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城头,清一色的南唐旗帜飘扬,主将大旗上一个“边”绣着金边。
突然,鼓噪声近了。
一杆久违的楚旗再次出现在楚地之上,这次,它代表的不是马氏王权,而是不甘被压迫的反抗精神、愤怒。
这股情绪裹挟着一众兵士,如洪流一般涌向潭州。
萧弈目光专注,眺望着战况,在看到楚军占据上风的一刻,立即拨转马头,神色不悦地向咸师朗道了一句。
“彭师需如何还不派人来?”
“许是他没能来得及。”咸师朗眼看城门就要攻下,情绪立即从尤豫变成了亢奋,道:“看来,头功当是我的了。”
“咸将军,派一队人给我,我亲自去催促彭师詈。”
“好!阿侗,你率队随萧使君过江。”
湘江西流,萧弈牵马登船,放眼望去,对岸的望楼上人影幢幢,旗帜摇摆,显然是彭师詈十分关注潭州城的情况。
有小船从对岸划出来,船上的兵士该是斥候,朝他们大喝道:“你们是何人?!”
这样打探情报倒是轻松,萧弈打算让他更轻松。
“带我去见彭师詈,潭州情形,我自当与他说。”
见了面,萧弈才发现自己原来已见过彭师吾,他杀马希萼时,对方就在殿上,表情还很愤怒,只是他当时顾不上他。
彭师吾是叙州蛮夷,突眉深目,称得上粗鲁,气质却颇有几分与外貌格格不入的文雅,目光深沉。仅一照面,萧弈就判断出此人极有独立思想,难搞得很。
“萧使君,又见面了。”
“彭将军可清楚发生了什么。”
彭师需脸色深沉,道:“见到萧使君就完全明白了,使君真是好手段。”
萧弈心想,与聪明人谈话,多馀的话就不必说了,径直道:“既如此,请彭将军点齐兵马,随我共立大功,如何?”
没想到,彭师詈却说了一句看似很蠢的话。
“我已向边节帅起誓,效忠大唐,岂可再叛?”
萧弈微微一滞,深深凝视着彭师嵩的眼睛,想看清他是否在找借口提条件。
然而,彭师需竟是意外的认真。
这武夫随意叛乱的年头,这种人算是很少见了。
略略沉吟,萧弈道:“边镐欲将马氏族人送至金陵,我已派人将贡船拦下。”
“你!”
彭帅詈神色立刻凝重,问道:“你待如何?”
见他开始紧张,萧弈便松弛下来。
“那得看马氏还有何价值。”
“何意?”
“马氏尽失楚地人心,若说还有用处,唯一的用处便是拉拢彭将军。”萧弈坦然道:“实话说吧,你若忠于马氏,可留他们的性命,要是连将军都不在意,那就全杀光罢了。”
萧弈知道,要说服彭师詈只能如此了。
彭师詈道:“我需先见到马氏诸郎。”
萧弈冷笑,道:“咸师朗连城门都攻下了,还在为这些小事聒噪。你不愿出兵就罢了,等潭州城克,也都没用处了。”
说罢,也不废话,径直转身往外走。
还未出帐门,身后传来了一声无奈的呼唤。
“萧使君且慢,我愿弃暗投明,唯求使君保全马氏诸人,全我君臣之义。”
萧弈停步,想了想,语气依旧冷峻。
“时机转瞬即逝,你自把握。”
“好,擂鼓升帐!”
鼓声再起。
萧弈终于算是无中生有,攒起了整个局。
然而,彭师需的兵马驻扎在湘江西岸,要想赶到潭州,只能依靠为数不多的小船,兵力调动根本快不起来。
萧弈要求接过先锋指挥权,率先回到东岸。
远远便听到喊杀声激烈,很快,咸师朗派人赶来求援。
“萧使君,将军已拿下西城门,唐军派人反扑,请将军速派兵支持。”
萧弈回头看了一眼,此时渡河的不过寥寥两百馀人。
但这种战场,震慑敌方心理更为重要,这个人数已足够了。
他没有立即前往支持,而是命令两百人列阵摆开,造出声势,缓缓前进。
对于咸师朗的兵士们而言,他们最担心的并不是唐军的战力,而是得不到支持,陷入孤军奋战的地步。让他们看到援军,对于士气的激励就已足够。
很快,楚军就完全占稳了城门。
萧弈不由长舒一口气,暗忖今日还算顺利,促成了楚军起兵,如此,哪怕刘言到了,朗州军也不能一家独大,他可借着平衡朗州、潭州两支兵马,保证自身的权力。
世事往往是一顺百顺,只要开头不错,优势有时能象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就在萧弈拿下西城门不久,李璨终于赶到了。
“使君。”
萧弈不悦,道:“曹英、孙朗怎回事?为何不按约定的时间回来见我?”
李璨先平稳了呼吸,方才道:“形势变化得太快,事实上,刘言并非是杀使者之后才出门,王逵早已秘密率部进发,打了南唐益阳一个措手不及。南唐益阳守将李期建本在追击贡船,背后遭王逵重创,曹英、孙朗临时决定反击李期建”
萧弈抬手,稍止住了李璨。
“王逵来得这么快?”
“不错。”李璨道:“想必此时此刻,他已占据益阳。”
萧弈没有太多惊喜,反而认为这对他集成各方势力、掌握局面增加了更多挑战。
此外,曹英、孙朗显然还保持了极强的自主性,没有严格遵照他的命令行事。
“后来呢?”
“曹英、孙朗回击了李期建所部背后,把贡船驶回潭州了,此时就在下游不远。”
“让他们立即来运送彭师号所部。”萧弈道:“马氏族人”
忽然,有兵士惊呼了一声。
“那是什么?!”
朝惊呼者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湘江上游有数艘大船顺江而下,船上高悬着的是南唐的旗帜,船舷上站着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此时,彭师詈刚刚半渡。
唐军大船只要撞毁楚军的小船,即可将楚军一分为二。
这对楚军士气将是致命的打击,介时,边镐将一举将楚地的叛乱镇压下去,全力迎战刘言。萧弈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相当于他这一段时间全都白忙了。
“传令曹英、孙朗,立即驶贡船,迎击唐军水师!”
“告诉他们,此仗若有差池,所有人难逃一死。”
这一场水战,成了攻潭州之初最关键的一环。
但从下游迎战上游,显然是处于劣势。
萧弈恨不得亲自赶到贡船上指挥。
然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彭师詈、曹英、孙朗都是楚地旧将,且都不是庸将,他们比南唐军更熟悉地形,更输不起。
此战,大概率能胜。
他该做的不是贸然插手指挥,而是创造更多取胜的环境。
“马氏族人呢?”
“我赶到时,马希能、马希贯、马希隐、马希溶、马希朗等兄弟,悉数为曹英、孙朗所杀,最后,只留下了他们子女们的性命。”
萧弈道:“带马氏诸子女去见彭师署,旁的不急,让彭师需与曹英、孙朗全力应敌,馀事我之后再处理。”
吩咐妥当,萧弈咬咬牙,不理会湘江上的水战,大步赶向城门,登城头。
今日,他不再是仅凭一身武艺战场获胜的校将,而是总揽全局的主将。
“萧使君。”
咸师朗浑身浴血,大步赶上,抱拳道:“末将幸不辱命,但彭师暑是何情况,为何被唐军突袭?”“你不必管,做好自己的事。”
萧弈吩咐道:“布告全城,大周皇帝派我救楚民于水火,克城之日,一切苛捐杂税统统免除,开仓放粮,南唐兵士若愿归顺,既往不咎。”
萧弈胸有成竹,一桩桩更详细的政令颁发下去。
这是周娥皇早就整理好的。
此事很重要,不仅是政策本身带来的安定,而且给城中兵民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明白一切由他这个大周使者在主导。
咸师朗只是一个普通将领,这是他能力、权责都涉及不到的领域,只能接受萧弈的安排。
相当于他暂时接受了萧弈的统治。
“使君放心,我这便安排人手布告全城。”
“你再抽出兵力,抢占府库,务必第一时间拿下钱粮。”
“把这个旗帜挂起来。”
很快,萧弈的大旗也在潭州城头上招展,这是他给张满屯的信号。
之后便是忙着各种繁冗的琐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远远能望到江面上的水战,船只对峙,看起来移动得很慢,可若细看船舷,却能见到士卒如蝼蚁一般往下掉。
再往城中的方向看,各种动静也不小。
唐军在长街上布置起拒马、架起盾牌,准备巷战,咸师朗的兵马突围不过去,只能通过呐喊,宣布萧弈的政策,招抚城中兵民。
忽然,远远有愤怒的喊声传来。
“驱南唐,废苛税!”
这声音初时只是隐隐约约。
渐渐地,汇聚起来,越来越响,渐渐响彻了潭州城。
“驱南唐,废苛税!”
萧弈放眼看去,在唐军的拒马阵后方,见到了有东西在摇晃。
那是一根竹杆挂着麻布制成的旗帜,与他那袈裟裁成的旗帜差不多的颜色。
先是只有一两杆,之后,人们如流水一般举着旗涌了过来。
越来越多,直到愤怒的呼声振天,半城都在挥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