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弈经历复杂,一时不好与李璨尽诉。
且李璨投身南唐,未必可完全信任,他遂默认自己就是个斥候。
“幼娘托安氏打探你的下落,此时她就在襄州,你随我一同北归吗?”
“暂时还不行。”
萧弈问得直白,道:“为何?”
李璨略有些为难,踟躇片刻,方才启齿。
“我答应过一人,需带她一同离开。”
“心上人?”
“是,她是唐廷中枢重臣宋太傅之女,与我私定终身,我不能弃她北归。”
萧弈觉得这故事有种似曾相识之感,问道:“她在哪?接上她便是。”
“鄂州。”
萧弈心念一动,问道:“南唐派了一个太傅到鄂州?统筹战略,调度后勤?”
李璨点点头,不语。
果然,南唐早就在筹备着灭楚了,一路从袁州直接攻入潭州,另一路从鄂州顺长江而上,取岳州。楚国亡了。
萧弈感觉若有三千甲士,连他都能灭楚。
南唐出动两路大军,肯定是摧枯拉朽,没有任何悬念。
那,册封刘言的差事还有必要办吗?
他有点不死心,问道:“南唐派了多少兵力?”
“边将军率军万馀,鄂州刘将军至少有战船二百艘。”李璨道:“你回去吧,湘楚之地已为唐廷囊中之物,你不必在此枉送了性命。”
萧弈默算了一下刘言的实力,推算以朗州一镇之力,估计也难以与唐军抗衡。
最明智的做法是尽快带着使团北返,把局势禀报给郭威交差。
忽然,李璨拍了拍他的肩,以安慰的口吻说了一句。
“你不必害怕,我会设法将你送走的。”
“嗯?”
萧弈一个玩特技的,平生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他觉得,李璨并非没有识人的眼力,而是对以前的小乙有太深的刻板印象,无法准确地体会他的实力。说也说不清楚。
船忽然晃动了一下,远远的,有鼓号声传来。
“呜”
“落锚!”
萧弈赶到窗边,往外看去,前方,一点晨光微熙,潭州城的轮廓在月色中显现。
他追马希崇花了大半夜,结果小半夜就乘船回到了原点。
粮船靠近码头停泊,任军船一艘艘过去,包围了潭州,船上的火光照亮了湘江,一时看不到尽头。李璨道:“我得去卸粮,回来再谈,你在此等我,莫要走动。”
萧弈一整晚消耗太大,饿得脸颊发酸,问道:“有吃的吗?”
“忍一忍,我一会带干粮来。”
“好吧。”
送李璨出了舫房,趴在门缝往外看,粮官匆匆带着人往外走去。
“都麻利些,今日就把粮食卸了。”
“典仓,早膳还没用哩。”
“聒噪甚?我都没吃”
等他们走远,萧弈推门而出,走进主舱。
先是闻到了浓重的檀香,差点以为中计了,吸入了毒烟。
摒息一看,舱中供奉着一尊鎏金佛象,佛象前点着三炷香,青烟袅袅。
书案上堆着许多文书,正中杯盘狼借,旁边有个食盒。打开食盒,里面有小粥、烧鸡、糕点,还有一壶酒。
看来,典仓官虽没吃早膳,宵夜却没停过。
萧弈从容坐下,一边吃,一边翻阅文书,见落款处的钤印往往都是“边镐”之名。
还翻到了马希崇的降书,虽是抄本,字里行间的谄媚却扑面而来。
他继续翻,在一份无关紧要的宗卷下面翻出了一封信件,信是用粗糙的麻纸写就,署名只有“王澹”二字,该是私函。
“吾兄涛亲启,弟已随攻潭州,楚地必定,然所忧者,非敌寇,而在近日所闻,据传,宋太傅已上书,反对将楚地军政交刘、边二将军掌管,周令公则力荐二人留镇湘楚,双方章奏往来,互参不休,已成反目,兄在鄂州,凡事谨慎,莫卷入此等党争为宜,为官之道,在于糊涂。”
萧弈仔细看了两遍,依旧没有完全看懂。
只知道南唐派系斗争非常尖锐,连底层官吏都惶惶不安。
他将信件放回,搜了搜,发现一个荷包,里面有几锭碎银,径直笑讷。
又找到一份寻常的粮草调令,若逃匿时遇到盘查,可以作为凭证,说是去调粮的,用包烧鸡的油布裹好,收入怀中。
没在主舱找到更多有用的东西,萧弈这才返回李璨的舱房,看着窗外唐军顺利进入潭州的情形,有些担心张满屯。
一夜未睡,他困得厉害,却不敢入眠,耐心等着。
直到午后,李璨才回来,手里拿着一块干硬的胡饼。
“小乙,你吃吧。”
“边镐顺利拿下潭州了?”
“兵不血刃,不费吹灰之力。”
萧弈问道:“徐威呢?”
“昨夜已被彭师需杀了。”
“是吗?”
萧弈一时默然。
他对徐威印象不差,没有别的武夫狠辣,就是个被欠饷的将领,整天臭着脸,还算正常人。正常人被逼上造反的路,就是活不下来的。
“昨夜,唐军有在去浏阳的陆路上,遇到一百骑兵吗?”
“边将军没有派人走陆路。”
“哦。”
萧弈又看了一眼潭州城。
城中已没有什么与他相关的人物了,只是觉得潭州百姓太苦了,几年间楚王接连不断地换,每次都洗掠一遍。
这般一想,若南唐能给楚地安定,暂时就随它去吧,等大周真有一统实力时再谈。
至于差事,反倒没那么重要,又不缺功劳。
李璨道:“我已打听过了,卸了粮食之后,这艘船会到岳州载兵,你可随船到岳州离开。”“好。”
到岳州找别的船去朗州,本就是萧弈最好的路线。
“你呢?真不随我一起走?”
李璨道:“我得留在潭州,完成了宋太傅交代的差事,才有可能再见到她。”
萧弈也不好强求,道:“好吧,我有个同伴张满屯,浑号“铁牙’,身高八尺,满面虬髯,貌若张飞,你若遇到,还请帮忙照拂一二。”
“放心。”李璨郑重一揖,道:“你路上小心,来日再会。”
“再会。”
忽然,主舱那边传来了惊呼声。
“快!保护我!”
“典仓,怎么了?”
“进进进贼了,不,有刺客!”
只见那典仓官慌慌张张逃下了船,任命了手下一个押纲吏带船到岳州。
李璨遂走向那押纲吏,行礼道:“孔兄,我手下有个杂吏奉命到岳州公办,正好生病了,便让他在我舱房中歇息,可否?”
“你自安排便是。”
“多谢。”
押纲吏应了,匆匆就走,带人去把潭州码头上码放的商货直接装船,也不管那是谁的。
忙忙乱乱,大半日过去。
萧弈困得厉害,把舱门一栓,用小桌案与长竿顶死,裹着李璨的被褥,沉沉睡去。
最初,他心想着身处敌境,还有所防备,但不知为何,这一觉睡得特别沉,隐约做了许多梦。随船回到了襄州,他抱着安元贞香软的身体放肆蹭了蹭,忽发现怀中人变成了李昭宁。
“你为何不将我兄长接回来?”
李昭宁眼神幽怨,这让萧弈有些后悔。
他只好道:“我当时不太舒服,头晕得厉害。”
“怎么了?”
萧弈大概是感冒了。
虽然他自诩健壮,不愿意承认,但一觉醒来,浑浑噩噩,浑身无力,嗓子也痒得厉害。
往窗外看去,船还没停,天还是很黑,感觉睡了很久很久,原来只睡了半夜。
窗外湘江涌动,平野开阔。
江风一吹,更冷了,他连忙把窗户关上。
也是,在浏阳河泡了那么久,吹风受冻,又没吃没睡,回了襄州该好好养一养了。
以后再也不出使了,长途跋涉太累了。
很快,再次沉沉睡去。
直到被码头上鼎沸的声音吵醒。
身体好就是不一样,精神已好了许多,最明显的感觉就是饿。
萧弈推窗看去。
不知睡了多久,天已大亮,晨光通过薄雾,江面开阔,水汽未散。
一排排战船沿江岸排开,列阵待发,帆樯如林,船身倒映在粼粼江水中,气势如虹。
江风猎猎,吹动战旗,偌大的“唐”字舒展翻飞。
“咚!咚!咚!”
军鼓作响,水师发船。
他所在的空粮船却是绕过战船,驶入水门,进了岳州城。
看来,何敬洙已攻下岳州,准备进发潭州。
这也太快了。
萧弈隐觉不对,楚国是烂,但唐军这速度甚至超出了常理。
下一刻,船只停泊,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商船、货船、客船密密麻麻,船工们正忙着装卸货物。更远处,客栈、酒肆纷纷开张,形成与潭州截然不同的热闹场面。
可以算是他在当世见过最繁华的码头。
他推门而出,吏员、船夫们正忙着把一批批潭州商货卸下来,也没人理会他。
肚子实在太饿,萧弈见不远处就有一个卖水米羹的摊子,当即走了过去,要了三碗,又点了旁边摊子的炊蛋。
咕噜咕噜灌下水米羹,他方觉活了过来,从荷包里拿出一小枚银子,放在桌上。
“店家,敢问哪里有药店?”
“往城里的方向走就有哩,小的可没秤给客官称银子,容小的借来。”
“不急,帮我再采买些东西。”
“得咧!”
萧弈见摊主十分欢快,不由问道:“打仗了,不影响你们生意吗?”
“人都困在这码头上,生意反倒好些哩。”
“可有走沅水的船?”
“走不了咯,一打仗,除了军船,哪有船还能西向?”
“那要等到何时?”
“这就不知了,小人替客官问问几个常去岳州的船主。”
“等等,这里不是岳州?”
“瞧客官说的,俺们这哪能是岳州呀?离了有五百里呢。”
萧弈起身,环顾看去,喃喃道:“这是哪?
“当然是夏口喽,鄂州,江夏城。”
“今日不是三月初八?”
“是初九哩。”
萧弈一时无言,抬头看了一眼旭日初升的方向,方知吹动城头旗幡的正是西南风。
昨日,轻舟已过万重山,今日,独在异乡为异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