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崇谏脚步很快,冲进武昌军中军大帐,迫不及待地献宝。
“叔父,你可知道”
“我知道。”
周廷构的声音沉稳,可若细听,能听出其中的疑虑。
萧弈不疾不徐地入帐,立即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如箭一般射来。
看来,周廷构已第一时间知道了黄鹤楼发生之事,对他的态度也立即发生了改变。
“先生高才,周某此前怠慢了。”
“将军太客气了,在下担不得。”
刘崇谏奇道:“叔父你竟真知道了?!那些卖俏书生今日全被他镇住了,这么有才华,我们让他当掌书记吧。”
萧弈心知不可能。
他却颇好奇,周廷构会如何量才用人。
顾虑肯定有的,怀疑他的来历、怀疑词作是否代笔、怀疑他是否别有用心,但,明面功夫必须得做到位。
无论如何,他今日祭出一首旷世词作来,至少风头过去之前,南唐诸人捏着鼻子也必须给出相应的礼遇,否则就是怠慢名士,对名声总是不好。
周廷构皱了一会眉头,舒展开来,笑道:“先生大才,自然担得起军中要职,然节帅不在,此事我做不了主。如此可好,节帅最忧虑者,二郎之学业,暂聘先生为节府西席,还望先生不嫌弃?”“啊?!”
刘崇谏惊呼一声。
萧弈略嫌不足,却知这是对周廷构而言最好的解法。
他不卑不亢地一揖,道:“在下本是军中小吏,蒙将军厚爱,感激不尽。”
周廷构眼中审视之色稍减,笑道:“如此甚好。”
萧弈道:“在下还有两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我偶感风寒,盘缠用尽,一文不名,可否预支两月束修?”
“自是使得。”
“二则,南平孙光宪造谣于我,我甚是不安,想冒昧请将军派两人保护我。”
萧弈已知查元方派人跟踪自己,接下来想必各方势力都会介入,包括周廷构。
既如此,不如大大方方把探子们带在身边,还能为己所用。
周廷构颇大方,支了十贯钱、六石米、两匹绢,另派了两个牙兵保护萧弈。
从驿馆搬到了武昌节府的跨院居住,竟还安排了一个清秀的小婢女照顾他的起居。
“奴婢见过公子,公子你是受凉了?”
“嗯,身子骨弱,吹了风。”
“奴婢给公子擦一擦。”
“我自己来。”
萧弈又多了一条手帕。
就任节帅府西席,他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扈从仆婢便去夏口市集采买东西。
先买六套成衣,不同颜色、料子都有,看起来是要装扮自己,应付各种场合;又买了笔墨纸砚,用于教授刘崇谏读书;此外便是各种有用没用的物件,药物、火镰、火石、炒米、盐渍肉、酒、剔骨刀、防潮油布、挂腊肉的钩子…
因东西太多,最后买了个大木箱子装着,雇了一辆马车,又买了一条藤制的长绳捆着。
从驿馆提着剩下的药材出来,忽有个小厮跑来,唤住了他。
“小郎君!”
“江夏县衙王司户派小人来告诉小郎君,有船了。”
“哦?”
“府衙有船往潭州,五日后辰时初,小郎君可凭此文书登船。”
“多谢。”
萧弈接过那文书一看,上书“唐保大九年三月十一,鄂州江夏县衙遣本衙佐吏往潭州公干”,下面盖着县衙的钤印。
这并非是合格的公验,否则还得有他的姓名、籍贯、容貌、差职等等,配合户籍查验,但登船、下船已经足够了。
那小厮离开,萧弈想了想,又去码头找那个把他载来的押纲吏。
只见那押纲吏拿着一摞公文正往船上走去。
“押司,别来无恙?”
“你谁啊?”
“押司不记得我了?我本是要在岳州下船”
“哦,是你啊,怎穿得人模狗样的?”
“敢问押司,五日后有船回潭州?”
“对啊,就是我的船,哦,你要随船是吧?我没忘,这不,没来得及叫你。”
“多谢押司。”
萧弈刻意观察了一眼,注意到押纲吏手里的公文有“边镐亲启”字样。
“你还有事吗?”
“哦,我想请押司与船工兄弟们喝酒。”
“好哇!你这人还怪仗义的哩,就去那家临江楼,成不?”
“当由押司定夺。”
眼看那摞公文被押纲吏收入怀里。
到了酒楼,萧弈招过掌柜,道:“拿手菜,全都点上,别让押司哥哥不尽兴,要十坛最醇的酒,等等,有多少先全搬过来,大家敞开了喝。”
“好!”
说甚“押司哥哥”,其实连名字都不想问,等那押纲吏醉了,萧弈过去一扶,随手柄公文顺了。“我去茅房。”
馀光往门外一瞥,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还在外面徘徊,但看不到他偷信。
萧弈捉了一团米饭,上楼,找了个雅间,不慌不忙地把公文全拆了,尽可能地不破坏火漆,而是从侧面裁开。
大部分都是宋齐丘对边镐的各种嘱咐,管中窥豹,得到了很多底层看不到的情报。
原来,南唐的兵力并没有表面上那样盛大,因“闽地疲弊”,南唐有三分之一的兵马困于闽地,粮饷耗竭,府库空虚,金陵无兵可增,无饷可拨,宋齐丘要求边镐“以楚养楚”,方略是以少稳多、快速造血。具体而言,刘仁赡攻克岳州之后,势力要回师鄂州,边镐需以一万人稳住楚国,这是以少稳多。闽地叛乱持续数年,金陵府库空虚,无力给楚地拨付军饷、救济粮,边镐须恢复楚国茶马互市,保障军饷的同时,还须押付茶税至金陵,所获楚国府库的珍宝、古籍,也须尽数解送金陵,这是快速造血。为何要这么做呢?
因为党争。
朝中,孙晟一党,包括常梦锡、韩熙载、江文蔚都强烈反对边镐留镇楚国,认为边镐处理不了楚地的复杂形式,可能重蹈闽地复辙。
边镐必须用最少的兵力,治理好楚地,甚至反向输血,才能证明宋党坚持扩张的决策是对的。萧弈本想把这些公函给替换掉,仔细一琢磨,全部重新放了回去。
又拆了一封私函。
“今查,北廷细作暗潜尔军中三年矣,可嘱楚地忠义士除之,勿再菩萨心肠。”
仔细看了看,没有署名,没有钤印,但这该是催促边镐杀李璨的信。
萧弈把这封信收入怀中,随手柄桌案上一纸菜单折了,塞回信封里。
把米饭捣成浆,耐心把信都粘好,重新塞回押纲吏怀里。
暂时而言,或能多保住李璨一些时日。
但宋齐丘、查元方等人既然做到这个地步,作为敌人,萧弈也不能只是被动防御。
需给对方一些颜色瞧瞧
当夜,回了节帅府跨院居住。
小婢女颇热情,服侍他洗漱更衣,趁他泡脚的工夫,她先脱得只剩里衣,钻进被窝里。
“嗯?你睡这儿,我睡哪?”
“公子,奴婢给你暖床呢,你生病了,不能再着凉。”
“暖好了?”
“公子,奴婢若是照顾不好你,周将军会生气的。”
“放心吧,你看我象正人君子吗?我就是身子骨太弱了,等我养好了,再说照顾的事。”
“可我摸公子的肉,梆梆硬,可壮实了。”
“虚壮,咳咳”
赶走了那小婢女,被窝里确实暖和。
一觉睡到大天亮,萧弈用饭、收拾停当,不再让那婢女给他更衣,免得她摸出了他的底细。再去找刘崇谏,刘崇谏竞不肯见他,院里的仆婢拦得死死的。
“先生,二郎不在。”
“少将军显然才刚起。”
“请先生不要为难奴婢们,二郎说了,再也不见先生。”
“还请告诉少将军,我不是来教他读书,而是邀他去打猎的。”
很快,刘崇谏就兴冲冲地出来了。
“哈哈,我还担心你会象那些学究一样,我没看错你,是个好汉。”
“约好了一起打猎。”
“你骑术不错。”刘崇谏问道:“箭术如何?”
“不会。”
“没事,我教你,我当你先生。”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别吊书袋了,走,挑马去!”
到了节帅府的马厩,萧弈一眼就挑中了一匹骏马。
它昂首而立于马厩深处,不与群马为伍,毛色如霜似雪,无半根杂色,体格雄健,肌肉线条流畅,能看到皮下贲张的力量,显然是擅于长途奔袭的良驹。
“你可不能骑“云梦’,它是阿爷最喜欢的一匹,且耐粗饲、善涉水。”
“确实是好马。”
这次,萧弈却颇强人所难,直视着刘崇谏的眼睛,问道:“真不能骑?”
“这马烈,怕你驾驭不住。”
“试试?”
“那骑一次吧,想必你这样的大才,阿爷不会生气。”
“多谢少将军。”
“挑弓呗,你刚学射,用四斤的骑弓吧。”
“少将军用的是几斤的?”
“哈哈,我用的可是八斤!”
到了弓房,只见弓弦都拆下来,用油布包裹着,保养得颇好。
他见刘崇谏装好了一张八斤骑弓,要来试了试,道:“能拉开,我要十二斤的。”
“唉,你可真是门外汉,骑弓不是能拉开就够的,得在马背上有准头”
装备齐全,队伍出了鄂州,纵马狂奔,甩开了跟着萧弈的探马。
往西南方向而走,进入鲁湖附近的密林狞猎。
远远地,一只野兔跑过。
刘崇谏道:“先生,你骑术了得,箭术当有天赋,试试吧。”
“好!让少将军开开眼。”
萧弈勒住马匹,张弓搭箭。
“阿嚏!”
“嗖。”
“啊?箭呢?”
“不知道啊,好象飞树冠上去了。”
“唉,我就说嘛,先生用不了这么重的弓。”
刘崇谏一脸无奈,摇头不已。
萧弈苦笑,道:“我再试试。”
他再次张弓搭箭,这次,却是连整张弓都被震得甩了出去,只好翻身下马去捡。
刘崇谏道:“我都不知道说甚才好了。”
“二郎,看,有鹿!”
“追!”
“你们先去。”
萧弈不紧不慢拾起地上的弓,拉着马绳往前走了一段,抬头一看,一支箭钉在树干上,箭镞从中穿出,斜斜向上。
他轻抚白马,让它等着,从马背上拿出一个小包裹。
拆了弓弦,用油布包好,放进包裹,轻轻巧巧地攀上树干,把弓、箭囊、包裹挂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