出身,以勇悍闻名,历梁、唐、晋、汉、周五代而不倒,战功了得,且有爱民之名。
此外,刘词曾随郭威平定三镇。
果然,并辔而行时,张永德说及了此事,道:“当年讨三镇时,刘公随陛下屯兵河西,值李守贞夜袭,诸营骚动,唯刘公神色不改,从容督战,终破贼锋,自此李守贞丧胆,不复敢犯。陛下践祚,特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见信重之深,如今河东恐生战事,陛下属意移刘公镇抚关中,既防三镇故态复萌,亦借其宿望为诸藩立范,新朝初立,正需这般砥柱之臣。”
萧弈很快捕捉到其中传递的信息,问道:“邢州是太行陉的出口,刘公调走后,派谁移防?”“薛怀让,他长期守边,熟悉河北、河东,也曾随陛下共讨三镇,陛下入汴,他第一时间上表效忠,杀拒降者、献城输诚。”张永德道:“但我是想告诉你,接下来,潞州、晋州还有不少人事变动,你可留心。”
“谢抱一兄。”
“说起来,刘公的女婿你也识得,高怀德,他的武勇在禁军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我打算拉高怀德入殿前军,你可与他亲近些。”
“好。”
二人提缰催马,很快到了樊楼。
樊楼门外已候着两人,小跑上前,躬身行礼,低声道:“军头,刘公已先到了。”
“太客气了,快,莫让刘公久候。”
拾级而上,才进雅间,便见一位老将端坐。
刘词年近六旬,鬓染霜白,精神鬟铄,古铜色的脸上有种与武将气质不符的和蔼与智慧,目光扫来,带了老将威严,却不显半分倨傲。
而在刘词旁边侍立的一众将领当中,高怀德身材挺拔,剑眉星目,气质分外醒目,把旁人衬得黯淡无光。
萧弈见了高怀德,就明白为何自己出门在外,常引人注目了。
“晚辈来晚了。”张永德快步上前,抱拳笑道:“刘公远道入京,辛苦了。”
刘词声音洪亮,笑道:“抱一不必客气,陛下相召,入京本就是分内之事。”
说罢,那明睿的目光向萧弈转来。
张永德侧身引见,道:“这便是萧郎。”
“晚辈见过刘公。”
“莫多礼,莫拘束。”刘词目光灼灼,含笑道:“萧郎之名,老夫在邢州便时有耳闻,今日一见,竟比传闻中更为英武,好个昂藏少年,甚好,甚好!”
不需要更多言语,只通过眼神传达出来的真诚与热情,萧弈便知刘词确实是一个爱才惜才之人。没等他答话,刘词已迫不及待又赞了一句。
“你在楚地的作为,老夫昨日亦听详细了,你年纪轻轻,立下许多实在战功,逐边镐,是你的本事,更难得文武兼备,能治楚地,有爱民之心。莫理会闲言碎语,你做得很好,若天下能多几个你这般文武全才,何愁四海不靖?”
“刘公过誉了。”
“哈哈,老夫从来只说实在话。”
萧弈听得出来刘词并非客套。
只是初见,能交谈到这个地步,刘词确是推心置腹。
自回京以来,窦仪的奏折让萧弈担心自己做得太好、李谷所言让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刘词却能认同他的作为,确实给他竖立了莫大的信心。
想来,郭威的态度变化就是郭威的问题。
凡事多从他人身上找找原因,心里也就舒坦了。
开宴,众人落座。
案上摆上菜肴,酒香四溢。
萧弈被安排在高怀德下首,以他的出身资历,这算颇为重视了。
座中都是武夫,酒杯端起,自然就谈论起兵事。
“我敬刘公一杯,陛下以关中委刘公,足见倚重啊。”
“说到此事,刘崇若来犯,潞、晋二州皆是咽喉,你们以为他会攻何处?”
萧弈并不想出风头,默默听着众人议论。
刘词偏是留意着他,忽问道:“萧郎,你曾至潞州,入河东,与叛军打过仗,对此如何看?”他确有些考校之意,且不掩饰,神色亲切中带着好奇。
萧弈放下酒盏,沉吟道:“我若是刘崇,该选晋州。”
“说说看。”
“从战术而言,我去过潞州,山路险隘,骑兵施展不开,不利于河东兵马;晋州地势平缓,利于骑兵驰突,刘崇要造势,就得选易取之地,方能震慑诸镇。”
刘词点点头,问道:“若从战略而言呢?”
“刘崇要的当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中原,晋州离开封更近,一旦告急,朝堂震动更甚,他又连通绛州、河中,可连络关中旧乱势力,北倚契丹,成特角之势;潞州山高路远,难牵中枢,且三面环山,即便拿下也难扩张,绝非他首选。”
刘词抚掌赞道:“一语中的,老夫守邢州多年,最知刘崇那厮急功近利,必求胜心切。”
高怀德道:“无怪乎,陛下调岳父镇关中,那晋州主帅的人选?”
“瞧老夫这记性,方才还说莫谈国事。”刘词摆了摆手,道:“该罚该罚,诸君且共饮此杯,今日只叙情谊,不论其他。”
“敬刘公。”
众人不再继续谈战事,席间轻松起来。
酒过三巡,高怀德凑到萧弈这边,低声道:“你蹴鞠技艺不错,得空与我们踢一场,我约了大郎身边几个豪杰人物。”
“好,随时奉陪。”
高怀德叮嘱道:“莫带李重进那黑厮,我与他合不来”
今日若只是结识了刘词,亲近了高怀德,这场宴饮也只能算是萧弈大周生活中波澜不惊的一部分。可他最在意的,却是认识了另一个人。
席间,萧弈解手回来,在廊下遇到对方。
此人年约三十七八,中等身材,不高却精干,面庞瘦削,下颌留短须,打理得齐整,鼻直唇薄,眉细眼亮,目光扫过来时透着几分狡黠。
衣着则是普通的青布澜衫,脚下皂靴沾些尘土,该是昨日入城还没来得及换。
他显然是在等萧弈,垂手立在廊下,神态谦和却不卑微,十分沉稳。
萧弈觉得他甚是眼熟,是方才张永德介绍过的人物。
正想着对方的姓名,对方先开口了,语气恭谨,但很笃定。
“在下楚昭辅,表字拱辰,忝居刘节帅幕中参赞军计,唐突叼扰,还望萧郎海函。”
“原来是楚先生,有事寻我?”
楚昭辅抬头,笑道:“早闻萧郎大名,适才席间听萧郎剖析河东局势,句句鞭辟入里,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故特来请教。”
“先生谬赞。”
萧弈摆手,只当楚昭辅是客气。
他算是大周新贵,名气也有些,但方才那战略又不至于让楚昭辅吃惊。
然而,楚昭辅下一句话却是交浅言深。
“萧郎返京日久,竟未蒙陛下宣召,以萧郎之聪明,可曾细思其中关窍?”
萧弈脸色微微一凝。
目光对视,看到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不动声色,道:“自然是我在楚地做得不妥当,挑衅南唐,对河东的大局不利。”
“谬矣。”
“愿详高见。”
楚昭辅稍微一抬手,引着萧弈往旁边无人的小径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
只听楚昭辅以颇小声但很笃定的语气道:“依在下看来,陛下对萧郎的态度转变,恐怕在于三郎。”“三郎?”萧弈故作不解,问道:“此言怎讲?”
楚昭辅将声音压得恰似耳语,眼中闪着洞悉世情的光,道:“陛下膝下唯三郎是嫡脉,这储位该落在他肩上,可三郎心性未定,年少轻狂,将来能真心辅佐的又有几人?萧郎可曾疑惑,陛下为何迟迟不赏你?在下斗胆说句透彻话,接下来非但无赏,怕还要刻意敲打,为何?因陛下已将你视为留给储君的股肱重臣啊。”
萧弈不答,目光看去,与楚昭辅对视了一眼,似能够看到其人的野心。
他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而是反问道:“楚先生为何与我说这些?”
楚昭辅神色坦然,甚至有些享受。
看得出,楚昭辅明知这番话很冒险,可他享受这种冒险。
这是一个危险的人。
“因为,不论萧郎是否愿意,这棋局你已入彀,断无抽身之理,楚某不才,愿助你一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