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老少爷们儿,您了坐稳喽,茶壶续上水,瓜子儿嗑起来!
今儿咱这段奇闻,嘿,说出来您了可能都不信!就发生在咱这四九城根儿底下,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那炮仗还没点响的前几个月!
在下冯六,家住南城鲜鱼口,是“泉香茶馆”里跑堂兼杂役的。
咱这活儿,不起眼儿!可您了想想,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儿,谁早起不奔茶馆来一壶高末儿,听听匣子,扯扯闲篇?
我冯六别的本事没有,就这双眼,毒!耳朵,灵!南来北往的客,三教九流的人,打眼一过,是穷是富,是喜是愁,心里门儿清!
可就这么个自诩明白的冯六,愣是让一壶“白开水”,给卷进了一桩比护城河淤泥还脏、还深、还邪性的阎王债里!
这事儿,得打那年春脖子说起。天儿干得邪乎,护城河见了底,井水都带着股土腥子味。
茶馆里生意照旧,人声鼎沸。
那天晌午,我正提着大铜壶给各桌续水,门帘子一挑,打外头蹭进来一个人。
为啥说“蹭”呢?这位爷走路啊,脚底下没根儿,轻飘飘的,像片儿让风刮进来的破纸。
穿着一身灰不拉几、浆洗得发白的旧长衫,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大春天的,脖颈子却缩着,好像怕冷。
脸盘子瘦得脱了相,颧骨支棱着,眼窝子陷进去俩黑窟窿。
可偏偏这脸色,透着一种不正常的、蜡黄的亮光,像刚刷了层桐油的皮影人儿。
最扎眼的是他那双手,干瘦得像鸡爪子,手指头奇长,指甲盖儿却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点儿青白色。
他怀里,紧紧搂着个物件儿,用一块半新不旧的蓝粗布裹着,鼓鼓囊囊。
这位爷进门也不言语,挑了个最靠里、最背光的旮旯桌坐下。
把怀里那布包小心翼翼搁在桌上,发出“咚”一声闷响,不像空家伙。
“爷,您了用点儿什么?香片?龙井?还是来碗烂肉面?”我堆着笑凑过去。
他缓缓抬起头,那俩黑窟窿似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住我手里提溜着的、还冒着热气儿的大铜壶。
眼神儿里头,有种我形容不上来的东西——像是渴极了的狼看见肉,又像是……恐惧?
“水。”他嗓子眼儿里挤出个字儿,又干又涩,像两片砂纸在磨,“白水。凉的。”
嘿,新鲜!上茶馆单点白水?还不要热的?
“得嘞!凉白开一碗,这就给您了端来!”我麻利儿应着,心里却画了个魂儿。
转身去后灶大水缸里舀了一碗放凉了的开水。
端过去,轻轻放在他面前。
这位怪客盯着那碗清澈见底的水,喉结上上下下剧烈地滚动,却并不急着喝。
他伸出那鸡爪子似的手,轻轻掀开桌上蓝布包的一角。
露出里头的东西——是个壶。
嘿!那壶可真叫一个绝!
非瓷非陶,非铜非铁,颜色是一种陈年骨头似的暗黄色,表面油亮油亮的,像是被手摩挲了几十年。
壶形也怪,像个缩脖子的老龟,壶嘴又细又长,弯弯曲曲。
壶把手上,雕着些密密麻麻、扭来扭去的花纹,瞅着不像花儿,倒像是……一堆纠缠在一块儿的、极小极细的人形?
我正抻脖子瞅呢,那怪客猛地一拽蓝布,又把壶盖了个严实。
他这才端起水碗,送到嘴边。
不是“喝”,是“抿”。
极小心地、用嘴唇沾了那么一丁点儿,然后闭上眼,喉头微动,像是在品味什么琼浆玉液。
脸上那蜡黄的光,似乎更亮了一点点。
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我后脊梁发毛的事儿——他居然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鼻烟壶似的青玉瓶子,拔开塞子,往那碗白水里,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什么玩意儿。
那液体无色,滴入水中也没痕迹。
但他滴完后,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满足、又带着点病态贪婪的光。
然后,他才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把那碗“加料”的白水喝光了。
一滴不剩。
喝完,他咂咂嘴,长长舒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股子极淡的、像是什么药材又像是什么东西腐败了的甜腥气。
“伙计,这水……不错。”他抬眼看看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哪儿打的?”
“就后头井里,老井,甜着呢。”我随口应道。
他点点头,没再多问,掏出几个铜子儿放桌上,重新裹好那个怪壶,抱在怀里,又像进来时那样,轻飘飘地“蹭”出了茶馆。
我收起铜子儿,心里直嘀咕:这主儿,透着邪性!
打那天起,这位怪客隔三差五就来。
每回都是晌午,每回都坐那个旮旯,每回都要一碗凉白开。
每回都掏出那小玉瓶,往里滴一滴“料”,然后一脸陶醉地喝光。
我好奇心被勾得跟猫抓似的。
那玉瓶里到底是啥?仙露?毒药?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他怀里那怪壶,又是个啥宝贝?
更让我心里发毛的是,我渐渐发现,这位怪客每次来,脸色似乎都比上一次……好那么一点点?
不是健康的那种红润,而是那种蜡黄的光泽更亮,更“新鲜”,像……像涂了一层薄薄的、活着的油彩!
而他身上那股子甜腥味,也越来越明显。
就连茶馆里最老的主顾,刘瞎子弹弦子的,都抽着鼻子问我:“六子,你觉不觉得……最近咱这茶馆里,有股子怪味儿?像庙里供果放馊了,又掺了线香?”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事儿,不能不管了!再这么下去,我这茶馆成啥了?
我决定,下次他再来,我非得瞅瞅那玉瓶里是啥,还有他那壶!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天,怪客照常来了,照常坐在老位置。
我端上凉白开,趁他低头掏玉瓶的当口,我假装收拾旁边桌子,眼睛却死死瞄着他手。
只见他拔出玉瓶的塞子——那塞子似乎是骨质的,惨白。
就在他倾斜瓶身,准备往碗里滴“料”的一刹那!
许是他手抖,也许是我眼岔,有一滴那无色的液体,竟然没滴进碗里,而是落在了油腻的木头桌面上!
怪客“嘶”地吸了口冷气,慌忙用袖子去抹。
我却看得真切!
那滴液体落在桌面上,并没有像水一样摊开,而是像水银似的,凝成一颗圆滚滚的小珠子!
更骇人的是,它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渗”进了干燥的木头里!
桌面上只留下一个极小的、颜色稍深的圆点,眨眼就看不真切了。
而就在它渗进去的瞬间,我仿佛看到那圆点周围的木头纹理,极其轻微地……扭曲波动了一下?
像是有活物在底下钻!
我头皮“嗡”地一下就麻了!
这他娘的绝对不是啥正经东西!
怪客察觉到我直勾勾的目光,猛地抬头,那双黑窟窿眼睛死死盯住我,眼神冰冷,带着警告。
我赶紧低下头,装作擦桌子,心脏“砰砰”狂跳。
那天之后,怪客有好几天没来。
我松了口气,却又隐隐不安。
那滴诡异的液体,那渗进桌面的景象,老在我眼前晃。
又过了几天,怪客终于又来了。
这次,他脸色似乎没那么“亮”了,蜡黄里透着灰败,眼神也更加阴沉。
他照例要了凉白开。
但拿出玉瓶时,他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勉强对准碗口。
我注意到,那青玉小瓶里的液体,似乎只剩瓶底浅浅一层了。
他滴了一滴进去,看着那所剩无几的瓶子,眉头紧锁,显得焦躁不安。
喝完水,他没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用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怀里蓝布包着的怪壶。
摩挲着摩挲着,他忽然抬头,看向我,眼神复杂。
“伙计,”他哑着嗓子开口,“想不想……赚点外快?”
我心头一跳:“爷,您了什么意思?”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帮我……弄点‘鲜货’。”
“鲜货?什么鲜货?”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黑窟窿眼睛闪着异样的光:“活水。越‘活’越好。刚打上来的井水,河心水,最好是……没出月的奶娃娃第一次洗澡水。”
“啥?!”我差点喊出来,“爷,您了别拿我打镲!我要能弄来那玩意儿,我还在这儿跑堂?”
“价钱好说。”他往前凑了凑,那股甜腥味更浓了,“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块大洋?”我试探。
他摇头。
“十块?”
他还是摇头,缓缓道:“一根小黄鱼。”
我脑子“轰”一声!金条?!
就为了点“活水”?
巨大的诱惑和更巨大的恐惧,同时攫住了我。
“爷,您了……到底要那水干嘛?还有您那玉瓶里……”
“不该问的别问!”他厉声打断我,随即又放缓语气,透着哀求,“帮帮我……我就快……我就快‘渴’死了……真的‘渴’……”
他那样子,不像撒谎,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濒死的焦渴。
我看着他干瘦如鬼的样子,想起那渗进桌面的诡异液体,心里一阵恶寒。
“对不住,爷,这忙我帮不了。”我硬着头皮拒绝,“我就是个跑堂的,没那路子。”
怪客眼神瞬间阴沉下去,死死盯了我几秒,那眼神,像毒蛇。
他没再说话,抱起壶,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总觉得要出事。
果然,第二天,怪客没来。
第三天,也没来。
第四天头上,胡同里传来消息:帽儿胡同那口老甜水井,突然变味了!
打上来的水,看着清亮,可一烧开,就泛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甜腥气,跟那怪客身上的味儿一模一样!
喝了那水的人,都说浑身不得劲,嘴里发干,心里发慌。
更邪门的是,井台周围的青石板缝里,一夜之间,长出了一层薄薄的、暗黄色的、像苔藓又不是苔藓的东西,黏糊糊,滑溜溜。
我跑去一看,心里冰凉——那颜色、那质感,跟怪客那怪壶的壶身,太像了!
井边围了一堆人,议论纷纷。
管片儿的警察也来了,捂着鼻子看了看,说是死猫烂狗掉进去了,让淘井。
可找来的水夫下到井里,捞了半天,啥也没捞着,倒是说井壁摸上去滑腻腻的,像长了层膙子。
这事儿成了胡同里一桩怪谈。
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肯定跟那怪客有关!他那“渴”,他那“活水”,还有那渗进桌面的鬼东西!
我害怕了,真怕了。
我想躲,可往哪儿躲?茶馆是我的饭碗。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
梦见自己掉进了那口甜水井。
井水不是凉的,是温的,滑腻腻的,带着那股甜腥味。
水下,没有鱼,没有草,只有无数惨白的、扭曲的人形影子,像水草一样随着暗流飘荡。
它们没有脸,只有一张张黑洞洞的、圆形的大嘴,一开一合,无声地喊着:“渴……渴……”
我想游上去,手脚却被那些影子缠住,往下拖。
井底,放着怪客那个龟形怪壶,壶嘴大张着,像怪兽的嘴,要把我和那些影子,连同整井的水,都吸进去……
我吓醒了,一身冷汗,喉咙干得冒烟。
爬起来灌了一大瓢凉水,才稍微好点。
可自打那以后,我就落下一个毛病——总觉得渴。
不是一般的渴,是那种从嗓子眼儿一直到五脏六腑都干得发疼、发痒的渴。
怎么喝水都不解渴,白水喝下去,嘴里反而更干,泛着一股铁锈似的甜腥味。
只有喝茶,稍微能压一压。
我镜子里的脸,也开始不对劲了。
脸色发黄,眼窝发青,嘴角起皮。
最吓人的是,我偶尔照镜子,会恍惚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嘴角似乎也像那怪客一样,带着点僵硬古怪的弧度。
我知道,我沾上脏东西了。
肯定是那怪客,或者是那滴渗进桌面的液体,通过某种方式,“传”给了我!
我去找过郎中,郎中说我是上火,开了几副苦药汤子,屁用没有。
我去庙里拜过,求过符水,照样渴。
我快疯了。
茶馆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老主顾们都说,这茶馆的水味儿不对,茶也泡不出香味了。
刘瞎子干脆不来了,说他那弦子在这儿都调不准音,有杂声。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是一个下午,茶馆里就我一个,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愁。
门帘一挑,进来个老头。
这老头长得可真叫一个……丑!
满脸褶子像老树皮,一只眼是瞎的,灰蒙蒙的,另一只眼却亮得吓人,跟鹰似的。
穿着件油渍麻花的破道袍,背个烂包袱,手里拿着个豁了口的罗盘。
他一进来,那只独眼就四处乱瞄,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定格了。
“小子,”他开口,声音跟破锣似的,“你最近,是不是总渴?喝多少水都不解渴?嘴里还有股子甜腥味儿?”
我“噌”就站起来了,像见了救星!
“老先生!您了神了!您怎么知道?”
老头嘿嘿一笑,露出几颗黄板牙:“我怎么知道?你身上这股子‘水蛊’的馊味儿,三里地外我都能闻见!”
“水蛊?什么水蛊?”我急问。
老头不答,走到怪客常坐的那个旮旯桌边,弯腰,用他那长指甲,在桌腿和地面接缝的地方,抠了几下。
抠下来一点暗黄色的、粘糊糊的东西,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独眼里寒光一闪。
“果然!‘渴灵蛊’!还是快成形的!”老头脸色凝重,“小子,你惹上大麻烦了!”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老先生!您可得救救我!我……我就是个跑堂的,我没惹谁啊!”
“没惹谁?”老头冷笑,“你是不是碰了不该碰的水?或者……接触了身上带着‘蛊引’的人?”
我一下子想起那怪客,还有那滴渗进桌面的液体。
连忙一五一十,把怪客的事全说了。
老头听完,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沉吟道:“这就对了。那主儿,是个养‘渴灵蛊’的。他那壶,是‘蛊壶’,玉瓶里是‘蛊母精华’。他自身精血魂魄快被蛊虫吸干了,成了‘蛊人’,急需新鲜‘活水’和生机喂养蛊虫,延缓性命。”
“他滴进你茶馆水碗里的,是稀释过的蛊卵!那玩意遇水生变,能通过水汽、甚至人的渴念传播!你天天在这茶馆里,呼吸着带蛊卵的水汽,又对他生了好奇探究之心,心神不定,正好着了道!那滴在桌上的,是浓度高的,直接钻进木头,把这地方变成了个小小的‘蛊窝’!”
我听得魂飞魄散!
“那……那井水变味儿……”
“那是蛊人饥渴难耐,用最后的力量驱动蛊虫,污染了水源,想制造更多‘活水’来源!可惜啊,普通水被蛊虫污染,就变成了‘毒水’,喝了只能让人越来越渴,身体衰败,最后变成养蛊的肥料!”老头叹道,“这蛊人怕是快油尽灯枯了,行事才这么不顾后果。”
“老先生!您可得救救我,救救这胡同啊!”我扯着老头袖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老头皱眉:“救?难!这‘渴灵蛊’一旦种下,就像附骨之疽。解法嘛,倒有两个。”
“您说!只要我能办到!”
“其一,”老头独眼盯着我,“找到那蛊人,还有他的‘蛊壶’、‘蛊母’。以烈火焚之,以生石灰掩埋。但蛊人临死反扑,凶险万分。而且,蛊虫已散入环境(比如那口井),需找到所有被污染的水源,一并处理,工程浩大。”
我脸白了,这我哪儿办得到?
“其二呢?”我颤声问。
老头目光扫过我干裂的嘴唇:“这‘渴灵蛊’发作,是因为你自身‘水津’被蛊虫吸食,又中了蛊毒,扰乱了渴觉。若能找到一个……比你气血更旺、阳气更足、执念更深的人,设法将你体内的‘蛊引’和部分蛊毒,转移到他身上。蛊虫有了新的、更‘可口’的目标,或许会暂时放过你,让你有机会慢慢调理祛毒。”
又是找替身!
我眼前发黑。
“不过,”老头话锋一转,“这法子更阴毒。一来,转移过程若控制不好,你可能当场被反噬而死。二来,那被转移的人,下场会比你还惨,必成蛊虫首要吞噬的目标,死状凄惨。三来,这只是治标,污染的水源和散落的蛊虫不除,隐患仍在。”
我瘫坐在椅子上,绝望了。
两条路,都他妈是绝路!
老头看看我,又看看这冷清的茶馆,摇摇头,从破包袱里摸出个小纸包。
“这里头是‘辟蛊散’,用雄黄、艾草、雷丸等物研磨,你每日卯时、酉时,化水服一指甲盖,能暂时压制蛊毒,缓解渴感。但记住,这只是拖延,治不了根。另外,别再喝普通水了,想办法找点雨水、雪水,或者深山里没被污染的泉水烧开了喝。”
他把纸包塞我手里。
“小子,是拼死一搏除了祸根,还是……找个替身苟延残喘,你自己掂量。我言尽于此。”
说完,他背起包袱,晃晃悠悠出了茶馆,消失在胡同口。
我捏着那包药散,心里翻江倒海。
找替身?害别人?我冯六虽然是个跑堂的,可也没干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可不找替身,难道等死?或者去跟那快成妖怪的蛊人拼命?
我矛盾极了。
吃了老头的药散,渴感确实减轻了些,嘴里那甜腥味也淡了点。
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那怪客再没出现过。
甜水井被封了,胡同里人心惶惶,开始到处找干净水。
茶馆彻底没了生意,我也没心思开了,整天关着门,躺在床上,盯着房梁发呆。
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
一个说:冯六!你不能害人!想想那蛊人吓人的样子,想想井水变味的惨状!找个替身,不过是把灾祸转给别人,自己心里能安生吗?
另一个说:你不害人,人就害你!你都快渴死了!那怪客害了井水,说不定还要害更多人!你先保住自己,以后再想办法除了祸根不行吗?
就在我快要被自己逼疯的时候,胡同里出事了。
前街开大车店的王掌柜,那个膀大腰圆、声如洪钟的山东汉子,突然病倒了!
症状跟我一模一样——口渴难耐,狂饮不止,人却迅速消瘦,脸色蜡黄!
他家人请了洋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蛊虫开始找新目标了?王掌柜阳气旺,脾气暴,莫非……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就算我不主动找替身,这蛊,会不会自己“找”上别人?通过水?通过空气?通过……某种无形的联系?
那我岂不是……
不行!不能再拖了!
我必须做决定!
是等着蛊毒彻底爆发,或者看着街坊邻居一个个中招?
还是……冒险一搏,试着按老头说的第一个法子,去找那蛊人,毁掉祸根?
我看了看自己干瘦的手,想起梦里井底那些惨白的影子。
我是个怂人,怕死。
可要是眼睁睁看着鲜鱼口变成一口满是“渴死鬼”的大棺材,我死后都没脸见祖宗!
他娘的!拼了!
我翻身下床,找出家里那把多年不用的、锈迹斑斑的柴刀,磨了又磨。
又按老头药散里几味主药的样子,去药铺买了不少雄黄、艾草,用布包了,揣在怀里。
我不知道蛊人在哪儿,但我知道,他一定需要“活水”,需要靠近水源。
而且,他快“渴”死了,行动必然不便,藏身之处不会太远。
我开始在附近的胡同、荒宅、破庙,特别是靠近河边、湖边、废弃水井的地方,偷偷寻找。
找了三天,一无所获。
我越来越焦躁,渴感又开始加剧,吃药散也不大管用了。
第四天傍晚,我走到离鲜鱼口三四里地外,一片乱葬岗附近的野河汊子。
这里以前有渡口,后来荒废了,芦苇长得比人高。
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闻到一股极其浓郁的、熟悉的甜腥味!
比怪客身上的浓十倍!像打开了一个腐烂的蜂蜜罐子,混杂着鱼虾的腥臭!
我心跳如鼓,握紧怀里的柴刀,拨开密密麻麻的芦苇,小心翼翼往里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眼前出现个半塌的窝棚,像是看河人废弃的。
甜腥味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窝棚门口,放着个破瓦罐,罐子里是半罐浑浊的水,水上漂浮着一层油汪汪的、暗黄色的东西。
我屏住呼吸,凑到窝棚破窗边,往里一看——
差点叫出声!
窝棚里,那怪客蜷缩在角落一堆烂稻草上。
他已经完全不像人了!
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包着一层蜡黄发亮的皮,眼窝深陷得看不到眼珠子,只有两点幽幽的、暗红色的光。
他的嘴巴大张着,舌头伸出来,干枯发黑,像条死蛇。
怀里,依然紧紧抱着那个龟形怪壶。
但此刻,那壶的样子也变了!
暗黄色的壶身,此刻布满了暗红色的、蛛网般的纹路,像是在呼吸般微微起伏。
壶嘴处,有粘稠的、暗黄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往下滴落,落在地上一个破碗里。
而那把壶,仿佛在轻微地、自主地颤动,发出极其低微的“嗡嗡”声。
最恐怖的是,怪客露出的手臂皮肤下,能清晰地看到,有无数条细长的、暗黄色的东西在皮下游动、拱起,像是一大窝虫子!
他快和那壶长在一起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脖子极其僵硬地、一格一格地转过来。
那两点暗红的光,对准了我。
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如蚊蚋、却直钻我脑子的声音:
“水……给我……活水……不然……一起……渴死……”
随着他的声音,我怀里的柴刀突然变得滚烫!
而我喉咙里的渴感,瞬间爆炸般袭来!
像有一把烧红的钩子,从喉咙一直钩到胃里,疯狂地搅动!
我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的柴刀“当啷”掉在地上。
我拼命去抓腰间的水囊,可水囊早已喝空。
“给我……你的……水……”怪客,或者说蛊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抱着那颤动的怪壶,竟然摇摇晃晃地朝我“爬”了过来!
他爬过的地方,地面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暗黄色的痕迹,散发出浓烈的甜腥恶臭!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跑,可四肢百骸都像被那“渴”抽干了力气,动弹不得!
眼看那鬼东西越来越近,那怪壶的壶嘴,似乎对准了我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腰间那个装着雄黄艾草的布包,突然散发出一种辛辣刺鼻的气味!
那气味一出来,蛊人猛地一滞,发出痛苦的嘶叫,抱着壶向后缩去,壶身的暗红纹路闪烁不定。
有效!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尽最后力气,一把扯下布包,将里面混合的雄黄艾草粉末,劈头盖脸朝蛊人和那怪壶撒去!
“嗤嗤嗤——!!”
粉末沾到蛊人皮肤和壶身上,立刻冒起一股股黄绿色的烟雾,发出烙铁烫肉般的声响!
蛊人发出凄厉非人的惨嚎,在地上疯狂打滚!
那怪壶也剧烈震颤起来,“嗡嗡”声变成尖锐的嘶鸣!
壶嘴里滴落的粘稠液体变成黑色,散发出的恶臭几乎让人晕厥!
机会!
我连滚爬地捡起地上的柴刀,也顾不上烫手了,大吼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着那疯狂震颤的怪壶,狠狠劈了下去!
“铛——!!!”
一声极其怪异、仿佛金铁交击又混合着陶器碎裂、还有某种活物尖啸的巨响!
柴刀砍中了壶身!
壶身上那暗红色的纹路猛地爆亮,然后瞬间黯淡、崩碎!
一股粘稠、冰冷、腥臭的暗黄色液体,混杂着无数米粒大小、不断扭动的白色小虫,从裂口处猛地喷溅出来!
喷了我一身一脸!
冰凉刺骨,腥臭扑鼻!
那些白色小虫沾到我的皮肤,立刻疯狂地往毛孔里钻,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和诡异的麻痒!
“啊啊啊——!!”我惨叫起来,用手拼命去扒拉脸上身上的虫子和液体。
而地上的蛊人,在怪壶碎裂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挺,发出一声解脱般的、悠长的叹息,然后迅速干瘪、风化,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混在烂稻草里。
那怪壶也彻底没了声息,变成几块暗淡无光的碎片。
窝棚里,只剩下我痛苦的嚎叫和弥漫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刺痛麻痒感渐渐消退。
那些白色小虫似乎离开了我的身体,在空气中扭动了几下,就化为了更细的尘埃。
喷溅在我身上的暗黄色液体,也迅速干涸、剥落,变成一层灰白色的粉屑。
我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气,浑身都被冷汗和那恶心的液体浸透。
渴感……消失了。
不是缓解,是那种附骨之疽般的、从灵魂深处烧起来的渴,彻底消失了。
嘴里只剩下浓烈的腥臭和雄黄的辛辣。
我活下来了?
我挣扎着坐起,看着那一小堆人灰和壶碎片,心有余悸。
老头说的祸根……算是除了?
可那口被污染的甜水井呢?胡同里其他可能被蛊卵污染的地方呢?
还有我身上,真的干净了吗?
我踉踉跄跄走出窝棚,天色已晚。
回到鲜鱼口,我没回家,直接去了那口被封的甜水井。
井台周围,那层暗黄色的“苔藓”还在。
我忍着恶心,把怀里剩下的一点雄黄艾草粉末,全部撒在了井口周围和青石板上。
粉末接触到那些“苔藓”,同样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冒起黄烟,“苔藓”迅速枯萎、变黑。
但这井太深了,这点粉末,恐怕治标不治本。
第二天,我找到管片儿的警察和胡同里有威望的老人,把蛊人、怪壶、水蛊的事(当然隐去了我自己中招和找替身的部分),掐头去尾,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我说那怪客是个养毒的妖人,污染了水井,已被我偶然发现并惊走,但他留下的毒可能还在。
我建议,最好请专门的人来,彻底清理这口井,最好填了。
起初他们不信,但我身上那股子还没散尽的腥臭,和井台边枯萎变黑的“苔藓”,让他们将信将疑。
后来,井水的气味越来越怪,终于有人相信了。
凑钱请了白云观的道士来做了一场法事,又雇人彻底淘了井,撒了大量生石灰,最后,干脆把井给填平了。
胡同里慢慢恢复了平静。
王掌柜的病,在井被处理后,竟然慢慢好了起来,虽然身子虚了很久。
我的茶馆是开不下去了,那股甜腥味好像渗进了木头里,怎么也散不干净。
我低价盘掉了铺子,用剩下的钱,在更偏僻的城根儿底下,开了个更小的、只卖大碗茶和烧饼的摊子。
我不再喝任何来历不明的水,只喝自己从远处运来的、信得过的泉水烧的茶。
渴的毛病再没犯过。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变了。
我的味觉似乎迟钝了很多,吃什么都觉得寡淡。
偶尔半夜醒来,嘴里还是会莫名其妙泛起一丝极淡的甜腥,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后怕。
手上、脸上,当初被那蛊壶液体喷溅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些极淡的、洗不掉的暗黄色斑点,不疼不痒,像胎记。
我知道,有些痕迹,是去不掉了。
那蛊人是死了,壶也碎了。
可“渴灵蛊”这邪门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在这世上绝迹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看似平常无奇、人人都离不开的“水”里,或许也藏着我们想象不到的恐怖和代价。
从此以后,我看待每一碗水,都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敬畏和警惕。
列位,这“”的邪乎事儿,说到这儿,算是尘埃落定。
可这心里头啊,总觉得还堵着点什么。
您了说,这人心里的“渴”,要是没了边,没了沿,是不是比那妖蛊还可怕?
今儿个的书,就散到这儿。
您了回家,沏茶倒水的时候……
且慢着品,先留神瞧上一眼。
那水里头,清亮亮映出的,是您自家的脸盘子不?
得嘞,散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