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被揭开,显出宋摩诘那张至死尤带着不可置信表情的脸。
萧弈看了一眼,向周廷望道:“就请你将尸体带回去,交给宋太傅吧。”
他不安好心,存着挑唆周宗与宋齐丘之意,周廷望却也没有拒绝,应道:“是,老朽会派人将宋郎君送至鄂州。”
“听这意思,你还不打算离开?”
“金陵使者未至,议和文书未定,老朽不敢轻离。”
萧弈有些诧异,笑问道:“莫非是要刺探情报,安插眼线?”
“使君说笑了。”周廷望道:“楚地既要与大唐恢复通商,又岂怕老朽多待些时日?”
“嗬嗬,我当然欢迎之至。”
“敢问使君,眼下诸事稍定,老朽可否把女郎接到驿馆?”
“那是当然。”
萧弈亲自送周廷望与周娥皇到了府门。
登上马车前,周娥皇回过头来,道:“恭喜萧使君得偿所愿,独揽大权了。”
“也恭喜周令公成功打击政敌”
“呸,你真不要脸。”
“大家都达成了目的,何必不承认?”
“在你眼里,江南公卿就只会党争不成?”
“不然呢?”
“北廷也未必是君明臣贤,奉劝萧使君莫得意得太早。”
周娥皇抛下一句,提着裙摆优雅登车,回眸间还颇骄傲地瞪了萧弈一眼,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进了车厢。
萧弈微微摇头,回过身,却见李防提着灯笼站在屋檐下。
“明远兄,何事?”
“有几封公文需你批。”
“进去说吧。”
“谦谦君子,淑女好逑,看来,这位周家女郎亦打算争夺你了啊?”
“明远兄说笑了,太会说笑。”
“好,不说笑,说几句肺腑之言。”
“你别说。”萧弈道:“我清醒得很,不需你提醒我。”
李防道:“你既清醒,何以让李璨娶了江南女?再回中原,朝廷如何信任他?必影响仕途啊。”“你问他。”
“我与他话不投机,唯有劝你莫与他犯同样的错。”
“知道了,明远兄近来怎如妇人一般?帮我写几封奏折吧,把近日之事禀报陛下,刘言、周行逢等人如何赏罚,请陛下作主;再禀报陛下,我准备部署与南汉的战事,并在楚地整顿军中风气,待情况平稳了再归朝。”
“我劝你尽快北归,为官之道并非是做得越多越好,你的差事只是册封刘言。”
“若只如此,陛下何必派我来并任我为武平军宣慰使?行百里者半九十,不论如何,做完最后几件事吧。对了,我打算在楚地改制,制衡节度使,把民政、财赋、刑事之权分出来,交给朝廷任命的文官,趁着刘言现在实力不足把此事办了,免得他以后传位给儿子。”
李防问道:“此事,也禀报朝廷?”
萧弈不自觉地叹息一声,道:“避不开嘛,官员总得要有朝廷的任命,奏折的措辞恭谨一些吧。”他当然也清楚,做这些事僭越了。
可他仔细想过,若不做,肯定是会后悔的。
心中主意既然定了,没等李防再陈述利害,他先行表了态。
“做吧,请明远兄帮我拾遗补缺,我是正使,出了事我担着”
白日里才杀王逵、擒周行逢,夜里又秉烛写奏折、拟政策。
次日醒来时,萧弈有点忘了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到后来困得脑子无法思考,看李防还埋首案牍,他就想先稍微躺一下。
再看桌案上,文书已经摆得整整齐齐。
“将军!”
张满屯匆匆跑过来,道:“将军,外面有几个武平军将领来给周行逢求情了。”
“昨日不来,今日才来?许是刘言唆使,好让我忌惮周行逢而杀他。”
“还有这层关系,俺竞没想到哩!”
“我不过是猜测。”萧弈道:“告诉他们,周行逢如何处置,自有陛下定夺,让他们安心做好分内之事。”
“喏。”
萧弈看着张满屯短短的头发,有点羡慕,本想感慨一句“很凉快方便吧”,话到嘴边,觉得如今主政一方,还是稳重一些,不要和手下人嘻嘻哈哈。
可张满屯却一点都不稳重,又道:“旁人都在猜,昨日严氏与你说了哪句话,你就放过周行逢了。”“如何猜的?”
“他们说,背着旁人私语,若非她肚里的孩子是使君的,便是愿扶使君为楚王。”
萧弈皱了眉,暗忖这谣言听着离谱,却可能造成不小的麻烦,道:“让李璨去查,哪些人造谣。”“喏。”
萧弈又递过一封名单,道:“再召诸将官来,我有军令、政令要颁布。”
“喏!”
此时便可见萧弈的霸道了,他要发号施令,连刘言堂堂节度使都亲自过来听着。
大堂上地图铺开,桌案上放着粮册、兵册与令箭。
前夜在宴上被打断的部署重新安排下去。
萧弈知道楚将们心里都在犯嘀咕,觉得内部还没集成好,他如何就敢与南汉开战。
可他正是要借着一致对外之时,磨合好内部的各种问题,调整权力结构。
比起闲在那儿互相猜疑,不如把各部调动起来。
正此时,阎晋卿匆匆赶来。
“使君,朝廷的公文到了!”
萧弈转头一看,立即洞察到阎晋卿眼底那不易察觉的忧虑之色。
他抬手一止,脸上反而绽出笑容。
“好!”
朗声叫了好,萧弈环顾座中文武,显出振奋之色,道:“诸位稍待,我先接朝廷公文。”
“使君请。”
众人纷纷抱拳。
如此一番,再看阎晋卿,眼神已恢复了镇定,甚至浮起了笑容。
萧弈双手接过公文,迅速扫了一眼。
“枢密院宣,大周肇基,河东不靖,当务之急,唯辑睦诸藩,尔蒙主上眷遇,衔命南行,专册封刘言,君命所托,职分攸关,当恪遵成命,岂敢擅作威福,越权妄为,挑隙南唐,构怨邻邦?命尔即刻启程北返,以复圣听,凛之慎之。广顺元年四月十三日。”
下面是枢密院使的钤印,以及王峻的签字。
看得出来,王峻很不高兴。
当然,其人就没怎么高兴过。
算时日,这是对三月底萧弈写信汇报他想要驱逐边镐的回复,枢密院发宣告之时,他才俘虏了边镐,送往开封。
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萧弈眼中绽出喜色。
“好!”
把手中的公文合上,他二话不说,又赞了一声好。
却见阎晋卿身体微微一颤。
萧弈并不理会,边整理着思路,边开口,道:“朝廷很重视楚地,担心我们不能驱逐边镐,本准备向淮南出兵,施压南唐,当然,如今不需要了。”
刘言道:“陛下心系楚地,真让我等感念啊。”
当世武夫,眼里没有皇权,能感念个屁,无非是震惊于大周有这等国力。
萧弈继续道:“朝廷认为,取楚地易,治楚地难,未雨绸缪,命我驱逐南唐之后做两件事,整顿军风、增设官员,整风无非是严明军纪,裁汰老弱,赏罚分明,激励军功,我出一些细则,至于官员,诸君可以举贤,也可自荐,只要是才学、人品出众者即可,哦,暂时这般,李璨,你来权知湘楚布政使,军中粮料依旧由你安排。”
“使君,我资历浅薄”
“不必妄自菲薄,南唐能以潭州刺史之职授你,你的才干不必多说,我量人为才,只为朝廷举荐。”“李观象。”
“在。”
“你权知提刑使司,正式任命依旧等朝廷下发。”
李观象大喜,深深一揖,道:“多谢使君栽培,我一定鞠躬尽瘁。”
萧弈点点头,道:“旁的官职,我也听听诸位意见,你们身边有得力的幕僚,举贤不避亲嘛,楚地百废待兴,用人不拘一格,莫错过了这机会。”
这是他早想好的,把楚地将领身边的人才吸纳过来。
若有大才不被举荐,心里难免有所不满。
总之,军政钱粮、人事任命,萧弈一股脑地分派完了,方才向刘言问道:“刘节帅,你觉得呢?”看得出来,刘言被架空的经验丰富,脸上没有一丝不悦,摸须道:“萧使君使楚,楚民之福啊”议事结束,众人相继退了出去,阎晋卿却留了下来。
“使君。”
“阎公不必忧虑。”
“可朝廷那边…”
“王相公待我如子侄,担心我的安危,故而严厉了一些。”萧弈颇为轻松,道:“放心吧,等朝廷得知我们的成果,很快便会赞赏有加。”
“如此,我就放心了。”
阎晋卿先是配合着,释然地笑了笑。
可当他准备告辞出去,迟疑片刻,还是停下脚步,说了句肺腑之言。
“使君,恐怕王相公届时反要疑你欲自立为楚王,还是早作打算为宜啊。”
萧弈点点头,心想,阎晋卿此人并非是情商不够,而是每每愿意说一些真话。
他当然也知道朝廷会见疑。
可即便如此,该做的事也得做完。
当夜,萧弈没有再让李防代笔,而是用他那拙劣的字迹写了封奏折给郭威。
本打算与旁的公文一道递呈,想了想,他重新将它拆出来,另写了封信给郭馨,请她帮忙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