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褥暑之气初显。
辰时初,斗指东南。
萧弈策马去往湘江。
今日是与民同乐,官吏将领们都带了家眷,周娥皇也想看龙舟,一身男装打扮,骑着白马跟在他身后。“好热闹啊。”
路过城门时,只见挑担小贩穿梭于人群,竹框里是艾束、菖蒲,泛着清苦香气,奔跑的孩童们腕间系着浸过雄黄酒的丝线,是楚地“系五彩,避五毒”的习俗。
萧弈指向远处的麻石堤岸,道:“我们到那边去。”
周娥皇道:“其实看赛龙舟,城头视野才好呢。”
“城墙人太多了。”
“懂了。”
确实不难懂,避免出了事误伤百姓。
登上堤岸的高台,放眼看去,朝阳的碎光让湘江泛着细碎金鳞,如苍龙卧波。
李璨是最早到的,带着宋小娘子一起,夫妻俩新婚燕尔,气色都很好,宋小娘子额前的碎发也全梳起来了,换成妇人发髻。
“恭喜玉辉兄,昨夜才成婚,今日这般早来?”
李璨借机耳语道:“昨夜,李观象来给我送了贺礼,我一直没找到机会禀报。”
萧弈环顾四看,道:“不急,我说过,你不必时刻向我禀报。”
李璨道:“他没说谁派他来的,但我猜,是周行逢。”
“不是王逵。”
“应该不是。”
“原因呢?”
“王逵没有这种城府。”李璨道:“他们知道了我接受南唐告身一事,且我怀疑,宋摩诘就在周行逢身边。”
“看来周行逢已得到南唐支持,我若一走,他便打算自立?”
“使君该小心,他若等不及,有可能提前动手”
两人没有继续谈下去,因为诸将都到了。
刘言今日披了一身盔甲,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动,眼中有深深的忧虑。
王逵反而没披甲,只在腰间佩了单刀。
周行逢也是携妻而来,风吹动他的衣袍,裹出一身壮硕的腱子肉,严氏穿了条靛蓝罗裙,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萧弈带着周娥皇与他们说话,神态轻松,丝毫不觉得这堤岸上有何危险。
他的从直卫就守在堤下,堤上只有诸官员将领们。
很快,王逵也来了,今日态度转变了许多。
“哈哈哈,我是个粗人,往日说话没遮拦,得罪了使君,莫要见怪。我们楚人,有甚不痛快,赛一场龙舟分个上下就是!”
“好。”萧弈应道:“那就以龙舟分个上下。”
“赛了龙舟,再到大营升帐,商议抵御南汉之事。”
说罢,王逵大手一挥,道:“开始吧!”
萧弈给他面子,看向张满屯,点了点头。
“咚!”
赤膊的鼓手挥舞着鼓槌,红绸飞扬,鼓声撞向江面,惊起水鸟。
“咚!咚!咚!”
远处,城头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一阵阵的欢呼。
该是龙舟出发了。
反而是这边视线略差,看不到下游。
忽然。
“来了。”
周娥皇有些激动地拉了拉萧弈的衣袖。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二十馀艘龙舟从下游驶来,船身皆漆成明黄,首尾雕饰的龙首鳞爪分明。萧弈留意了一下,划手都是从各军中选拔出来的,有武安军,也有武平军,他的从直卫也挑了三十人参赛,此时排在第五位。
“最前的是王将军的龙舟?”
“哈哈。”
王逵大笑,道:“我麾下儿郎,个个都是好样的!”
周行逢则笑道:“我的儿郎就紧随在后,有望争一争魁首啊。”
萧弈道:“传下去,今日竞渡,胜者每人赏钱十贯、绢二匹、酒一坛!愿诸健儿奋勇争先!”“好!”
渐渐地,龙舟近了。
远看不觉得,近看才发现它们速度很快,船浆划动连成一片虚影,江面被搅起层层白浪。
“嘿哟!嘿哟!”
“斩浪去!嘿哟!夺魁来!”
王逵麾下儿郎动作齐整,超出其他船只这么许多,第一个撞过了江面上的红绸。
人群爆发出呐喊。
龙舟掉转方向,往堤岸驶来。
严氏赞道:“王副节帅麾下的人,倒也有几分章法。”
王逵捋须自得,哈哈大笑,形态十分猖狂。
萧弈下令道:“把酒端来,我要赏这些健儿。”
很快,第一艘龙舟靠在堤岸边,三十名健儿持桨登岸。
萧弈与刘言各自端起一碗酒,准备敬他们。
“诸健儿吞江揽浪,夺得魁首,都是好样的,他日御敌守疆”
“动手!”
突然间,一声大喝。
三十健儿纷纷把手中的桨一拧,顿时变成了短矛,向萧弈、刘言扑了过来。
同时,王逵拔刀在手,怒喝不已。
“我等推立刘言,他却联合外人,欺凌我等,大楚男儿岂可久居人下?!杀!”
刘言大怒,指向王逵,叱道:“逆贼!我待你不薄,你不思抵御南汉,觊觎权位、兴兵作乱,必遭千刀万剐!”
“老匹夫,你勾结外人出卖楚地,引狼入室,今日便杀了你这条北廷的走狗,楚地老子来撑!杀!”“杀啊!”
萧弈见周娥皇看得又激动又害怕,一把将她扯到身后,退了几步。
“怎么?刺激吗?”
“比龙舟好看,你的后手呢?”
“我没后手啊。”
“什么?!”
此时,萧弈的从直卫还在堤下赶来,而王逵麾下已与刘言的几个牙兵杀在一起,远处还有尘烟飘起,想必是武安军兵马冲过来了。
场面看起来确实有些惊险,周娥皇应该有被吓到,明显在他的身后抖了一下。
忽然,王逵惨叫一声。
“嗷贼配军?!你!”
只见是周行逢拔刀了,一刀劈在了王逵右臂上。
血液飞溅。
王逵险险避开,瞪圆了猩红的眼。
“贼配军!忘恩负义的狗货,你敢算计我?!”
周行逢横刀而立,脸色如铁,道:“你争权夺利,置儿郎于水火,该杀!”
“放屁,楚地是我的!”
王逵话音未落,猛地掷出手中长刀,左手去抢地上的一柄刀矛。
周行逢侧身避开,如猛虎冲上,乱刀劈斩。
萧弈看得认真,只觉两人武艺都是了得,大开大合,若联手,自己恐怕是打不过。
可惜,少了个与王逵切磋的机会。
他看得出来,王逵、周行逢武艺在伯仲之间,周行逢胜在先手伤了王逵,且有严氏帮忙。
“噗。”
两人厮杀之际,严氏突然抽出短刀,欺身而上,趁着王逵身形不稳,顺势一劈。
萧弈看得分明,王逵瞳孔骤缩,拼尽最后力气往一旁翻滚,后背却还是被划开一道长口子,衣袍被血浸透,疼得满地打滚,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周行逢不给喘息之机,提刀上前,一脚踏下,手中单刀毫不留情斩下。
“贼配军!你…”
“噗。”
王逵怒吼声未落,首级已滚落在旁。
萧弈听得身后周娥皇惊呼一声,瞥了她一眼,见她捂住了眼。
此时,周行逢麾下的儿郎已划着龙舟赶到,萧弈的从直卫也冲上大堤,护在他身旁。
王逵麾下见状,有人负隅顽抗,也有人弃械投降。
周行逢甚是凶悍,命令将他们全部拿下,亲自上前,连斩十馀人。
“噗噗噗…”
末了,还是严氏过去,拉住杀红了眼的周行逢,叱道:“够了!你别杀了!”
“放开!妇人休拦。”
周行逢甩开袖子,转头,那沾满了血的脸上杀气毕露,待目光转向萧弈,才微微一滞,恢复了几分清明。
“让刘节帅、萧使君受惊了,还请恕罪。”
“周将军是救了我们啊。”
萧弈看向远处赶来的那一队武平军兵士,转向刘言,道:“为避免事态扩大,唯请周将军先镇抚武平军将士,节帅以为如何?”
“唯有如此了。”
刘言本就无权,武平军一向掌握在王逵、周行逢手中,眼下王逵既死,自然是只能靠周行逢。商议既定,萧弈立即安排从直卫护送他与刘言入城。
许多百姓们已目睹了王逵叛乱的一幕,虽有小小的惊慌,倒也不算混乱,早就习以为常了,大多都是痛骂王逵。
回到宣慰使府,萧弈分兵保护刘言、控制城门,一旦出事,他的千馀人手立即就捉襟见肘,不太够用。分派既定,他回头看去,见周娥皇坐在一旁,老老实实的样子。
“吓到了?”
“才没有,我早有预料。”周娥皇道:“若非你一切尽在掌握,岂会带我去看龙舟?”
“那你觉得顺利结束了吗?”
“我反倒觉得你被人利用了。”
“哦?是吗?”
周娥皇正要开口。
门外,李璨过来,道:“使君,周将军求见。”
萧弈转头看向屏风,示意周娥皇躲过去。
很快,李璨领着周行逢以及几名将领入内。
“见过使君。”
“如何?武平军诸将可都安抚住了?”
周行逢应道:“回使君,末将幸不辱命,已尽力安抚住诸将。”
萧弈道:“如此,我就放心了。王逵一死,狼子野心之辈尽除,楚地想必就此安稳,我也打算北归。回去之后,我会请奏任你为武平军节度副使。”
“谢使君。”
“去吧,盯着诸将,今日莫再出乱子。”
周行逢行礼之际,萧弈留意到,李璨给了自己一个眼神,遂道:“玉辉,你留步。”
李璨停下脚步。
萧弈眼看着周行逢等人离开,方才看向李璨。
“怎么?”
“周行逢与我摊牌了,南唐已册封他为朗州大都督,武平军节度使,制置武安、静江等军事,他让我帮他夺权。”
“计划呢?”
“简单,除掉你,则刘言不足为虑。因潭州粮钱都由我管着,可招揽潭州诸将,个别不服者,他打算杀光。”
“他信你吗?”
“信。”
“确定?”
李璨道:“我与他说,我满门受奸臣迫害时,郭雀儿并未劝阻史弘肇,小乙本是我家中旧仆,如今翻到我头上作威作福,我心中不满。大唐授我官身,太傅嫁女于我,我自该为大唐效力。只要除掉你,我便是武平军判官,潭州刺史,与他共享荣华,且宋摩诘也在场,为我作保。”
萧弈点点头,道:“该是可信的。”
“我该怎么做?”
“给我倒杯茶,去告诉周行逢,你已鸠杀我,让他去对付刘言。”
“是否太急了?”
“就是急,他才准备不充分,我方好保住刘言。”
“好。”
萧弈接过茶水,喝下,闭目思忖着。
听得李璨离开。
过了一会,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之后,周娥皇轻声细语的分析声传入耳中。
“怪不得周行逢除掉王逵,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你配合李璨,是想诱捕他吗?可除他一人易,要收服武安军却难你怎么了?你不会真被毒死了吧?”
萧弈不睁眼。
待感到周娥皇凑过来,伸手探他的鼻息,他还刻意屏住呼吸。
他在试着从周行逢的立场思考能否相信李璨,可有点吃不准。
且看看周娥皇信不信李璨背叛了。
“你!你别吓我,醒醒,就这一小杯怎就毒死你了?我不信你,你不会真出事了吧?”脸颊被拍了几下。
萧弈感到周娥皇愈发焦急,想必她是真相信李璨毒杀了他。
一根手指忽探到了他嘴唇里,他连忙咬牙抵住,不让她扣自己的喉咙。
正要睁眼,有冰冰凉凉的水滴落在了脸上。
“呜鸣你别死啊,你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