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有此谣言,乃因大唐党争激烈,幕后有别有用心之人捕风捉影,意在辱周氏名望。”萧弈开口,先给事情定了调,赢取众人的认同感。
他面露无奈之色,想让语气更沉郁些,可惜鼻子堵着,声音嗡声嗡气。
“这词,乃是一位曾与我盟定三生的女子所写。与周家小娘子无关,牵扯到她,实属谬传。”查元方道:“恕我冒昧,这女子是谁?”
萧弈有些诧异。
查元方就算不想得罪周宗,彼此不同阵营,表个态也就是了,何必细问到这个地步?
当然,他也答得出来,应道:“是南平国荆南节度副使孙公讳光宪之女。”
孙光宪既然造他的谣,就休怪他反手借孙光宪之名解决麻烦。
查元方面露诧异,问道:“你如何与孙光宪之女相识相许?”
萧弈道:“我本中原人氏,三年前,家族为奸人所害,孤身南逃时曾路过南平。”
宋摩诃道:“家父曾与孙光宪交过手,此人非有眼无珠之辈,你如此人杰,与孙氏情投意合,他竞棒打鸳鸯。”
“南平国政糜烂,高氏心无大志,只知对过往商旅加收税赋,浑噩度日,非久栖之枝,孙公愚忠高氏,与我非同道中人,我遂下金陵,归顺大唐。”
“好眼界!好志气!”
宋摩诃激赏地赞了一句。
查元方道:“说回这流言,哪些小人传开的?你报出姓名,我派人去杀了。”
萧弈道:“查郎君息怒,我仔细想来,这首词我不曾给旁人看过,唯有孙光宪知晓。我怀疑,他打听到我过去曾在周令公府上为幕客,便故意放出流言,意在置我于死地。”
他故意把后果说得严重。
果然,查元方摆了摆手道:“一点误会,何至于死?传出去,还当我们大唐官员们肚量狭窄,宋兄,你说是吧?”
查元方说罢,看向宋摩诃与那病弱美男子,宋摩诃点了点头,那病弱美男子的目光却始终带着冷峻之怠。
萧弈忽然意识到,仅在这一件事上,查元方其实有些在意病弱美男子的态度。
为何呢?
又不是当事人。
脑中迅速转过这些念头,萧弈正色道:“只盼我今日澄清,能还周家小娘子清白,谣言止于智者。”宋摩诃道:“其实只要一查,便可知消息是否由南平商旅散布。”
查元方道:“是啊,我想,必不是他主动造谣。”
刘崇谏则拍案道:“何必多说?来日我率大军灭了南平国,助你抢了孙光宪之女!”
“说得不错,西门郎君太紧张了,一桩风流韵事而已,又非周氏在此,何必解释?”
“哈哈,正是如此,我还想向西门郎君讨教诗词。”
大部分人都是周宗的政敌,本就不见怪,纷纷夸赞,或说萧弈写得一手好词,或说他维护周氏名声、有君子之风。
还有人嫌他太心软,扬言就该借机羞辱周宗,话未说完,被查元方痛叱,赶了出去。
总之,这件事,似乎转化成了萧弈在南唐打开局面的契机。
可他总觉得有忿恨的目光盯着自己,他遂决定低调一些,回到座上,捧着姜茶不语。
宴会的话题转到了诗词上。
今日是查元方成亲之前宴聚朋友,为了不破坏气氛,他当先作诗。
“诸位贤友,闲杂琐事不谈,今大唐挥戈定楚,此乃中兴盛事、千古嘉讯,我先献拙作,抛砖引玉,为诸君助兴,贺升平之景!”
“好!”
“哈哈,文隐兄既一展诗才,我等岂敢藏拙?稍后定当献诗,既贺大唐靖楚,亦贺你新婚之喜!”“文隐兄与宋小娘子佳偶天成,值此婚期,正是家国双兴之兆,在座的,都该诗词相贺才是”刘崇谏转向萧弈,用表情无声地表达心烦,仿佛在说,看,这群书生又在卖才弄俏了,真讨厌。萧弈倒是没那么排斥,默默看查元方露一手。
只见查元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按着腰带,缓步走到临江的朱红栏杆旁。
江风吹动锦袍,他不慌不忙地拢了拢袖沿,方才开口。
“危楼雄峙枕江涛,楚甸风烟入望遥。王师秉钺清蛮瘴,帝泽敷文靖野樵。剑指潭州摧壁垒,旗开衡岳靖氛嚣。从今江汉归一统,共醉金爱颂圣朝。”
“好!”
众人喝彩。
喝彩声瞬间掀翻楼头,江风都似被这热络裹挟,卷着叫好声掠过江面。
“文隐兄此诗气魄凌云,扬大唐之威,听得人热血沸涌。”
“好气魄,既写王师雷霆之势,又颂圣泽普惠之仁,于杀伐中见仁心,于靖乱里显太平,此等格局,绝非寻常笔墨能及。”
“有此珠玉在前,我等怕是要绞尽脑汁啊”
刘崇谏再次凑过来,小声问道:“这诗有那么好吗?”
萧弈笑了笑,道:“我不懂诗词。”
他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觉得查元方这诗也就一般。
刘崇谏道:“你不是能写出他们们都夸的词吗?你的词,演的还更勾人哩。”
“那是人家送我的词。”
萧弈也无奈,分明都说过了,刘崇谏还是不信的样子,总说那词是他作的。
之后众人作诗,他没太在意听,专业吃菜。
忽然。
屏风后,有婢女趋步出来,手里捧着一张彩笺。
宋摩诃一见,立即止住旁人说话。
萧弈这才仔细看那婢女容貌,却是此前见过的那个俏婢。
“恰逢盛会,我家女郎也填了一首《菩萨蛮》,请诸君品鉴。”
话到这里,那俏婢却是向萧弈走来,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带着挑衅之色盯着他。
萧弈坦然与她对视,直到她哼了一声,撇过脸去。
“西门郎君才情了得,听罢这首词,还请不吝赐教。”
“不敢当,请。”
“哼。”
俏婢嗔了他一下,转身,对着手里的彩笺念了起来。
“危楼凭远楚天舒,平芜尽处烽烟歇。晴光澄俗虑,明曦映冰壶。阀阅遵清轨,宁为逾垣躅?妄言污蕙质,休薄闺中玉。”
念罢,她向萧弈行了个万福礼,语气却有些挑衅,道:“请西门郎君品鉴。”
萧弈确实品出一点味道来了。
今日遇到的神秘女子,对他与大周后闹出流言一事很不满,于是用同样的词牌作了一首词警告他。为何呢?
许是那神秘女子与大周后也是闺中密友,或者,还有别的可能。
“西门郎君,请品鉴。”
萧弈道:“这短短片刻,女郎就能填出一首词来,真是急智。”
俏婢不依不饶道:“还有吗?”
“受教了。”
萧弈觉得这件事错在自己,干脆地表态。
俏婢眼中显出一个旗开得胜之色,恼意却还没全消,又道:“那请郎君也作一首,一展才情,让我等江南人氏开开眼呢。”
萧弈推拒道:“我不会诗词。”
这话一出,不等那俏婢相逼,旁人纷纷按捺不住了。
“西门郎君何必自谦?你那首艳词不,那首《菩萨蛮》就作得很好。”
萧弈道:“那是孙小娘子”
“不信。”俏婢道:“郎君是瞧不起江南士人,才这般说吧?”
这算反目成仇了,她还挑拨离间起来。
座中江南才俊们顿时不依。
“我便不信,一个南平武将之女能作出这等词来。”
“哪怕真是孙家小娘子所作,西门小郎君若无真才实学,岂能得她倾慕?”
“不错,吝于赐教,莫非真是瞧不起我们?!”
刘崇谏也跟着起哄,道:“你就作一首,给他们看看。”
查元方见状,走到萧弈面前,一揖,眼神深沉了几分,彬彬有礼地笑道:“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赐教一首,如何?”
“那就躬敬不如从命了。”
萧弈心想,看在查元方抢了李璨心上人的“面子”上,就“赐教”他一首吧。
选哪一首呢?南唐灭楚、新婚之贺
踱了三步到栏杆边,眺望万里长江,他想到一首。可惜,座中无英雄,念给这些寻常人物听,暴殄天物了。
可正因如此,才不会有人敢质疑他。
那就当焚鹤煮鹤,以一词压得他们无话可说。不抄则已,抄就抄最好的。
一念至此,萧弈随口吟了出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只这一句,满耳都是倒吸一口吸气的声音。
有人窃窃私语,道:“这是何词牌?”
“不知道啊。”
“莫非他自创的”
萧弈一边回想,一边转头看向堂中江南才俊。
目光方落,众人噤言,鸦雀无声。无数目光射来,静听他下一句。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当世若有英雄,此时虽不在楼中,早晚当也能听到。
他遂对着浩瀚长江,念给天下人听。
当世若无英雄,有此大江滔滔,千年不绝,便当给后来者听。
顿了好一会,萧弈知道,接下来的句子,查元方一定会以为他是要称赞他了。
就让他误会一会吧。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果然,查元方瞳孔震动,听得呆愣当场。
萧弈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
捧起一杯酒,饮尽,不慌不忙,念出最后一句。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天地皆静。
众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了,良久,无一人说话。
萧弈知道,哪怕当世还没有这个词牌,世人依旧能听出这首词的伟大。
可惜,暂时而言,他们都以为他在贺喜南唐灭楚、贺喜查元方新婚。
但没关系,他总有一天会让他们明白,他念这首词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