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萧弈想过,是否身份被查元方发现了端倪。
但他立即否定了这想法,判断只是正常询问,保持着镇定自若。
没等他回答,刘崇谏先开口,问道:“萧弈?那是谁?”
在场的南唐才俊们多少都了解一点,纷纷开口。
“中原派遣楚国的使者。”
“此人曾在郭威叛乱时立下一些功劳,本当是运气好,没想到,确有几分能耐。”
“楚国糜烂,杀楚王并不难。”
“杀不难,难在决断,他奉命册封楚王,却临机杀之,且连杀二王,何等果决狠辣?”
“是啊,诸位设身处地,谁能做到?”
“我能啊!”刘崇谏道:“若我在楚国,肯定敢杀了马氏!”
查元方笑了笑,不予置评,看向楼梯处,道:“宋兄来了。”
说着,快步迎了过去。
萧弈转头一看,见来的是两个锦袍男子,都是二十四五年纪,其中一人身材健壮、神态自信,另一人身量颀长,面容俊美,但看着瘦弱,面有病气,与他的小感冒不同,呈现出久病的虚弱。
“少将军,他们是谁?”
“宋摩诘,原本是宋太傅的侄子,因太傅无子,过继给太傅当嗣子了。”
“另一人呢?”
“不认识。”刘崇谏道:“也没必要认识,你看他那样子,活不了几年就要”
“少将军慎言。”
萧弈观察到,查元方对宋麾诘与那个病弱美男子很是亲热,三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往这边走来,渐渐放开音量。
“你们方才在聊何事?”
“萧弈。”
“此人我也很感兴趣。”
“先开宴,把酒而谈。”
宴会开始,萧弈也随众人登上三层。
江景更壮阔了。
在此吃饭喝酒,感受确实是大有不同。
桌案已摆好,上面放着美酒佳肴,大厅中间却是用折叠的屏风隔开,另一边人影幢幢,不时有女子的说话声飘过来。
想必是女眷们在那边另设一宴。
萧弈不知方才那个神秘女子在不在,但隐约有种被人窥视之感。
待刘崇谏落座,他站在后面。
却有一名小厮搬过小案,加在刘崇谏与另一个宾客之间,道:“请坐。”
萧弈不解,问道:“为何?”
查元方正好在看着这边,笑道:“今日济济一堂,皆为灭楚盛事而来,在座唯有你切身参战过,岂当不得一座。”
“如此,躬敬不如从命。”
萧弈一抱拳,大大方方坐下。
查元方端起酒杯,朗声道:“第一杯酒,愿大唐成功西定,早日恢复一统。”
“为大唐贺!”
座中江南才俊一同举杯,豪情万丈。
萧弈若不是知道历史走势,差点都被打动了。
他也跟着喝了一杯,觉得这酒十分绵柔,不如河北的烈酒能御寒。
见身后有个小厮立即上前斟酒,他低声问道:“有姜茶吗?”
“啊?”
“我染了风寒,不宜饮酒,有热姜茶吗?”
“小人这就让厨房熬煮。”
“多谢。”
江南才俊们为大唐饮了第二杯,话题回到了萧弈身上。
宋麾诘道:“萧弈此人,我亦听说了,边将军入潭州之前,恰遇萧弈率百骑追杀马希崇,杀了整整一船人。”
“然后呢?”
刘崇谏本该消息最灵通,偏是座中最不了解情况的那个,问道:“边将军捉住他了?”
“没有,让他突围而出了。”
“边镐也太没用了”
“少将军。”
萧弈才打算吃两口菜,连忙制止刘崇谏发言。
查元方也摆手,道:“边将军能急行军五百里赶到,使潭州没落到萧弈、徐威之手,已是难得。西门庆,听说你当时就在浏阳河上,说说如何?”
“我所乘粮船,就在边将军的大船后方,整个水师,就我们一艘粮船。当夜快到潭州,前方船只忽然撞到了一艘小船,兵士见到有人杀了马希崇及其随从四人”
“可我听说,马希崇乘的是艘大船,萧弈整整杀了两百人。”
萧弈道:“徐威叛乱,马希崇仓促而逃,岂能乘大船?”
“那你可见到了萧弈?”
“不曾,当时我正在船舱睡觉,忽听得典仓下令搜船,因为船上发现了水渍。”
“有人逃到你们船上了?”
“不,是有个兵士偷喝了酒,不小心落水,爬了上来,不敢声张,我都瞒着典仓官。”
众人大笑。
萧弈道:“我们次日就顺湘江而下,后来发生之事,便不知了,萧弈竟突围而出了?”
查元方道:“是啊,百骑冲阵,最后逃出了五六人,包括萧弈。”
“有人见到他了?”
“不错,身高八尺有馀,满面虬髯,形貌丑恶,无怪乎被称作“萧阎王’。”
萧弈接过姜茶,喝了一口,肚子暖暖的。
至少知道张满屯也逃出来了。
放下茶盏,他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目光瞥去,是那病弱美男子。
说来奇怪,查元方到现在也没为大家介绍这人是谁。
话题依旧围绕着灭楚之战,但渐渐地,有些人心急了。
“太傅为国绸缪,立下如此开疆扩土的赫赫之功,偏朝中有小人诋毁,真是可恨!”
这就是他们跑到江夏聚会的原因,许多话,在金陵是不好说的。
部分人就开始骂孙晟、常梦锡、韩熙载;另一部分人则说冯太保很快就要守孝期满,起复拜相,将是宋党的一大胜利。
骂到后来,也有人骂了周宗。
“我实在不明白周令公为何犯糊涂,他与太傅都是陛下潜邸旧臣,这次竟站到了奸党那边。”“晚节不保啊。”
“嗬,提到周令公,我今日听闻一桩趣谈。”
“哦?”
“周令公之女,与一个中原破落户定了终身,且准备私奔。”
“不会吧?周家可是出了名的守礼。”
“消息已在商旅间传开,依我看,当不是流言。”
“为何?”
“有一首他们私相授受的词为证,那词极是风流。”
萧弈听到这里,再次抿了一口姜茶。
他没想到,连杀两个楚王都能蒙混过去,随口编的小故事却能从南平流传到南唐。
孙光宪看着一本正经,竞散播谣言。
他干脆放下茶盏,正色道:“此事,必是谣传。”
“你怎知道?”
“金陵之事,先在鄂州传开,必是南平、马楚来的流言。”
“此言虽有道理,可诸君若听了那一首词,必定不再怀疑。”
“为何?”
“那词虽露骨,但功力极深,南平、马楚,确无一人有如此才情。”
聊到此处,众人皆感好奇,纷纷嚷着把那词念出来。
“一家之言,做不得数,念出来,让众人评判才知。”
“我不敢念,怕得罪周公令,诸君若好奇,码头杂戏便有人演这一段,可去请来。”
“去带来。”
萧弈暗道不好,思量着如何应对。
好在,周宗不在鄂州,而此间众人都气愤于周宗弹劾宋齐丘一事。
不多时,演杂戏的就被带上来了,那是两个小姑娘,一个穿着男装,一个穿着裙子。
“演。”
两人就开始跳舞,以舞蹈演绎了萧弈说的那个故事,落魄的中原男子与江南权贵之女私定终身。之后,裙装伶人脱了鞋,提在手中,开始蹑手蹑脚地走,走得十分动人。
萧弈知道,她要念词了。
他目光一转,忽见厅堂正中的屏风下方,显出一排排绣鞋,想必是女眷们都起身来看。
方才引他去茶寮的俏婢则探出头来,盯紧着这一幕,眼神似乎非常恼火。
分明已有了应对计划,心中却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那首词最好不要被念出来。
念了,声音婉转,如同莺啼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黄鹤楼为之一静。
两个伶人搂在一起,舞得缠绵悱恻。
突然。
屏风那边传来一阵骚动。
萧弈才转头看去,忽听堂中一声重响。
“咣。”
有酒杯被掷在地上,碎成几瓣。
萧弈回过目光,正见查元方倏然站起身,一脸怒容,向那两个伶人叱道:“滚下去!”
众人诧异。
有人不解道:“查兄,这是?”
查元方正色道:“我等自诩君子,岂可在背后嚼舌,污仕女清白名声?!”
萧弈暗忖,查元方故意发怒,当是不想得罪周宗。
亦可见周宗与宋齐丘之间,并不象表面看来那样为敌。
破局的思路得再改一改了。
或许,可试着把危机变成机遇。
他对周廷构自称曾在周宗府中为幕,若能利用此事,借一艘船只,尽早离开南唐为妥。
“慢着。”
查元方再次开口,喊住那个男装打扮的伶人,问道:“你演的中原男子,姓甚名谁?”
“奴家奴家扮的是西”
萧弈不等她说出口,主动起身,走到堂中,从容一揖。
“若未猜错,这谣言所指之人,咳咳,当是在下,西门庆。”
“是你?!”
“你就是西门庆?!”
一时间,无数目光纷纷向萧弈射来。
不知是谁还朝他掷了半块青瓜,他从容侧身避过。
“此事误会,请诸君听我解释。”
“你说。”
萧弈下意识又往屏风处看了一眼,隐约觉得忽略了什么,可一时无暇细想,略略沉吟,开口解释。江风又起,吹动黄鹤楼的檐铃。
长江东流,浪尖之上,一叶扁舟在风浪中漂荡,极考验船夫的操船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