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安静片刻,众人都在思忖着周行逢的目的。
忽有闷响起。
张满屯猛地一拍胸膛,捧起头盔,盖住他刚长出来的寸头,嚷道:“俺去擒了那厮来便是!”“使君,周将军自称是来负荆请罪的。”
“什么?放屁!”
张满屯叱了一声,道:“必是这驴毽入的想借机杀进来,将军,莫中了他的奸计。”
萧弈看着城防图,迅速计算了一遍。
从兵力、钱粮、名义、情报等各个方面,实力账,他完全强于周行逢的,但,这是他的视角。可站在周行逢的立场,看到的是潭州诸将新附、李璨挟钱粮背叛、大周立国不到半年正因如此,周行逢才会在入城之前就图谋不轨。
除非,周行逢反应过来了,且第一时间决定投降。
竞有这样的洞察力与决断?
正常而言,不该是拼一把吗?
不管是何情况,萧弈当然不会怯见对方。
“召他进来。”
原本还有一丝疑惑,猜测周行逢是想借机闯门,但很快,这一丝疑惑也打消了。
只见周行逢褪掉了外裳,穿着一件单衣,背上还绑着几枝荆棘,双手绑在一起,由严氏牵着绳索。这夫妻二人身后,李璨缓步跟着,表情有些复杂。
严氏一身罗裙,牵驴一般牵着周行逢入堂,盈盈拜倒。
“奴家向使君请罪。”
周行逢亦是面露羞愧,道:“罪将向使君请罪”
“使君,刘节帅率部到了!要马上见使君。”
“使君,还请先听奴家说。”
萧弈听得堂外一阵聒噪,吩咐道:“让阎晋卿、李防去见刘节帅。”
“有何话?说,给你们半刻钟。”
周行逢正待开口,严氏一扯绳子制止,道:“使君明鉴,家夫受奸人蒙蔽,险些铸成大错。起因是数日前南唐太傅之子宋摩诘潜至军中,怂恿家夫起兵自立,家夫贪图大都督之位,未能及时拒绝,今日宋摩诘称他设法除掉了使君,家夫一时蒙了心,很快便心生悔恨,待听闻使君尚在,方知天命如此,连忙赶来请罪。”
萧弈问道:“不当南唐的朗州大都督了?”
“镜花水月之官”
“让他自己说。”
周行逢抬起头,带着黥的脸颊微微抖动,神色分明还有不甘。
萧弈看得到,那一双眼睛里,野心的火苗未灭。
可萧弈并不介意,因为周行逢的野心肯定与自己没得比,南唐封一个朗州大都督就能引得他如此冲动,可见他原本的目标比这还要小。
当世武夫,想当藩镇,能理解。杀了也无所谓,倒也不必把这当作太不寻常的事。
大概是感觉到萧弈目光中的平静,周行逢叹了一口气,开口了。
“成王败寇,没甚好说的,我周行逢从一无所有混到如今,早他娘知足了,今日事败,本想血拼到底,大不了豁出这条烂命!但我这老妻刚怀了,我俩造一个崽不容易,降就降吧,只求使君看在我降了的份上,保这娘们一条”
“啪。”
严氏回头就给了周行逢一巴掌,叱道:“强甚?你既承认使君福泽深厚,天命眷顾,何苦还大放厥词?说心里话!”
“你这妇人,又打?老子说的就是心里话,为了老子的种,窝囊受死,还待如何?!”
萧弈问道:“周行逢,你不服我?”
周行逢不答。
张满屯走上前,照着他另一边脸重重给了一巴掌。
“服不服?!”
周行逢依旧不答,头仰得更高。
严氏道:“使君,以家夫的性情,若有不服,必定开口直言。他不说话,便是对使君心服口服李先生,请你说句公道话。”
李璨走到萧弈身旁,附耳道:“他发现使君未死之时,尚有一战之力,若非惧怕使君,当不至于立即投降。”
心有畏惧,才有利用的价值,这点还挺重要的。
说话间,再次有人过来,禀道:“使君,刘节帅一定要见你。”
“使君,奴家有句话,想单独对你说。”
“过来吧。”
萧弈走到屏风边,转头看去,见周娥皇正站在屏风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严氏上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使君若杀了家夫,武平军中,谁能制衡刘言?刘言虽未明言自立,却有自立之实啊。”
“所以你料定,你夫妻降了之后,我能不杀你们?”
“家夫虽然桀骜,不象王逵不识时务,恳请使君开恩。”
萧弈没有表态,只吩咐道:“把这对夫妻分开关押。”
“喏。”
“你等各司其职,务必确保城门不生动乱,下去吧。”
“让刘言来见我不,我去迎他。”
刘言很焦急,披着盔甲,带着两个牙兵,大步奔过长廊,远远见到萧弈,便露出惊喜之色。“萧使君,你没事吧?!”
“托刘节帅洪福,并无大碍。”
“是我得使君相救啊,若非你派人遣信,我已丧命于周行逢刀下,听闻此獠转而攻打宣尉使府,我连忙率部赶来相救”
萧弈道:“无妨。”
“那逆贼呢?我来将他斩了!”
“节帅莫急,此事想必有所误会。”
刘言银白的须发俱张,道:“岂能有误会?!周行逢狼子野心,祸害无穷啊!”
萧弈心知,徜若接连除掉王逵、周行逢,要制止刘言往后把武平军兵权交给儿子,只会更难,可周行逢能不能留,他暂时还不能确定,干脆把这个话题搁置起来。
“使君宜速除此獠”
“刘节帅。”
“使君但说无妨。”
“你眼里有陛下吗?”
刘言一愣。
萧弈正色道:“你是大周的武平军节度使,堂堂行军司马,你说杀就杀,不曾想过请示陛下吗?”“瞧我,老糊涂了,一时激动,使君见谅。”
“与节帅无关,想必是楚地的风气使然,武夫自行其事,杀人不问青红皂白。”
萧弈朝北面一拱手,郑重道:“自大周肇建,我等武将哪怕惩治罪人,也需依军法处置、或经三司审定,何曾私自处以极刑?此为风化、法治!”
刘言明显愣了愣,目露敬佩之色,道:“楚地蛮夷之地,终沐王化啊。”
萧弈道:“故而,我打算在军中进行整风,还请节帅多多支持。”
“自当全力配合。”
一番对话,也许刘言已意识到了什么,起了提防之心,道:“只是我此番到潭州,来的仓促,打算先回朗
“诶,舟车劳顿,未免太辛苦,刘节帅有何所需,我派人到朗州去办便是。”
萧弈说罢,不等刘言开口,转头向张满屯吩咐道:“刘节帅今日受惊了,安排人手护送刘节帅回府,好生保护。”
“喏!”
忙过此事,萧弈才有一种初步平定了楚地的感觉。
他独自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屋檐外的一方天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李璨到了,站在他身后,低声禀报着各种细节。
萧弈问道:“宋摩诘呢?”
“得知使君无恙,当即就逃了。”李璨尤豫半刻,道:“我想替宋摩诘求个情。”
“你不必多说,让我想想,去忙吧。”
萧弈目送着李璨离开,便听得通传,有许多人前来求见。
其中有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让李观象到前堂见我。”
此番再相见,李观象的表情十分复杂,径直在萧弈面前拜倒,带着苦涩的表情,自嘲道:“我真是有眼无珠啊。”
“李先生这是何意?”
“一路同行,我知萧使君不凡,却未能料到,竞能成如此大事。”
说罢,李观象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道:“枉我自负才干,欲寻伯乐,伯乐当前,却不能识。”“看来,你选中的是周行逢?”
“不瞒使君,武平军中,刘言虽有威望,然老朽无实权;王逵空有武勇,粗莽难成大器;周行逢虽滥杀,却算是唯一的帅才。奈何,我目光寸浅,不曾跳出武平军。”
“好了,别说虚的,你往后有何打算?”
“当然为使君效力,请使君不,请明公给我一个机会。”
萧弈道:“你这人气量狭窄,诗作得不如李防就斜眼相睨,我很不喜欢。”
“我改,我一定改!”
“周行逢呢?我是杀是留?”
李观象一愣,眼珠子飞快转动,嘴上却不敢马上答。
萧弈不急,捧起茶,慢慢喝着。
“明公,在下以为周行逢可用,且易掌控。”
“哦?”
“周行逢虽外表凶悍,实则重情义,他子嗣艰难,与严氏耕耘十年方有结果,使君只需押着严氏为质,不难驱他效劳。”
李观象说罢,垂下头。
须臾,也许是怕萧弈看不到他的表情会生气,又抬起头,露出老实诚恳之色。
萧弈对此不置可否,问道:“宋摩诘呢?”
“在下捉到了。”李观象连忙应道:“周行逢想自立,我本是反对的,认为时机未到,全是宋摩诘催促,方有今日之事。故而,我第一时间便去捉拿此獠,如今就押在府门外。”
“你觉得,宋摩诘如何处置?”
“此人虽是罪魁祸首,然留着他比杀了他有用,他毕竟是宋齐丘的嗣”
萧弈道:“你去杀了。”
李观象一愣,问道:“明公,为何不留着此人?”
“我自有理由,你去杀了,亲手杀。”
夜幕降下。
萧弈起身,伸了个懒腰,忽觉怀中有一物差点掉下来,一摸,意外地发现是个护身符。
也不知是何时被放到怀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