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少爷们儿,您了把手里那点活儿撂撂,耳朵眼儿支棱起来!
今儿咱这段书,接着前朝那算盘珠子吃人的茬儿往下讲,到了唐德宗那会儿,长安城刚闹完泾原兵变,元气大伤,坊市里头看着是慢慢缓起来了,可犄角旮旯里,那见不得人的邪性事儿,反倒像是雨后的狗尿苔,一窝一窝往外冒!
小的我那会儿,在延康坊开了个小小的裁缝铺,人称“金针马”,不是我手艺多拔尖,是补个口子、换个边儿,针脚密实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勉强糊口。
可就这么个跟针头线脑打交道的主儿,愣是让一根针,给扎得差点儿把三魂七魄都漏光了!
我那铺子斜对过,隔条窄街,是家更破败的成衣铺,掌柜的是个姓秦的老头儿,都叫他秦驼子,背弯得跟虾米似的,眼珠子浑浊,看人时眯缝着,像是总在掂量你身上衣裳的尺寸和料子。他那铺子,十天半月不见个主顾上门,可秦驼子好像也不着急,见天儿坐在门口阴凉地儿,就着亮光,慢悠悠地穿针引线,补着些看起来就年深日久的旧衣裳。
怪,就怪在他补衣裳的架势。别人补衣服,要么配色,要么藏针脚。他不,专挑衣裳最容易磨损的领口、袖肘、膝盖、屁股蛋儿这些地方下手。用的线也邪性,不是寻常丝线棉线,而是一种颜色暗淡、却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细丝,在阳光下偶尔一闪,看着就硌应。他下针极慢,一针下去,得捻着针屁股转上三转,才缓缓拉出来,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听着像数数,又像在叫名儿。
更瘆人的是,凡是他经手补过的旧衣裳,隔不了多久,准能看见原来的主人——多半是左近的街坊,穿着那衣裳在街上走。可那些穿了“秦记”补丁衣裳的人,精神头儿眼看着就往下掉!补领口的,脖子发僵,脑袋耷拉;补袖肘的,胳膊抬不利索;补膝盖的,走路打晃;补屁股的……咳,坐立不安,脸色蜡黄。整个人像是被那补丁给“钉”住了某处关节气血,一天天萎靡下去。
我那会儿年轻,不信这个邪,只觉得秦驼子手艺糙,用的线说不定不干净,让人穿了皮肤过敏,精神不振。有一回,坊里卖炊饼的吴大个儿,裤子屁股蛋儿磨破了,贪便宜找了秦驼子。没过半个月,好好一个壮汉,变得面色灰败,佝偻着腰,走路拖沓,那炊饼担子都快挑不动了。我瞧着不忍心,趁他路过,塞给他两个新蒸的胡饼,低声劝:“吴大哥,您那裤子……要不扔了吧?我看秦驼子那补丁……”
吴大个儿眼神涣散地看了我一眼,咧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声音有气无力:“马兄弟……省……省俩钱儿……补上……还能穿……就是觉得……身子沉……像坠了块石头……”他晃晃悠悠走了,裤子上那块颜色突兀的补丁,随着他蹒跚的步伐一扭一扭,像只趴着的灰虫子。
我心里头直犯嘀咕,这秦驼子,怕不是个庸医,专治衣裳不治人,还把人给治坏了?
这事儿在我心里结了疙瘩。有一天下雨,没什么生意,我瞧见秦驼子铺门虚掩着,里头传出那慢悠悠的、令人牙酸的拉线声。鬼使神差地,我溜达到他窗根底下,舔破窗纸往里瞧。
屋里比我这还破,堆满了各色破烂衣裳。秦驼子就坐在唯一透光的小窗前,背对着我,正对着手里一件小孩子的开裆裤忙活。那裤子屁股位置有个不小的洞。他用的正是那种暗沉泛光的怪线,针是他自个儿的一根细长银针,针尖在昏光下闪着一点诡异的蓝芒。
他下针依旧慢得折磨人,但这次我离得近,听清了他嘴里念叨的:“三魂稳……七魄定……地魂补漏……天魂莫惊……”伴随着念叨,他每捻针转三下,拉出线,就用左手食指,在裤子破洞边缘,轻轻点一下,指尖沾着点暗红色的、像是朱砂又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
而在他脚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小炭炉,炉火微弱,上面坐着一个黑乎乎的小陶罐,正“咕嘟咕嘟”冒着极其细微的气泡,一股子难以形容的甜腥气,混着陈旧衣物和草药的味道,从罐口飘出来。那味道……和我偶尔从秦驼子身上闻到的、类似放久了的人参混着铁锈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越看越心惊,这哪儿是补裤子?这像是在……做法?用那罐子里的东西和怪线,补的不是布料,是那小娃娃的“魂”或者“气”?可补了又能怎样?
正想着,秦驼子补完了最后一针,咬断线头。他长长吁了口气,本就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一点,但脸上却闪过一丝病态的、满足的红晕。他把小裤子小心叠好,放在一旁。然后,他颤巍巍地起身,走到炭炉边,用一根细铁丝,从那个小陶罐里,挑出一点粘稠的、暗红色的膏状物,抹在自己右手虎口一处陈年疤痕上。
说也奇了,那膏子一抹上去,秦驼子手上干枯的皮肤,好像瞬间滋润了一点点,连带着他那张老脸,似乎也少了一丝灰败气。而地上那件刚补好的小裤子,颜色却好像更旧更暗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他是在用补衣裳当幌子,偷取穿衣人的精气神儿,补益自身?那罐子里的,是“药引子”?那根针和怪线,是偷窃的“工具”?
我吓得连连后退,不小心踩翻了一个破瓦盆。
“谁?!”屋里秦驼子警觉的声音传来,脚步声响起。
我魂飞魄散,猫着腰,一溜烟跑回了自己铺子,心砰砰跳得像要撞出腔子。
知道了这秘密,我再看秦驼子,就觉得他那双浑浊老眼里,藏着的是贪婪和邪气。我暗暗留神,发现他铺子虽然没生意,但他似乎并不缺钱,偶尔还见有衣着体面、但神色匆匆的人,半夜悄悄敲他的门。那些人,过段时间再在街上见到,多半也都是一副精气不足、病恹恹的样子。
我得做点什么,不能让他再害人了。可我一没证据,二没本事,怎么揭穿他?
机会在一个午后来了。坊里最泼辣的王寡妇,拎着她家调皮捣蛋、刚摔破了裤子的儿子,骂骂咧咧地进了秦驼子的铺子。我隔着街,看见秦驼子接过裤子,眯缝眼在小娃娃身上扫了扫,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诡笑,点头应承下来。
我急了,王寡妇孤儿寡母不容易,那娃娃虎头虎脑挺招人喜欢。等王寡妇出来,我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把我看到的、猜到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王寡妇开始不信,还骂我多管闲事。可我说到那罐子、那怪线、还有吴大个儿他们的变化时,她脸色变了。她家就在吴大个儿隔壁,吴大个儿的变化她是看在眼里的。
“马兄弟,你……你说的是真的?”王寡妇声音有点抖。
“千真万确!王嫂子,那裤子不能让他补!谁知道他会对娃娃动什么手脚!”
王寡妇一跺脚,转身又冲回了秦驼子铺子。我也跟了过去,怕她吃亏。
铺子里,秦驼子正拿着那裤子,准备下针。见王寡妇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我,他那张老脸立刻沉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鸷。
“王家的,还有事?”他声音干涩。
“裤子还我!不补了!”王寡妇伸手去夺。
秦驼子手一缩,把裤子藏在身后,脸上挤出个难看的笑:“料子裁好了,线也穿了,哪能说不补就不补?规矩不是这样的。”
“规矩?你这老棺材瓤子害人的规矩吧!”王寡妇急了,口不择言,“把裤子还我!不然我喊人了!”
“害人?”秦驼子眼皮一翻,那点浑浊里透出冰冷的光,“我秦驼子凭手艺吃饭,补的是衣裳,积的是阴德。你说我害人,拿出证据来!”他看向我,眼神像毒蛇的信子,“马掌柜,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看见什么了?嗯?”
我心里发虚,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我看见你补衣裳时念咒,用怪线,还有那个熬着邪门玩意儿的罐子!吴大个儿他们穿了你的补丁,都倒了霉!”
“罐子?”秦驼子嗤笑一声,指了指墙角,“哪个裁缝铺没个熬浆糊、熏艾草的瓦罐?念咒?我年纪大了,手抖眼花,数着针脚念念口诀,稳当手艺,犯法了?”他逼近一步,身上那股甜腥味扑鼻而来,“马掌柜,你也是吃手艺饭的,该知道行有行规。砸人饭碗,如同杀人父母。你这般胡说八道,污我清白,就不怕……遭报应?”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却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寒意。
王寡妇被他气势所慑,有点退缩。我则被他那“报应”二字激起了火气。“报应?该遭报应的是你!你用邪术偷人精气,补你自己这个破烂身子!你那根针,挑的不是线,是人的命灯芯子!”
我这话像是戳中了他的痛处,秦驼子脸色骤然变得狰狞起来!“小兔崽子!你懂个屁!”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根细长的银针,针尖蓝芒暴涨!“今天,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挑灯芯’!”
他手腕一抖,那银针竟脱手飞出,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蓝线,直刺我的面门!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我吓得魂飞天外,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嗤啦!”蓝针擦着我耳朵飞过,钉在了后面的门板上,针尾嗡嗡颤动!我耳朵一凉,伸手一摸,全是血!
“杀人啦!秦驼子杀人啦!”王寡妇吓得尖叫起来。
秦驼子一击不中,眼神更厉,佝偻的身形竟异常灵活地扑过来,枯瘦的手指弯曲如钩,直掏我的心口!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多管闲事!把你的‘心气’给我补补!”
我抄起旁边一把裁衣服用的木尺,胡乱挥舞抵挡。可他那双手像铁钳,几下就磕飞了木尺,指甲划破了我胸前的衣服,留下几道血痕。
眼看他那乌黑的指甲就要插进我皮肉,我瞥见墙角那个还微微冒着热气的小炭炉和陶罐。情急之下,我飞起一脚,狠狠踹在炭炉上!
“哐当!”炭炉翻了,燃烧的炭块和那个黑陶罐一起飞了出去,正砸在扑来的秦驼子腿上!
“啊——!”秦驼子发出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嚎!陶罐碎裂,里面粘稠滚烫的暗红色膏状物溅了他一身,尤其是腿上,立刻冒出刺鼻的白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他腿上破烂的裤子瞬间焦黑,皮肉肉眼可见地红肿溃烂!
更骇人的是,随着陶罐碎裂,那股甜腥味猛地炸开,浓郁了十倍不止!而在四溅的膏状物中,我好像看到了几缕纠缠在一起的、颜色各异的头发,还有几片极小极薄的、像是剪下来的指甲盖的东西!
秦驼子痛苦地蜷缩在地,浑身抽搐,脸上那狰狞变成了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他腿上溃烂的地方,流出的不是正常的血,而是一种黄褐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液。
“我的……我的‘百衲膏’!毁了!全毁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挣扎着想去抓取地上尚未完全凝固的膏体。
我惊魂未定,捂着流血的耳朵和胸前的伤,拉着吓傻的王寡妇赶紧退出了铺子。王寡妇顺手把她儿子的裤子也抢了回来。
街坊们被惨叫和动静引来,看着秦驼子铺子里的狼藉和秦驼子惨不忍睹的样子,议论纷纷。有人去报了坊正。
后来,坊正和武侯来了,把惨叫不止的秦驼子抬走了,说他得了失心疯,自残伤人。那铺子也被封了。清理的时候,从里面搜出不少那种暗沉怪线,还有一本破旧发黄、写着密密麻麻小字和诡异符图的册子,据说是邪术抄本。那些曾经找秦驼子补过衣裳的街坊,听说后来把补丁拆了,身体竟慢慢好转了些。
我耳朵上落了道疤,胸前也留了几道浅痕。王寡妇感激我,硬塞给我一篮子鸡蛋。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总想起秦驼子最后那声关于“百衲膏”的哀嚎,还有罐子里那些头发和指甲。他那邪术,恐怕不止“偷气”那么简单。那“百衲膏”,是用多少人身上的零碎东西,混合着邪法熬制的?他补衣裳时念叨的“三魂七魄”,点下的朱砂,是不是在定位和抽取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而我,踢翻了罐子,毁了他的“药”,算是破了他的法。可谁知道,那些已经被他“补”进自己身子里、或者罐子里的东西,会不会还有什么残留的邪性?
自那以后,我给人做衣服,都格外小心,绝不用来历不明的线,更不敢接那些要求古怪的活儿。夜里穿针,总觉得针眼里透着凉气,好像那头连着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所以啊,各位爷,衣裳破了,该补补,该扔扔,可千万别贪那点便宜,找那路数不正的裁缝!
有些针脚,缝的不是布,是索命的绳套;有些补丁,补的不是洞,是勾魂的符咒!您了身上穿的,可得留神,尤其是贴肉的衣裳,更得干净明白!
回去瞅瞅自家箱底,有没有带着古怪补丁的老衣裳?有的话,听我一句,趁早处理了,图个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