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闻言却是微微一笑,拍了拍傅金肩膀,从容作色:“公全这是关心则乱,倘陆逊当真晓得陛下在此,以他用兵谨慎,便绝不敢今夜来袭,再者陛下在西,而吴人犹在南在东————”
傅佥顿时愣了一下,脸上震怒倾刻化作大喜:“确是如此!
“合该如此!
“是佥关心则乱了!”
言及此处,傅金如释重负,继而握拳跺脚,喜极瞠目:“三军将士早已被陆逊与此间闷湿酷热搅得疲惫不堪,恼恨非常,终日骂吴狗若缩头之龟,今陛下骤至而吴人竟出,实乃天意!
“彼既敢来,定教他有来无回!”
“去吧,小心行事!”赵云亦是颇为满意地颔首,陆逊两月以来着实折磨得三军将士苦不堪言,待今日之战了结,终可得一夕安寝。
傅抱拳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然而行不数步,那位由于一月以来夜夜提心吊胆,难能安寝的老将军忽又出声将傅佥叫住。
“公全!”
傅签止步,投来询问的目光。
但见老将军凝神嘱咐:“传命各营诸将,还须万分小心,务必提防吴人佯攻佯败,伺我军趁胜追击之际暴起奇伏!”
面对陆逊这位曾予先帝、予大汉以致命一击的江东儒将,老将军终究是多了几分忐忑与小心。
不论征关中,征三郡,征夷陵,不论面对曹真、张郃、司马懿,还是所谓诸葛瑾步骘、朱然,他未尝有一次夜不安寝。
但近月以来,天时、地利、甚至人和俱在陆逊江陵,这位一身是胆的老将军已难能安心睡上一宿了,至昨夜天子骤至,他更身不卸甲,手不释枪,只假寐军中。
营中篝火的飘摇之光投在老将军疲惫却坚毅的脸上。
傅佥忽地一滞,旋即从这位因力谏先帝勿要东征,最终未能参与夷陵一战而抱憾泣血的老将军眼中看出些什么,心有所感,抱拳振声:“将军且放宽心,必不辱命!”
言罢大步流星而走,行至寨门,猛地自腰间掏出那张骏猊铜面,复在脸上,只露一双燃着战意的眼睛,而此铜面一覆,便为原本英朗中正的面貌凭空添上一股凶悍之气。
一声令下。
将士奋起。
江陵西寨。
刘禅本欲与赵云一寨,但老将军力劝再三,而刘禅自北伐以来,竟是第一次见得自己这位四叔如此郑重其事,慷慨其辞,最后心有所悟,宽慰了四叔几句好话后,便将自己天子御营设在大江附近。
但有不虞,这位天子直接便能乘一小船逆江而走。
天子御营距江陵尚五六里,赵云南营的消息还未传至,至于情状,此刻天色将明未明,薄雾微雨,确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然而吴人例行共事般擂起的战鼓与悠扬的角声,还是真真切切传到了此地,刘禅梦中醒来,和衣而起,行至营外东望。
守在营外一夜未睡的赵统听了天子脚步挪动之声,待天子掀帘,顺势便将伞撑了过去,隔绝了微雨。
他比天子更早听到了鼓角之声,也召斥候问了,知营外无事,便对天子和声劝道:“陛下离开成都已有两旬,一路奔波疲累,未有一夜好生将息,不曾想甫一至军竟沾枕入梦,教臣等心中大安。
“寨外无事,吴人不过是例行骚扰,疲我之策而已,陛下且回去好生歇息,无须忧虑。”
刘禅远眺隐约可见的坚城轮廓,片刻后颔首出言:“无妨,朕睡了近四个时辰吧?已休息好了,姑且一观吴人究竟如何沮我将士。”
赵统闻此便也不再多言,唤来龙骧郎数十,护卫天子左右,随天子在御帐周围缓缓挪步。
而睡在御营左近的法邈、张表、张绍、霍弋几名年轻人,闻得鼓角声后便不敢多睡,醒来多时,此刻先后跟在了天子身后。
走在最后的张表越过素与天子亲近的法邈、霍弋两人,小步趋至天子身侧,俯首低声:“陛下。
“以臣观之,龙骧中郎将言之有理,陛下且归御帐,安枕高卧,则三军将士心泰神安。”
刘禅看向张表,若有所思。
张表这是让自己摆姿态呢,自己初至江陵大营,便遇吴人袭扰,这种事情写到史书上,史官再春秋笔法吹嘘一番,那便是‘帝临危若闲,吴师自溃的佳话’。
转念之间,这位天子心中便已浮现了史官微言大义数十言:
‘炎武元年秋,帝巡江陵,吴人夜鼓大作,将士俱警,帝闻角声,犹高枕晏卧,俄而鼾声如雷,翌日视营,吴师溃走。’
一念至此,刘禅觉得有点意思,便对着张表赞许地点点头,又对身周众人温声道:“诸君想必都一夜未睡,且都退下去歇息罢,明日还有好多事做,却不必在此徒劳费神。”
言罢转身回营,榻上躺着去了。
法邈、张表、张绍、霍弋等人目送天子回帐,却是有些站不住,也不回营,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微微有些紧张地往东边望去。
毕竟是关系荆州命运的江陵。
毕竟是曾使先帝惨败的陆逊。
而在座几名年轻人都是聪明人,都晓得,陆逊两个多月以来的疲敌之计乃是阳谋。
一旦汉军疲惫松懈,便要受陆逊致命一击。
而谁也不知,这致命一击会不会就在今夜。
法邈、张表、霍弋几人,没有陪同天子西归成都,一直在军中参诸将军事,打打下手。
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察觉到了,进入六月下旬,江陵城下三军将士因吴军乐此不疲的骚扰,及江南极盛的湿热酷暑,疲惫烦躁已到了必须舒缓的地步。
江畔之地,湿热最是熬人,更有将士中暑而毙,昔先帝东征夷陵,便是因将士不能忍受江畔湿热,无奈弃船入山,被陆逊以水师隔绝南北,一击而败。
假使吴人再次趁此湿暑酷热之际对汉军发动大规模袭击,便真可能产生变量了。
也正因如此,自六月中旬到现在七月初十,二十多日里,诸将校、诸参军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警剔吴人发起大规模突袭。
但陆逊却是个沉得住气的。
如今在月令上已是孟秋,江南之地的闷热酷暑将走到尽头,他却仍旧没有发动规模之袭。
而越是如此,越教人心中难安。
因为又熬了近一月的闷湿酷热,又持续了近一月的高强度警剔,三军将士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的烦躁,比之六月更盛不知几筹。
生理上的极度不适,毫无疑问会演变成厌战情绪,而这种厌战情绪不是几句鼓励人心的话所能干预的,否则先帝当年也不至弃船入山—一实在是没办法了。
好在,陛下回成都募集国债,给前线将士发赏、抚恤的皇榜,已于昨日送至军中,并在入夜前,全部张了出去。
有功将士应得何种赏赐,阵亡士卒应得何种抚恤,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张于辕门,并告诉将士,成都已在从容处置。
事实上,在军中生出些许厌战思乡的情绪后,不少将士便有疑虑,国家只有区区一州之地,哪来那么多钱粮给将士发赏抚恤?
直到昨日,将士看到陛下竟是亲归成都,以天子名义,向民间豪富募集国债来向将士发赏抚恤,一时动容振奋者无数。
就在众人东望江陵之际,突然奔来一名唤作高昂的龙骧郎,此人疾步奔至赵统身侧,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气息急促:“中郎将!赵车骑遣斥候急报,吴军大举袭营!我等龙骧虎贲务必护好陛下周全!”
此言一出,包括赵统在内,张表、法邈、霍弋等人俱是神色骤变。
先是惊愕于陆逊竟真大举来袭。
继而欣喜于终不必再忍受这无休止的疲敌之计。
最后却又涌起深深忐忑,毕竟,来者是那个曾使得大汉国运急转直下的陆伯言。
赵统当即转身步入御帐,帐内一灯如豆,微弱火苗被卷帘而入的风吹得摇曳几下,天子静静平卧榻上,侧脸幽而复明。
“陛下,吴人大举来袭!”
赵统胸膛起伏不止,喘息不匀,帐中一时静默数息,才终于传来天子温和之声:“朕知道了。”
江陵城南,孙奂疾行而前。
其人乃是孙静之子,孙皎之弟,至于孙静,则是孙坚一母同胞的幼弟了。
孙静死,孙皎继承其部曲,而孙皎在建安大疫病死之后,孙奂便接手了父兄的部曲。
他为人木纳,不善言谈,孙权起初忧其迟钝,然而,他的表现出乎了孙权的意料。
在接手孙皎部曲之后,他完全按照孙皎旧制治军,并且对麾下部曲将十分尊敬,能略其短而任其长。
仅仅上任一年便使得军中信服,地方久安,军民称之。
在曹丕身死之际,孙权趁机进攻江夏石阳。
此一役,孙奂夺得高城,降魏三将,这是孙权此战中唯一拿得上台面的战果,至于最拿不上台面的,便是大魏吴王撤军时差点被胡质生擒,惊退武昌。
撤军之后,孙权好奇孙奂这个木纳的堂弟为何能夺得一功,便让孙奂统兵从自己驾前行过,看到孙奂军阵严整,步调一致,士气高涨,之后便与众臣赞道:
‘今治军,诸将少能及者,吾无忧矣’,此战过后,孙奂晋为扬威将军,沙羡候。
而就是这样一位宗亲大将,在汉军奇袭秭归之际,与周鲂弃军入南山而走。
他损失部曲将三名,部曲千馀,杂兵数千,孙权不加怪罪,让他继续领部曲刘靖、张梁、吴硕诸裨将与陆逊一并坐镇荆州。
吴军南营距汉军南营二里有馀,这位孙吴宗室身先士卒,率精锐前锋百馀,如同利刃猛地插入汉军南营外围的警戒线中。
按照预定计划,解决完汉军哨岗之后,吴军便鼓噪而进,驱牛马入汉营制造混乱,惊扰营内汉军,最好引发汉军炸营。
然而,与哨岗接战的情况便已出乎了孙奂意料。
汉军外围的哨探与游骑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疲惫不堪,惊慌失措,而是且战且退,秩序井然,并未给吴军瞬间突破的机会。
他不敢继续冒进,待与行速稍缓的大部队汇合后才齐齐向南,与外围汉军战在了一起。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汉军营寨方向同样没有出现他预想中的惊慌混乱,反而在短暂的骚动后,迅速响起了鼓号与军官喝令。
“放箭!”汉军营寨墙上,一名校尉厉声高呼。
瞬间,早已蓄势待发的汉军弓弩手齐齐发射,密集的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飞蝗般射向吴军。
吴军士卒仍闻鼓疾趋而前,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被射倒一片,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盾手举盾!不要停!随我杀进营去!”孙奂心中虽惊,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对陆逊这位算无遗策的上大将军信任非常,且隐隐有种感觉,汉军仓促之间未必能组织起有效防御,现在不过是虚张声势故作姿态,只要一鼓作气突入营内,必有胜算。
挥刀格开一支流矢,怒吼几声,而后身先士卒,继续向前冲杀。
吴军士卒见主将如此勇猛,也鼓起勇气,顶着箭雨,疯狂地破坏营寨外的鹿角、拒马,试图打开缺口。
寨墙之上。
面覆骏猊铜面的高大将军,冷眼看着下方蜂拥而至的吴军,片刻后对着副将冷静下令:“开门,放他们进来!”
“将军?”副将柳隐为之一怔。
“引他们入瓮!”傅佥再次重复命令,不容置疑。
南营寨门被缓缓打开一道缝隙,正在门外猛攻的吴军见状,以为汉军支撑不住,更是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地向门内涌去。
孙奂见寨门忽然大开,心中忽地一凛,而后奋声大吼:“且住!内里恐有埋伏!”
然而此地鼓声如雷,杀声振天,哪里听得到孙奂的呼喝?待孙奂命人敲响像征后撤的金锣之时,数百吴军已涌入寨门。
门后并非汉军溃卒,亦非他们想象中的信道,而是一处用木栅临时围出的狭小空地。
“这是怎么回事?!”
“不好,中埋伏了!”一名偏将急令后退,但为时已晚。
“落闸!”傅签一声令下。
轰的一声,竟有另外一道寨门忽地从天而降,轰然关闭,将吴军队伍一切为二。
与此同时,四周寨墙以及内侧高架上,无数汉军弓弩手现身,箭矢如暴雨梨花倾泻而下,射向被困在瓮城内的吴军。
惨叫哀嚎顿时响成一片。
“柳隐!
“此处交给你,一个不留!”
那位面覆铜面的高大将军对着副将高声喝令。
“遵令!”柳隐大声应命,指挥部下上前围杀瓮城内之敌。
而傅签自己,则率领早已在另一侧寨门内集结完毕的精锐,猛地杀出营寨。
汉军如猛虎下山,直接从侧翼狠狠地撞向了被阻在营外、因前锋受挫而陷入混乱的吴军主力。
“汉将军傅佥在此!吴狗且纳命来!”傅佥声若雷霆,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当先刺翻一名吴军小将,篝火明灭,狻猊铜面在火光映照下显得狰狞可怖。
一脚踹飞枪上吴人,那名身复盆领重铠,面覆骏猊铜面的大将挺枪左冲右突,所到之处,吴人无不胆寒退避。
汉军士卒见主将如此骁勇,士气大振,纷纷怒吼着跟随冲杀,原本意图攻营的吴军,瞬间便陷入到内外夹击的窘境。
江陵城头。
有一轻骑忽至,把南营遇到的情状于陆逊急报而来。
“蜀军竟早有防备?!”陆逊闻得急报,心中剧震,一股寒意在湿暑天气中陡然升起。
不可能。
不可能。
连月疲敌,蜀军纵有警剔,亦不该如此迅捷整肃!
“除非——除非蜀人早就料到大吴今夜会大举出击?”
这位大吴智将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开始审视着今夜参与谋划和行动的每一个人。
留赞?
孙奂?
张梁?吴硕?刘靖?
————不,这些人或是跟随自己多年的旧部,或是孙奂部曲将,对大吴的忠心毋庸置疑,家眷俱在吴地,不可能通敌。
“————那是为何?”陆逊死死攥城墙垛口,数十息过去,微眯的眸眼忽地大开,本能一般望向西方。
“刘禅————刘禅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