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大摇大摆进了官驿,点了好茶,要了个小碟。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有三个官吏打扮的男子围坐着谈天,内容颇不凡,开口都是围绕“冯太保起复,时局难测”之类。
他自然而然过去搭话。
“兄台说到冯太保,那首“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便是他写的。”
“不错,冯太保之词才绮丽华美,当世一绝啊。”
萧弈顺势让人把茶点端过来,请他们一起吃,听他们从冯延巳谈到他那首《念奴娇》。
“黄鹤楼现了不世之才啊,论才情,只怕是把陛下都只怕是直追陛下。”
“我听说,其人用的化名,实为斩杀了两个楚王的北廷使节萧弈,人称萧阎王。”
“你如何知晓?”
“昨夜镇将府宴客,我有幸立侍左右,听宋郎君与杨使者说的。”
“那恐怕不会有假了?”
“杀二王,随即顺江东下,登高赋词,太嚣张,也太小觑我江南豪杰了。”
“我倒佩服他的气魄。”
“有阎王之谓,本当他只是长于战阵,没想到才华如此出众,北廷有文武双全之辈啊。”
萧弈是来打探情报的,不是听人吹捧自己,他抿了一口茶,道:“兄台方才所言,可是新上任楚国的杨使君?”
“不错。”
“我久瞻他的大名,想去拜会,不知道他有何喜好?”
“杨使君就住在镇将府,至于喜好,他只是路过,我亦不甚了解”
萧弈想到周娥皇就在镇将府,那,假装献虎骨正好是个去打探消息的时机?
万一是圈套呢?
仔细思量,她若要捉自己,前夜就捉了,不必用如此拙劣的办法。
眼下这情况,更象是她有要事想与自己说。
思来想去,萧弈还是决定去看看她具体有何事。
他先熟悉了镇将府附近的地形。
据说鲇渎场很快要升为县城,主官公廨建得比一般县衙的规格还高,占地颇广,只是此地商贾繁荣,周遭商铺还没拆掉。
萧弈舍得花钱,找了家最近的酒楼,安顿马匹,包了高层雅间,登高望远。
准备妥当,又去了药材铺,但根本买不到虎骨,他转而到屠铺买了些羊骨头,拎着,到镇将府后门献骨。
门外,几个药商、猎户正聚在一块抱怨。
“我这虎骨多好啊,这样的成色都不收,能有甚诚意?”
“是啊,还是头一遭遇到这般买主,太难伺候”
萧弈闻言,印证了心中猜想。
他上前,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门吏递上他带来的羊骨。
旁边的药商们眼力确实毒,立即就给他揭破了。
“这小子,拿假骨来蒙骗官府,不要命啦?”
萧弈道:“你们不要乱说,我这是货真价实的上好虎骨,我前天刚打的虎。”
“放屁,没见过这般睁眼说瞎话的。”
那老吏看了一眼萧弈带的骨头,却是缓缓点头,道:“确实是郎君要的上好虎骨,郎君请随小老儿来。“什么?!”
“没天理了,这不扯卵吗?”
药商们的抱怨声中,萧弈依旧坦然而自信。
并未遇到搜身,他随老吏进入跨院。
他暗自警剔,随时防备遇到埋伏。
然而,一路上都很平静,他被带到一间小花厅,老吏退下。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
萧弈回头看去,只见周娥皇快步过来。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绸制斓袍,箭袖、束腰,蹬了一双白色的小靴,颇显利落,披了一件鹤氅,学着男子样子束发戴冠。
这分明学了他去黄鹤楼时的穿衣风格,只是更华丽些。
小娘子确实很懂打扮。
只看她进门时走的几步,便能看出名门仕女的教养,明明很着急,却仍走得优雅。
两人见面,先是沉默了片刻。
本该摆出敌对的态度,最后,许是各自都觉得,顺其自然吧。
“你果然来了,就不怕我设局捉你?”
“脚好了?”
周娥皇目光含嗔瞪了他一眼,道:“你呢?肩好了?”
“不太碍事。”
“我有事与你说。”
“说。”
“你能先答应我,把我安全送回家吗?”
上次提出这个要求的还是安元贞,萧弈也确实把她安全送回家了。
再上一次,则是郭馨。
他既有经验,便先确定清楚,问道:“不需我亲自送吧?”
周娥皇嗔道:“谁要你送了。”
“你不必知道。”
“嗯?呸。”
“答应你便是,说吧。”
周娥皇上前两步,轻声道:“记得那个从你手底下逃掉的流寇吗?他就在此间。”
“然后呢?”
“我告诉了宋摩诘他屠了鲁湖村庄一事,宋麾诘非但没有捉他,依旧奉他为座上宾。”
萧弈并不惊讶,心知他们本就是一条利益链上的。
他看向周娥皇,问道:“所以?”
“孙相公才是对的,边镐如此治楚,绝非长远之计。”周娥皇道:“家父一旦了解此间详情,必反对宋太傅。”
萧弈问道:“你觉得,我们有了暂时的共同目标?”
周娥皇道:“你可与家父谈,促成大唐与刘言分治楚地,如此,大唐做了让步,楚地百姓不会苦于苛税,北廷亦得了颜面,你的差事也办得圆满。”
萧弈立即听懂了她的心思。
她对边镐失去了信心,相信周宗必将反对宋齐丘,引导南唐走对外保守的路线。
难得的是,一个女子,竟有如此眼界,且有魄力做出决策。
萧弈却摇头,正色道:“据我现在打探到的情报,我的使命已经变了,大周将命令刘言驱逐边镐!”周娥皇以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显然不认为他有这种权限。
她却没有揭穿他,只是道:“驱逐边镐容易,我不信刘言能敌整个大唐,最终都是要谈的。”话说到这个地步,萧弈不再虚张声势,问道:“你遇到麻烦了?”
“是。”周娥皇轻声道:“我劝宋摩诘杀那个流寇,他似察觉到了我的态度,隐有不善之意,我怕他对我不利。”
“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这不是在与你谈条件吗?”
“行吧。”萧弈答应下来,问道:“有何计划?”
“简单,走吧。”
萧弈往窗外看了一眼,道:“宋摩诘来了。”
周娥皇道:“既如此,你先藏好,看我再试探他一番。”
萧弈绕过屏风,侧身避到一个书柜后面。
通过缝隙,只见周娥皇拿起一卷书,坐下,随意翻看着,姿态赏心悦目。
“吱呀。”
宋摩诘推门进来,一揖,道:“听闻女郎在买虎骨?”
“不错,我阿兄久病,遍访名医,都说要以上等虎骨为引,方能活血气,我见此处商旅繁忙,便想带些给他。”
“你莫非是在提醒萧弈我在此处,让他尽快逃?”
“宋家阿兄为何会这般想?”
“佟大锤说了,前夜萧弈并未追他,就藏身在鲁湖附近,你为何指点我往西追。”
“我听到了马蹄声往那边去,这有何可疑?”周娥皇不甘示弱,反问道:“倒是宋家阿兄,为何不惩治了那杀人如麻的恶贼?”
“鲁湖村子那些人分明是萧弈杀的,与佟大锤何干?”
周娥皇放下书卷,低头间,似往萧弈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再开口,她语气不再委婉,神态雍容,带着些许凛然。
“宋家阿兄是不信我,还是根本不把人命、法纪放在眼里?”
宋摩诘明显一愣,诧道:“你此言何意?”
“太傅劝陛下灭楚,今得楚地,一味派遣贪官污吏、亡命之徒镇楚,大肆收税敛财,为的…”“阿爷为的是财帛吗?!还不是朝中那些人逼的?!”
“所以,宋太傅为了官途前程,便可视百姓如刍狗?”
宋摩诘冷笑道:“你被萧弈掳走一趟,遂委身于他?叛国了?”
“宋家阿兄何意?”
“你不就是想试探我的态度吗?好,我也在心里憋很久了,直说又何妨。事到如今,周令公若不支持阿爷,难免有人说周令公纵女叛国,心思难测。”
萧弈知道,周娥皇在试探的正是宋家的态度。
果然,试探明白了,也就无话好说了。
周娥皇不再针锋相对,背过身,道:“人在做,天在看,望宋家阿兄好自为知。”
“嗬嗬,某些事,世人有目共睹,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也劝你自重。”
宋摩诘讥笑一声,转身往外走。
走了几步,他却忽然停下脚步,站定,双手拢在袖中。
回过头,他目光上下打量着周娥皇,再次开口。
“对了,前两日捡到这个,忘了还你。”
宋摩诘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只精巧的绣鞋,脸上浮起笑意。
周娥皇没有去接,似感到了危险。
宋摩诘道:“你不问我,为何一直没还你?”
周娥皇不再答话。
宋摩诘悠悠问道:“你不会真以为,到了鲇渎场就安全了吧?”
“宋家阿兄何意?”
“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不论发生了何事,都不会传出去。”
周娥皇转头,向萧弈这边看来。
萧弈看到,宋摩诘转过身来,做了个很古怪的动作。
实在很古怪。
说着,宋摩诘脸上的笑意逐渐失控,眼神不再彬彬有礼,透出几分变态。
他缓缓抬起那绣鞋,放在面前,深深嗅了一口。
“咣郎。”
周娥皇起身后退,磕到了桌子,震得茶盏发出响声。
宋摩诘笑意更浓,道:“我没告诉过你吧?你真美啊,你也不想想,你若不见了,旁人只会以为是萧弈干的,谁会怀疑我?竟敢与我撕破脸。”
“你该死!”
周娥皇再退,撞倒了屏风,往书柜后避开。
宋摩诘狞笑着,扑上。
萧弈见周娥皇撞来,随手将她拉到身后。
他上前一步,正对视上宋摩诘的眼。
只见那目光灸热,随即,化为震惊。
“你!你怎在此,你们你们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