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朱葆光。
一个在大明应天府屡试不第的老童生。
肚子比学问空,口袋比脸干净。
眼下是永乐十七年的冬天,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
我缩在贡院外墙根下,看着手里最后半块硬得像砖头的杂粮饼,叹了口气。
这日子,饿得人能看见祖宗在招手。
就在我琢磨是去秦淮河喝西北风还是去紫金山啃树皮时,鼻子忽然抽动了一下。
一股香味。
不是寻常酒楼传来的油腻肉香,也不是街边摊子的炊饼面香。
那是一种……清澈的、温润的、带着奇异鲜甜的热气。
像把春天最嫩的笋尖、秋天最肥的蟹黄、冬天第一场雪的清气,还有某种说不出的、让人喉咙自发蠕动的醇厚,统统熬成一锅。
我的肚子立刻发出雷鸣般的哀嚎。
腿自己就动了起来,追着那香味拐进了一条我从没留意过的窄巷。
巷子叫“饱死巷”,名字挺怪。
巷底有家小店,连招牌都没有,只挑着一盏暗红色的旧灯笼。
香味就是从门缝里溢出来的,浓得几乎形成淡白色的雾气。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油腻发黑的木门。
店里昏暗,只点着一盏油灯。
三四张歪腿桌子,空无一人。
柜台后站着个掌柜,胖。
不是普通的胖,是那种皮肉过分充盈、白得晃眼、几乎要从衣服里流出来的胖。
他眯着眼,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两条细缝,看见我,嘴角缓缓向上扯。
“客官,用点什么?”
声音也腻乎乎的,像熬化的猪油。
“方才那香气是……”我咽着口水。
“本店招牌,‘七返膏’。”胖掌柜的细眼里闪过一点光,“就是肉羹。客官来一碗?”
“多……多少文?”我捏着怀里仅剩的五个铜板。
“今日新开张,施舍三日,分文不取。”
我的脸腾地烧起来,读书人的酸气往上冒:“岂可……”
“咕噜——”
肚子的轰鸣比我的气节响亮多了。
胖掌柜笑得更开了,肉浪起伏:“客官坐下稍候,马上就得。”
他转身挪进后厨。
我趁机打量这店。
墙壁糊着厚厚的、颜色可疑的油纸,角落堆着些空麻袋,地上湿漉漉的,泛着一层油腻的光。
空气里除了那勾魂摄魄的香,还隐隐有股子腥气,很淡,被香气死死压着,但像水底的淤泥,总在不经意间冒个泡。
很快,胖掌柜端着一个粗陶大碗出来了。
碗里是乳白色、浓稠如浆的羹汤,表面浮着几点金黄色的油星,几片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
热气一扑,那香味直接钻进天灵盖,我脑子嗡地一下,什么圣贤书、什么廉耻心,全蒸发了。
我只想把它连碗吞下去!
接过碗的刹那,我的指尖碰到胖掌柜的手。
冰凉。
不是冬天的冷,是一种滑腻的、没有活气的冰凉。
我饿昏了头,没细想,抄起木勺就往嘴里送。
第一口下去,我灵魂都在颤抖!
鲜!无法形容的鲜!
温润的汤汁滑过喉咙,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慰着饿得抽搐的肠胃。
肉质细腻得不可思议,入口即化,只留下满口醇香回甘。
几口下去,一股暖流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连冻僵的脚趾都舒坦地蜷缩起来。
我吃得呼噜作响,涕泪横流,这辈子没尝过这样的美味。
碗底很快朝天,我舔得比洗过还干净。
胖掌柜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细眼里的光明明灭灭。
“客官,可还受用?”
“受用!太受用了!”我拍着暖洋洋的肚子,打了个带着奇异香气的饱嗝,“掌柜的,这……这到底是什么肉?怎地如此鲜美?”
胖掌柜慢慢擦着手,那白胖的手指像五条肥蛆在蠕动。
“仙羹自然要用仙材。”他语气平淡,“客官觉得好,明日再来便是。还是此时,还是此店,过时不候。”
他还强调了一句:“此羹滋补,一日一碗足矣,切莫贪多。”
我晕乎乎走出饱死巷,回到寄居的破庙。
肚子里那股暖流持续不散,舒服得我直哼哼。
躺下就睡,一夜无梦,连耗子啃我破鞋都没听见。
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眼明心亮,昨天冻出来的清鼻涕都没了。
我满脑子只剩下那碗“七返膏”的滋味。
捱到傍晚,我又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饱死巷。
店里依旧冷清。
胖掌柜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不等我开口,又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端了上来。
我吃得更快,更贪婪。
汤汁的鲜美似乎更上一层楼,那肉质,细腻中多了一丝奇妙的弹性,咀嚼间仿佛有微弱的、愉悦的颤动。
暖流更强了,我甚至感觉有些发热。
胖掌柜在一旁幽幽道:“客官今日气色大好。”
我摸着微微发烫的脸颊,连连称是。
第三天,我成了第一个客人。
胖掌柜看着我,嘴角的弧度有些奇怪。
“朱相公今日来得好早。”
我这才想起,我从未说过自己姓朱。
他怎知道?
没等我想明白,第三碗羹已经摆在面前。
今天的羹,颜色似乎更白了些,近乎凝脂。
香味也更加霸道,盖过了所有。
我迫不及待喝下一大口。
味道……更浓烈了!
鲜得让人头皮发麻,香得让人神魂颠倒。
但吞咽下去后,舌根却泛起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苦涩。
像某种药草的回味。
暖流变成了热流,在血管里奔涌。
我感到一种饱胀的、充满力量的感觉。
甚至觉得身上这件破旧儒衫都紧绷了些。
胖掌柜凑近了些,他身上那股被香味掩盖的腥气,似乎浓了一点点。
“朱相公,明日还想吃么?”
“想!当然想!”我脱口而出。
“明日可就不免费了。”胖掌柜的细眼盯着我,“不过,可以用别的换。”
“别的?我身无长物……”
“有的,你有的。”他打断我,声音压得更低,“明日此时,你再来。带一件你贴身的旧物,穿久的衣裳,用久的笔,都行。一碗羹,换一件。”
这要求古怪得很。
但彼时我被那美味和浑身的暖热冲昏了头,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不就是旧东西吗?破庙里多的是!
第四天傍晚,我揣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直裰,兴冲冲去了。
胖掌柜收了衣服,看也没看就扔进柜台后一个半人高的大篓子里。
那篓子……好像已经堆了不少旧衣物。
第四碗羹下肚,那股热流几乎让我冒汗。
味道依旧极品,但舌根的苦涩停留时间似乎长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
胖掌柜又开口了:“朱相公,后日再来?换东西。”
“还换什么?”
“头发。”他吐出两个字,“一碗羹,换你一绺头发。”
我摸了摸自己油腻打绺的头发,这算什么?
“行!”
第五天,我用一绺头发换了一碗羹。
吃完回去,半夜燥热难当,爬起来喝了一瓢冷水。
第六天,他用一碗羹,换了我十片指甲修剪下来的碎屑。
我有些迟疑了。
这要求越来越怪。
但肚子里那翻滚的饥饿感,对那极致美味的渴望,还有身体里那股莫名的、让人上瘾的暖热,压倒了疑虑。
指甲碎屑?反正还会长。
第七天,胖掌柜的要求让我跳了起来。
“一碗羹,换你三滴血。指尖血即可。”
“血?!”我后退一步,“你要血做什么?”
胖掌柜的脸在暗红灯光下油光光的:“仙材需灵物配。相公吃了这些时日,寻常物件已不入味了。三滴指尖血,不多。”
他顿了顿,细眼里满是诱惑:“今日的羹,用了新到的‘辅料’,格外不同哦。”
那股奇香适时地飘来,我防线彻底崩溃。
三滴血就三滴血!
他用一根冰凉刺骨的银针刺破我中指,挤了三滴血在一个小瓷碟里。
暗红色的血珠滚了滚,他立刻端走。
今天的羹,果然不同!
鲜味达到了极致,甚至带上了一种让人轻飘飘的、眩晕的愉悦感!
热流在体内奔腾,我舒服得直哼哼。
但舌根的苦涩也更明显了,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铁锈味。
回去的路上,我脚步虚浮,像个醉汉,浑身暖洋洋,轻飘飘。
路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妪和我擦肩而过,忽然“咦”了一声,盯着我看了好几眼,匆匆走开,还回头望。
第八天,我没能去成。
我病了。
或者说,是那种暖热和饱胀感达到了顶点,然后变成了强烈的嗜睡。
我从前一天晚上一直睡到次日午后,醒来时浑身酸软,骨头缝里发痒。
照例想去巷子,却发现自己走路都有些飘。
经过街边积水,无意中低头一看。
水里倒映的人……胖了一圈?
脸圆润了,下巴有了弧度,原本干瘪的脸颊鼓了起来。
我惊疑不定地摸摸脸,手感绵软,充满弹性。
是那羹太补了?
可这胖,透着股不健康的虚浮感,像发面团。
犹豫再三,对美味的渴望还是驱使我在傍晚走向饱死巷。
远远地,我看见巷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瘦高个,一个矮胖子,都穿着体面的绸衫,但面色灰败,眼神直勾勾盯着巷子深处。
他们也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什么。
我经过时,瘦高个猛地转头看我。
他的眼珠浑浊,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突然嘟囔了一句:“你……你也吃了?”
我吓了一跳,快步走进巷子。
今天的店,居然有别的客人了!
就是巷口那两人,坐在最里面的桌子,面前各摆着一个空碗。
他们舔着嘴唇,眼神饥渴地盯着后厨方向,对周围毫无反应。
胖掌柜看到我,笑容深了些:“朱相公来了,今日气色更见丰润。”
我心里发毛,硬着头皮:“掌柜的,今日换什么?”
胖掌柜搓着白胖的手:“今日,换相公九根头发,连根拔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
连根拔?
没等我拒绝,他又说:“今日的‘七返膏’,加了‘老卤’,滋味妙不可言,错过今日,再等一年。”
那香味果然比往日更醇厚,更勾魂。
巷口那两个客人已经躁动不安地扭动起来。
我一咬牙:“拔!”
胖掌柜亲手拔的。
手法快准狠,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九根头发带着毛囊被他小心收走。
今天的羹,颜色白得像奶。
一口下去,我差点呻吟出来。
鲜美中混杂着一种令人战栗的愉悦,仿佛每一个味蕾都在欢呼!
但紧随而来的苦涩和铁锈味也更重了,几乎让我作呕。
可身体却贪婪地吸收着每一滴汤汁,那股热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颤。
我瞥见里面那两个客人,他们舔完碗,又掏出几个铜钱,哀求着再来一碗。
胖掌柜只是摇头,笑着把他们“请”了出去。
第九天,我发现自己开始掉头发。
不是寻常掉落,是一小簇一小簇,轻轻一捋就下来。
露出的头皮颜色发青。
我害怕了,决定不去了。
可到了傍晚,那种抓心挠肝的饥饿感又来了。
不是胃的空虚,是全身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望那碗羹!
我坐立不安,在破庙里转圈,口水不停地分泌。
脑子里全是那乳白色的汤汁,那极致的鲜味。
最终,我屈服了。
胖掌柜看到我,毫不意外。
“今日换什么?”我的声音在抖。
“一碗羹,换相公……一颗牙齿。”
“什么?!”我尖叫起来,“你疯了!”
“一颗臼齿即可,反正也无用。”胖掌柜语气平静,“换,就给你看些有趣的东西,告诉你这‘七返膏’的真正妙处。不换,门在那边。”
他指了指门。
我腿像钉在地上。
香气钻进鼻子,我最后的理智崩断了。
“换……但你要告诉我!”
“自然。”
他用一把小巧的、布满黑黄色污垢的铜钳,硬生生拧下了我一颗后槽牙。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满嘴血腥。
他把带血的牙齿扔进一个陶罐,里面似乎已有不少类似的东西,碰撞发出咔啦轻响。
然后,他端来了羹。
又指了指通往后厨的那道脏兮兮的布帘。
“想看,就自己去看一眼。莫出声。”
我忍着嘴里的痛和心里的恐惧,端起碗,鬼使神差地掀开布帘一角。
后厨更暗,只有灶火的光。
一口巨大的黑铁锅架在灶上,咕嘟咕嘟炖着乳白色的浓汤。
一个同样肥胖、系着油腻围裙的伙计背对着我,正在砧板上剁着什么。
砧板旁放着一个大盆,里面泡着些白花花、带着血丝、纹理细腻的东西……
像是肉,但又不太像。
伙计剁得很有节奏。
咚。咚。咚。
忽然,他放下刀,弯腰从脚边一个更大的木桶里,捞出一把东西。
那东西滑腻,苍白,在昏黄火光下微微反光。
上面似乎……连着几片指甲?
我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移到灶台另一边。
那里堆着几个麻袋,鼓鼓囊囊。
其中一个袋口没扎紧,露出一角……灰色的、打着补丁的布料。
和我前几天换羹的那件旧直裰,一模一样!
另一个袋子里,隐约露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
头发!
我瞬间想起我换出去的头发、指甲碎屑、血、还有刚刚那颗牙!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伙计把手里那苍白的、连着指甲的东西扔进锅里。
又拿起一个瓢,从旁边一个半埋在地里、缸口泛着深褐色垢渍的大缸中,舀出一瓢暗红色的、粘稠的“老卤”,兑入锅中。
汤汁瞬间更加浓白,香气爆炸般涌出!
那香气……和我每天吃的一模一样!
我终于知道那极致的鲜味、那细腻的肉质、那让我上瘾的暖流是什么了!
也知道那越来越重的苦涩和铁锈味是什么了!
“呕——!”
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干呕起来,手里的碗差点打翻。
胖掌柜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轻轻扶住了我。
“朱相公,小心些。”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仙羹难得,莫要浪费。”
我浑身冰冷,颤抖着指着他,又指指后厨,牙齿咯咯作响:“你……你们……那是……那是……”
“是什么?”胖掌柜凑近,他呼出的气都是那股腻人的香,“是你自己的指甲,你自己的头发,你自己的血,你自己的牙啊。”
他细眼里满是嘲弄:“不然,你以为寻常猪羊,能有那般‘滋补’,那般‘对味’?唯有自产自销,方得圆满。这叫‘七返’,取之于己,用之于己,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你每日吃下的,都是前几日从你身上取走的东西,混着‘老卤’,熬成的羹。”
“吃得越多,身上可取的‘仙材’就越足,羹味就越厚,你也越离不开它。”
“你看你现在,丰腴白润,气色多好。”
“比来时那饿死鬼样子,强了百倍吧?”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果然白胖绵软。
摸脸,也满是肥腻的肉。
这不是健康,这他妈是被“养”起来了!
像猪一样被养肥!
为了继续取“材”!
为了熬更“对味”的羹!
“那……那其他客人……”我想到巷口那两人。
“他们啊,比你早来几日。”胖掌柜轻描淡写,“快没东西可换啦。指甲头发早没了,血也抽过几轮,牙也拔得差不多了。你看他们今日空手而来,还能讨到一碗残羹,已是掌柜我心善。”
“等他们再也拿不出东西换……”
他没说完,只是笑了笑,看向后厨那口大锅。
我懂了。
最后能换的,就是他们这一身被“养”出来的、浸透了“七返膏”的肉!
那口大缸里的“老卤”,恐怕就是不知多少轮“七返”熬煮后,浓缩的、融合了无数人“精华”的恐怖原汤!
它让每一碗新羹,都带着所有吃过之人的“味道”,所以才会越来越鲜,越来越让人上瘾!
这是一个闭环的、自产自销的、把人当食材和食客融为一体的炼狱!
“恶魔!你们是恶魔!”我嘶吼着,想往外冲。
胖掌柜轻轻一拦,我就撞在他绵软却坚如铁箍的臂膀上。
“朱相公,莫急。”他声音冷下来,“你已吃了九日。你以为,你还能回头?”
他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
灯笼昏暗的光照在他白花花的胸膛上。
那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脚粗大的缝合痕迹!
像一件被多次拆补的旧衣服!
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不同肤色、不同质感的皮肤拼凑在一起!
“我也曾是客人。”他平静地说,细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当我再也拿不出东西换,又舍不得这口羹时,就成了伙计。当够了伙计,熬走了掌柜,我就成了掌柜。”
“要想一直有得吃,总得有人干活,总得有新‘材’下锅。”
“你,”他指着抖成筛糠的我,“资质不错,很‘入味’。说不定,以后也能接我的班。”
“现在,乖乖喝了这碗羹。里面有你今天的牙,还有前面几位客人的一点‘添头’,味道最好不过。”
他把碗塞到我手里。
那乳白的汤汁,此刻在我眼里就是沸腾的脓液!
那香气就是腐尸的味道!
可我的身体,我的每一个细胞,却在疯狂叫嚣着渴望它!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端起碗。
嘴唇哆嗦着凑近。
不!不能喝!
喝下去,就再也做不回人了!
会成为这恐怖轮回的一部分!
我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碗砸向胖掌柜那张油腻的笑脸!
“啪嚓!”
碗碎了,滚烫的羹汤溅了他一身,也溅了我一手。
胖掌柜被烫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嚎!
脸上的皮肉竟然被烫得冒起烟,起了一片片水泡,水泡破开,下面不是血肉,而是更苍白、更像脂肪的东西!
“找死!”他彻底撕破伪装,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肥胖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扑来!
后厨那个伙计也闻声转身,手里还拎着滴血的砍刀!
他转过来的脸……竟然是几天前我在巷口见过的那个瘦高个客人!
只是他现在满脸痴肥,眼神空洞,嘴角流着涎水!
他也被“留下”了!
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冲出店门。
身后传来胖掌柜狂暴的吼叫和沉重的脚步声。
我冲进昏暗的饱死巷,巷口那两个人竟然还没走!
他们看到我,又看看我身后追来的掌柜和伙计,灰败的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然后……他们眼神一狠,竟然张开手臂向我抓来!
“抓住他!掌柜的饶命!给我们一碗!一碗就行!”
他们也要拿我换羹!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绝望中,我瞥见巷子一侧有道低矮的、堆满垃圾的豁口。
我不管不顾,埋头钻了进去,锋利的碎瓦片划破了我的脸和手臂。
豁口外面是另一条更脏臭的水沟巷。
我跳进齐膝深、冰冷恶臭的污水里,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向前跑。
不敢回头。
一直跑到彻底没了力气,瘫在一个废弃的砖窑里。
外面传来打更声,已经三更了。
夜风一吹,我浑身湿透,冷得发抖。
脸上、手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嘴里缺牙的地方更疼。
但比疼痛更深的,是恐惧和恶心。
我趴在地上,想把胃里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可吐出来的,只有清水和黄色的胆汁。
那九碗“羹”,早已化入我的四肢百骸,变成了我身上这层虚浮的白肉。
我用力抓挠自己的手臂,想把那层恶心的、被“养”出来的肉挠掉。
皮肤破了,流出淡黄色、带着浓烈异香的脂肪和稀薄的血液。
那血的味道……竟然也带着一丝“七返膏”的香气!
我完了!
我真的完了!!!
我在砖窑里躲了三天,靠喝雨水和抓老鼠生吃活命。
老鼠的腥臊味让我不断想起那羹汤,想起就干呕。
我身上的伤口没有愈合,反而开始溃烂,流出黄水,散发出一种甜腻的、类似“七返膏”但更加腐败的臭味。
虚胖的身体开始迅速脱水、消瘦,皮肤松弛起皱,像一张被撑大后又缩水的皮囊,耷拉在骨头上。
但我能感觉到,骨头深处,骨髓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该死的“暖意”,隐隐发痒。
第四天,我饿得眼冒金星,几乎要爬回饱死巷。
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拽住了我。
我挣扎着爬到更远的城外,像个真正的乞丐,沿路乞讨。
人们远远躲开我,因为我身上那股甜腻的腐臭,因为我看上去像个活鬼。
偶尔有不懂事的孩子扔给我半块馊饼,我狼吞虎咽,味同嚼蜡。
我的味觉好像坏了,除了那“七返膏”的幻味,什么都尝不出。
一个月后,我勉强活了下来,形销骨立,但身上那股异味淡了些。
我混在流民里,准备离开应天府,永远不再回来。
临走前那个晚上,鬼使神差,我又绕到了饱死巷附近。
远远地,我看到那盏暗红色的旧灯笼还亮着。
巷口,又有两个新的、面有菜色的人,在徘徊张望,眼神里充满渴望。
一个矮胖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穿着掌柜的衣服,但不是原来那个胖子。
借着灯笼光,我看清了那张脸。
竟然是那个矮胖子客人!
他也“接班”了。
他正对着新客人,露出我熟悉的、油腻而诱惑的笑容。
新的轮回,又开始了。
我猛地转过身,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跌跌撞撞逃进漆黑的夜色里。
我知道我永远摆脱不了了。
那极致鲜美的味道,已经刻在我的魂里。
那身被“养”出来又垮掉的皮囊,时刻提醒着我的罪孽与恐怖。
而在这座城市的无数个阴暗角落,或许还有无数盏同样的红灯笼亮起。
烹煮着自产自销、循环往复的“仙羹”。
等待着下一个饥饿的、贪婪的、走投无路的灵魂。
我逃得了一时,逃得掉那刻在骨髓里的“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