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鱼白渐染天际,连下了几日的微雨,竟渐渐停了下来,寨外对战两军愈发清淅。
老将军立于望楼凝眸远眺,依旧银盔银甲,银枪在握。
起初,眼前这支吴军确因傅主导的迅猛反击陷入了一时混乱,士卒奔走呼号。
然而这种混乱并未持续太久,不过小半刻钟功夫,在那面‘孙’字将旗下急促有力的战鼓指挥下,溃散的吴兵开始如磁石吸铁般,向着几个内核点聚集。
刀盾手、长枪兵组成外围,弓弩手藏于其后,结成了十馀个大小不一的类圆之阵。
尽管阵型尚显仓促,但彼此间呼应有序,即便傅金及柳隐两部如铁钳般从南东两翼不断挤压、撕咬,咬得吴军军阵不断后退,偶有小溃,却始终稳稳维持着大体框架,绝非乌合之众所能为。
前排士卒倒下,后排立刻有人补上,弓弩手在盾牌的掩护下,依旧能进行有限却有效的反击,迟滞着汉军追击的步伐。
再仔细一看,吴人旗号传递依旧有序,鼓声节奏未乱,能知晓阵中主将仍在有效指挥,也能看出这支军队骨子里的轫性与纪律。
“盖有王子均之风。”赵云很快便给那面‘孙’字将旗下的战将做出了判断,这是王平一般的人物,而江陵城中孙姓大将是谁?
“此乃孙奂本部精锐。”赵云心中再次默念。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对孙权摩下大将治军如何、用兵如何、品性如何可谓信手拈来。
而孙吴宗室之中,治军、为人、用兵最惊艳之人一定是头角峥嵘的孙桓,第二则是孙皎。
其人每拒曹贼于濡须,之后又代程普都督夏口,得赐沙羡、云杜、南新市、
竟陵为奉邑,孙权令其自置长吏,相当于一方诸候。
袭夺荆州一役,孙权本置孙皎、吕蒙二将为左右督。
最后,吕蒙以‘程普、周瑜为左右督,虽事决于瑜,普自恃久将,且俱是督,遂共不睦,几败国事’为由争取到了都督之职。
但这说明不了孙皎无能,其人轻财能施,善于交结,在军爱民,可以得众,部曲甘效死力。
孙奂才能不如孙皎,但继承了孙皎治军的本领,尤重阵伍号令,加之部曲继承自孙皎,俱是世代相附的江东子弟,关系盘根错节,作战时往往互为倚靠,死不旋踵。
孙奂其人乃江陵副督,若能在此地将他及其麾下部曲彻底吃下,不仅能断陆逊一臂,更能予江陵守军及吴人士气以沉重打击。
城中吴军精锐,恐怕倾刻便要三去其一。
非止如此,陆伯言再如何幽思如渊、智珠在握,亦不过儒督而已,能统筹总揽却不能率人血战。
一念至此,赵老将军不由慨然,且叹且喜。
步骘、诸葛瑾俱俘,潘浚、潘璋、马忠俱死,几战下来,孙权于西线俨然已无人可用,这何尝不是大汉夷陵惨败后,中青代尽数陨落,以至青黄难接的局面?
大汉东征,曹魏南略,孙权左支右绌,便要取舍。
江陵坚不可下,夏口荆扬命脉,两相权衡,最后便将长于野战攻伐的徐盛、
丁奉置于夏口,而将善守的孙奂、留赞置于江陵。
若去孙奂,则江陵城中能用兵者不过留赞一将而已。
战机稍纵即逝。
赵云神色一凛,心中已下决断。
“文琪!”老将军目光未尝从战场脱离,对一直侍立在侧,摒息以待的李恢之侄李球沉声下令。
“末将在!”李球斗擞抱拳。
“速遣快骑驰奔东营!”老将军不假思索便已道出军令。
“令虎贲中郎将尽起一营之众,不必理会城东之敌,立刻转向西南,奔袭合围!
“此吴扬威孙奂是也!
“务必不使其与城东吴军汇合!将其截杀于此,献予陛下!”
李球先是一愣,随即眸中绽出无限喜意,憋屈了两个多月,今日竟是趁着吴人大举来袭之际,打一场反击战、歼灭战!
“末将领命!”李球不敢怠慢,下了望楼后几乎是狂奔去寻斥候,喜不自胜。
赵云观望片刻,亦不再耽搁,从容翻下望楼。
将兜鍪扶正,系紧腭下丝绦,老将军一招手,亲军督牵来战马,他翻身上马的动作依旧矫健,冷冽的目光扫过营中爨熊、阳群诸将校,一杆银枪北指江陵:“打开营门!随我出击!”
一声令下,车骑将军麾下李球、爨熊、阳群诸将,统三千馀部曲迅速自几处寨门往外冲出。
汉军士卒咆哮不止,出寨后不再结阵,亦不保持严整的队形,只以最快的速度奔往吴军侧翼,尽可能多地将眼前吴军围住再发起猛攻。
随着南寨留守将士倾军尽出,大江之畔的南营战场上,汉军攻势同江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孙奂身处阵中,已然血染甲袍。
他一边挥剑格开一杆汉军长枪,一边声嘶力竭振声大吼:“结阵!结阵!不要乱!向我中军靠拢!”
他的声音烟没在战场上,但将旗下的战鼓却是再次狂擂而起,大起的鼓声,在喧嚣纷乱的战场上依旧具有相当的凝聚力。
吴人尽管狰狞仓皇,跟跄而退,却依旧努力执行军令。
便连溃散的士卒,都在闻鼓之后拼命向最近的军阵靠拢,而后重新导入其间,组成防线。
大大小小十馀个圆阵、方阵朝着江陵方向且战且退,纵使每一步都踏着同袍的骨肉肝肠,阵型在汉军的不断挤压中变形崩坏,却仍旧保住内核不散,变形崩坏的阵形,于是围绕内核散而复聚。
吴人对面的汉军,士气不可谓不盛,将卒不可谓不勇,施予吴人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讨虏将军傅佥一身重铠,身先士卒,一张骏猊铜面已挂满腥血,让他更显得狰狞可怖,一手习自赵云的枪法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次突刺必有一吴卒倒毙。
麾下柳隐诸将校亦各率本部,如同几把尖刀,反复冲击着吴军阵型脆弱的结合部。
几处较小的吴军数组终于支撑不住,被汉军强行冲破分割,陷入各自为战的绝境,霎时间,吴越口音的咒骂惨嚎不绝于耳。
孙奂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江东儿郎一片片倒下,不由得目眦尽裂,挥剑砍翻一名冲得太前的汉卒,本欲对身旁同样浑身浴血的副将闯举骂些什么,却根本无暇骂话,只能将满腹悲愤化为一句句军令。
“君候!陆——上大将军中蜀人奸计矣!”闾举肩上斜插一枚箭矢,脸色苍白,一双眸子既怒且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孙奂深吸一口腥风血雨,强自镇定下来,却又对闯举怒目而视:“慌什么!
“上大将军用兵如神,岂坐视我等陷于死地?!
“再坚持一二刻钟,后援必至!稳住!告诉弟兄们,援兵就在后面!结阵且战且撤!”
江陵城南寨。
四十有七,与陆逊同岁的留赞顶盔贯甲,立于四千擐甲持戈、肃然待命的吴军将卒身前。
他踏踏登上土坛,忽地解开发髻,任一头斑驳长发披散下来,紧接着仰首向天,复以会稽土民呼天请神之语抗音高歌。
江南奉巫鬼,留赞左右亲军部曲,俱是随他多年的会稽山郡子弟,闻歌无不肃然,随即以刀击盾,以枪顿地,齐声相和。
这是留赞军中传统,是凝聚士气祈求胜利的仪式,每一次这般高歌之后,将士们便觉胆气豪壮,仿佛真有神灵庇佑。
歌罢,留赞猛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南方:“江东儿郎!且随我击破蜀虏!”
“杀!杀!杀!”四千吴军齐声怒吼,士气被战歌点燃至顶点,留赞一马当先,其后大军如决口怒涛自南寨奔涌而出,向着孙奂被围方向,悍然扑去。
江陵东寨与汉军东营之间。
关兴挥军自北门杀出,与魏起、刘桃诸部合力绞杀当面的吴硕、张梁二军。
两月以来,虽说汉军被吴人的袭扰与闷湿的天气搅得心力交瘁,但吴人同样没好到哪去。
湿热的暑气,对汉吴二军一视同仁,而连连大败,困守孤城,对吴人士气毫无疑问有着不小打击,本以为此次大规模袭击要大破蜀人,却不料蜀人早有防备,如此一来,直捣得吴人心气大丧。
关兴麾下虎贲军与府兵、啸山虎别部攻势如潮,杀得东来的吴军节节败退。
忽而,一匹背负特殊认旗的快马穿越重重兵势,直抵关兴旗下,马上骑士几乎从马背滚落,气喘吁吁地高举令箭:“报!虎贲中郎将!
“赵车骑有令!命将军尽起一营之众,即刻转向西南,合围南营孙奂所部,务必全歼,不使其与来援之敌汇合!”
“孙奂?!”关兴闻言,虎目大张,旋即一把接过令箭,确认无误后猛地抬头望向西南。
平地之上,隔着层层军阵与七八里地,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心中已然明了全局态势,车骑将军是要集中优势兵力,率先打掉孙负这支最重要的中坚力量!
“传令!
“虎贲军,鹰扬府,啸山虎别部全部转向西南,目标孙奂!”
‘关’字将旗一动,随关兴出寨西击的汉军猛然调转方向,舍弃了当面苦苦支撑的吴硕、张梁部不追,朝西南席卷而去。
关兴将旗以南二里外,正与吴人酣战的七转府兵魏起举目四望,查找目标,却见正北原本如墙而进的汉军战线正在迅速转向西南。
“怎么回事?”他抹了把脸,略一思索。
不明所以之际,军中那名唤作高昂的龙骧郎高声传来命令:“转向西南,赵车骑命我们先吃掉南边那支吴狗主力!”
魏起闻声皱眉,环顾四周,见周遭将士仍对身前吴军穷追猛打,赶忙振声令道:“鹰扬府的兄弟们,别管这些杂碎了!赵车骑将令下来了,随我一起去西南啃硬骨头!莫让虎贲跟啸山虎把功劳全抢了!”
汉吴阵前,听到魏起的吼声,观察到大军的动向,矮壮的刘桃甚至来不及整队就带着身边几十悍卒嗷嗷叫着往西南冲去。
见汉军竟弃了自己往西南而去,吴军老将张梁须发皆张,对身边老兄弟吴硕吼道:“蜀人这是要舍我而取君候!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快!合兵一处,往西南救出君候!”
吴硕亦是满脸焦急,看向西南,看到的却不是孙奂部,而是已经自江陵南营杀出的留赞,紧绷的神经终于为之一松:“看!江陵已往南方奔援!
“上大将军已识破蜀人奸计!
“全军转向!加快速度!冲过去与君侯合兵一处再北撤江陵!”
他们本就在西,距留赞、孙奂部比东寨汉军更近,若能抢先一步与留赞、孙奂二部汇合,必能稳住阵脚从容撤回江陵。
号令传下,战鼓擂起,三千馀吴军立刻调转方向,后队变前队,拼命向西南方向疾行而去,试图与留赞及孙奂二部连接。
留赞所部先前为城墙阻隔,关兴看他不见,此刻奔出一里,终于在马上看得分明,不由一惊:“绝不能让彼等汇合!”
他即刻唤来亲兵:“传令!全军加速!务必拦住西南之敌,不使其逃回江陵!”
自江陵出援的留赞部,与孙奂的距离比他近了恐怕五六里,关兴显然不可能比留赞更快抵达,但他心里已有了主意。
—直接穿插到留赞背后,再与诸军合围。
另一边,就在关兴率虎贲向西南疾进之际,功获五转的骑都尉魏起也意识到了距离问题。
他望了望自江陵城南试图往南营靠拢的吴军,略一估算,便知靠两条腿跑过去,等到了地方,恐怕体力也消耗殆尽了。
“府兵全体都有!”魏起猛地停下脚步,对着跟随在自己身后的数百府兵大吼:“太远了,回军骑马!”
府兵制度的一大优势此刻显现无疑。
这些精锐士卒不仅装备精良,个人战力出众,更重要的是,他们几乎都配有代步或驮运物资的马匹。
虽不全是高大雄骏的战马,却颇有耐力更强的驮马、驽马。
随着魏起一声令下,正在奔跑冲锋的府兵们立刻放缓脚步,纷纷在战场上查找起自己的部曲扈从。
这些部曲通常负责在战时看管主家的马匹和备用兵器。
只见府兵们迅速后撤一段距离,与各自的扈从汇合。
那些扈从早已牵好了马匹在后军等侯。
魏起奔到自己的部曲身边,那部曲立刻将一匹毛色驳杂、四肢粗壮的战马递到他手中。
魏起低头看了一眼马臀上那个清淅的烙印。
‘癸字七号’。
大汉马政,每一匹官马都有其独特的‘身份印记’,或烙于臀,或烙于肩。
清淅标注其所属牧场、编号,乃至战马等级,记录在册,便于朝廷管理和追朔,杜绝冒领和混乱。
他喂了一把豆子,翻身上马,动作——大概可以用流畅来形容。
数百府兵动作不一,大约百馀息功夫过后,才终于纷纷上马。
谈不上什么严整的阵型,只凭借着个人马术与跟战马的默契,三五成群,形成一股混乱的杂流,朝着西南方向或快或慢驰去。
南方。
就在孙奂勉力维持战线,试图向江陵方向且战且退之时,一面更加高大、更加威严的将纛,在汉军后阵中冉冉升起。
‘汉车骑将军赵’!
纛旗之下,老将军银盔银甲,手中银枪在握,虽未直接冲阵,但其人出现,本身就已如定海神针,让所有汉军将士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士气攀至顶峰。
汉军战鼓狂擂,疾风暴雨一般。
攻势亦瞬间变得更加狂猛暴烈。
讨虏将军傅看准时机,亲率一队精锐甲士,如同楔子般狠狠砸向孙奂本阵右侧的一薄弱之处。
一点寒芒先到,其后枪出如龙,傅连挑三名吴军盾手,瞬间撕开了一个缺□。
柳隐、李球、爨熊诸将亦趁势猛攻,各自查找突破口。
孙奂摩下几个中型方阵,在这雷霆万钧一般的猛烈打击下,终于彻底崩溃。
士兵们失去了指挥,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又被紧随其后的汉军轻易砍杀,好不容易维持住的防御体系被撕得七零八落。
“顶住!不许退!”孙奂在亲兵护卫下,声嘶力竭地呼喊,甚至亲手斩了两名溃逃士卒。
他的努力起到了一些效果,内核的几个大阵虽伤亡惨重,阵型不断缩小,但依旧在顽强抵抗。
溃散的士兵有些逃入后方尚未被突破的阵中,在军官的怒吼下,惊魂未定地重新拿起武器,组成新的脆弱防线。
他们彼此多是乡里乡亲,甚至不乏父子兄弟,眼见同伴惨死,退路渐绝,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剽悍与血性,眸中透出绝望的疯狂,死死抵住汉军的冲击。
吴军或许开疆拓土上先天不足,但守土保家之时,依托坚城壁垒,其轫性确实不容小觑。
孙奂平日治军,能与士卒同甘共苦,深得人心,此刻在这绝境中,这份威德成了支撑部众没有彻底土崩瓦解的关键。
老兄弟李允格开一支流矢,喘着粗气退到孙奂身边,举目四望,眼神猛地一亮,指着北面大喊:“看!江陵!上大将军派人来接应我们了!”
孙奂循声望去,果然看到江陵城南寨方向,烟尘大起,隐约可见吴军旗帜招展,正向战场逼近。
他精神一振,但随即目光扫向东北,心又沉了下去。
只见东面原本与吴硕、张梁部交战的汉军,竟全然不顾侧翼,大队人马正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全速向自己所在的西南方向插来!
孙奂哪里还不明白赵云的意图?
这是宁可冒着被江陵援军与吴硕、张梁二将所部夹击的风险,也要集中所有力量,将他这支孤军彻底钉死、歼灭在此地!
他心中怒起,挥剑高呼:“援军已至,再坚持片刻!”
声未落罢,大地忽地隆隆作响。
并非关兴数十轻骑。
也不是一群骑着驽马、战马混乱而来的府兵。
约五百汉军虎骑,忽自汉军东营北面的空旷地带杀出。
他们并未直接冲击往西南奔援的吴硕、张梁二将所部,而是凭借高超的骑术,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绕过正面交战局域,精准地切入到留赞向南奔进的队伍侧前。
为首一将,面庞圆润,带着几分未褪的富态,眼神却坚毅得有如天子所赐那只铁足,不是大汉虎骑麋威又是何人?
“父亲——儿到江陵了。”起伏之间似与胯下战马融为一体的圆脸青年声音微哽,他父亲咽气前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遗言,只一直断断续续念着荆州——念着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