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涛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推送。
晚上七点整,锁屏界面弹出一条通知:“,今天是2023年9月7日星期四,农历七月廿三,欢迎收看今天的新闻联播。”
吴涛皱了下眉,关掉屏幕。他从不看新闻联播,手机里也没有相关应用。
两分钟后,又一条推送。
“今天的新闻联播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主要内容有……”
吴涛解锁手机,想找到推送来源。通知栏里空空如也,刚才那两条消息像从未存在过。他摇摇头,把手机扔到沙发上。
“垃圾软件。”
他走进厨房煮面,水刚烧开,客厅电视自己打开了。
“。”
标准的新闻联播开场音乐,男女主播正襟危坐,画面清晰得刺眼。吴涛冲出来,抓起遥控器狂按关机键。
电视纹丝不动。音量反而增大了。
“今天的新闻联播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
吴涛拔掉了电源。屏幕暗了一秒,然后重新亮起。插头还在地上,电视还在播。
“我国自主研发的大型客机c919完成首次商业飞行……”
吴涛呆住了。他盯着电视,后背开始冒汗。这不对。电视型号老旧,不可能有内置电池。拔了电源就该彻底关机。
他走到电视前,伸手去摸屏幕。手指穿了过去。
不是穿过玻璃,是穿过画面。电视像一扇窗,他的手伸进了另一个空间。他能感觉到那边的空气,温凉,带着淡淡的电子设备发热的味道。
他猛地缩回手。电视里,女主播正在播报下一条新闻:“下面请看详细报道。”
画面切到街景,是吴涛家楼下那条街。角度是从对面楼顶俯拍的,能看到他家窗户。窗帘拉着,但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客厅走动。
那个人影就是他。
吴涛浑身僵硬。他看向自己家的窗户,窗帘确实拉着。他慢慢走到窗边,掀开一角往外看。
对面楼顶空无一人。
电视里继续播放:“市民吴涛先生今日正常下班回家,目前正在准备晚餐。据邻居反映,吴先生独居,性格内向……”
吴涛冲回电视前,对着屏幕大吼:“你们是谁!”
电视里的画面切回演播室。女主播抬起头,直视镜头——直视屏幕外的吴涛,微微一笑:“吴涛观众,请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其他观众收看。”
男主播接过话:“接下来是国际新闻。”
吴涛砸了电视。用椅子砸的。屏幕碎裂,碎片四溅。但新闻播报声还在继续,从每一片碎片里传出来,立体环绕。
“美国总统今日签署……”
“欧洲央行宣布……”
无数个声音重叠,男女主播交替,中英文混杂。吴涛捂住耳朵,声音却直接钻进脑子。
他逃出家门,冲进电梯。电梯里的广告屏突然切换成新闻联播画面。
“市民吴涛先生目前情绪激动,离开住所。本台将持续关注。”
电梯门开了,一楼大堂的公共电视也在播新闻。
“吴先生已到达一楼,预计将前往小区门口。”
吴涛像被剥光了衣服展览。他逃出大楼,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没人看他。但所有能反光的表面——橱窗、车玻璃、手机屏幕——都在播放新闻联播,都在播他的实时动向。
他拦住一个路人:“你看得到吗?电视!新闻!”
路人奇怪地看他:“什么新闻?我赶时间。”
吴涛指着旁边商店的电视橱窗,那里正播放着他喘着粗气的特写。路人看了一眼,茫然摇头:“那是服装广告啊,模特挺帅。”
只有他能看见。
吴涛明白了。这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新闻联播”。他成了主角,二十四小时直播,全世界都是观众,但观众不知道自己在看。
他躲进一家网吧,开了台最里面的机子。刚开机,桌面自动跳转到一个直播页面。
标题:“市民吴涛的逃亡之路”。
在线观众数:7,894,326,541。
七十八亿。全球人口数。
评论区滚动飞快,各种语言,但吴涛全能看懂。
“主演今天状态不行啊。”
“剧本太老套了,又是逃亡戏。”
“求切视角,想看家里摄像头。”
吴涛颤抖着手,在搜索栏输入“新闻联播 直播 吴涛”。搜索结果为零。他输入自己的名字,搜索结果正常,都是些无关信息。
他换了个搜索引擎,还是一样。
最后他打开了暗网。一个匿名论坛里,他发帖求助:“我被新闻联播直播了,怎么办?”
五分钟后,有人回复:“第几次?”
吴涛一愣:“什么第几次?”
“第几次发现自己在直播?我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2008年,持续了三小时。第二次是2015年,持续了一天。这是第三次,已经一周了。”
吴涛手指发抖:“这是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不知道。有人说是实验,有人说是惩罚,有人说是娱乐。唯一确定的是,被选中的人不止我们。这个论坛里,有三百多个正在直播的,还有两千多个曾经直播过的。”
“怎么结束?”
“等。等到他们看腻了,或者你做出让他们满意的‘剧情’。记住,要精彩,要有反转,要有泪点。观众喜欢这些。”
吴涛盯着屏幕,胃里翻涌。他成了真人秀演员,演的是自己的人生,观众是全世界,但他不知道剧本,不知道导演是谁。
他关掉电脑,走出网吧。天色已暗,街灯亮起。
每盏路灯都是一块屏幕,播放着不同角度的他。正面、侧面、背面、俯视、仰视。他被全方位包围。
手机响了,未知号码。他接起来。
“吴涛观众,你好。”是新闻联播女主播的声音,“根据收视率统计,您的直播时段目前排名全球第三。恭喜您。”
吴涛靠着墙,声音嘶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为观众提供优质节目内容。”女主播语气职业,“目前观众反馈认为,您的剧情缺乏冲突。建议您增加以下元素:家庭矛盾、职场危机、意外邂逅。您可以选择,也可以自由发挥。”
“我不选!我不演!”
“那么我们将为您安排默认剧情。”女主播顿了顿,“三分钟后,您将遭遇抢劫。请做好准备。”
电话挂断。
吴涛看着手机,时间跳动。两分五十秒,两分五十五秒,三分钟整。
巷口冲出来三个人,蒙面,持刀。
“把钱拿出来!”
吴涛想跑,腿却像钉在地上。他眼睁睁看着刀刺过来,刺进肩膀。不深,但疼。
血浸湿了衣服。
路灯屏幕上,特写镜头给到伤口,血珠滴落,慢动作回放。虚拟弹幕飘过:“道具血太假。”“演员表情不到位。”“差评。”
劫匪抢走了他的钱包和手机,跑走了。
吴涛瘫坐在地,捂着伤口。血是真的,疼是真的,但劫匪可能是演员,刀子可能是道具,这一切可能是安排好的剧情。
他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一辆救护车适时出现,医护人员把他抬上车。车门关上的瞬间,医护人员摘下口罩,是那个男主播。
“刚才那段收视率涨了五个点。”男主播递给他一瓶水,“观众喜欢暴力元素,但不喜欢太血腥。所以伤口很浅,两天就好。”
吴涛推开他的手:“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们是制作方。”男主播微笑,“负责为您的人生提供剧本、道具、配角,以及收视率统计。您只需要演好自己就行。”
“如果我不演呢?”
“那我们会换人。”男主播收起笑容,“换一个更配合的演员,来演吴涛这个角色。您会被‘写死’,死于意外、疾病或者自杀。观众会惋惜一阵,然后投入新剧情。”
吴涛懂了。他不是不可替代的。吴涛这个角色可以换人演,只要观众接受。
“为什么选我?”
“随机抽样。”男主播看了眼手表,“您有十分钟休息时间。下一场戏是医院剧情,会有感情线。请做好准备。”
救护车停下,车门打开。外面不是医院,是他家客厅。
电视屏幕亮着,正在播放刚才抢劫段的收视率曲线图。高峰值出现在刀刺入的瞬间。
女主播坐在他家沙发上,翻看着平板:“观众留言建议您与护士发展感情线。我们为您安排了三位候选人,请过目。”
平板上是三份档案,女性,照片,职业全是护士,性格各异。
“我不选。”
“那么随机分配。”女主播划了一下屏幕,“三号,姓张,性格温柔,有护理经验。她将在五分钟后敲门,为您处理伤口。请配合演出。”
“如果我不配合呢?”
女主播抬头看他,眼神冰冷:“您的母亲住在养老院,对吧?父亲早年去世,没有兄弟姐妹。但您有个前女友,去年分手,现在外地工作。我们可以安排他们任何一位,进入剧情。”
威胁赤裸裸。
吴涛屈服了。他洗了脸,换了衣服,伤口简单包扎。五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开门,是个年轻女人,穿着护士服,提着医药箱。
“您好,社区派我来为您处理伤口。”她微笑,眼睛弯弯。
吴涛知道她是演员,但不得不配合。让她进门,坐下,拆开绷带,消毒,上药。
整个过程被多角度拍摄。护士的温柔特写,他的复杂表情,两人指尖偶尔触碰的慢镜头。虚拟弹幕:“配一脸。”“女主选得好。”“坐等发糖。”
护士离开后,吴涛收到短信:“本时段收视率创新高。感谢您的配合。明天剧本将发送至您的新手机,请注意查收。”
新手机已经放在桌上,最新款。他打开,通讯录里只有一个联系人:制作组。
那一夜,吴涛没睡。他坐在黑暗中,思考如何逃脱这场直播。
论坛上,老手们给了各种建议:有人试过自杀,但每次都会被“救活”,成为剧情里“战胜死亡”的励志段。有人试过公开真相,但说的话会被消音,文字会被屏蔽,观众看到的永远是合理剧情。
这是一个完美的系统。演员无法打破第四面墙,因为墙无处不在。
第二天,剧本准时送达。
上午:上班,与同事发生冲突。下午:发现公司秘密。晚上:面临道德抉择。
吴涛照做了。他去上班,故意找茬跟同事吵架。同事配合得天衣无缝,情绪饱满,台词自然。观众评分:a。
下午,他在公司服务器里发现一份伪造账目的文件——当然是制作组提前放好的。他“震惊”、“愤怒”、“挣扎”。
晚上,老板找他谈话,暗示他闭嘴,给他升职加薪。他“正义凛然”地拒绝。观众评分:s。
一天演完,吴涛精疲力竭。但收视率报告显示,他今天的人气排名上升到全球第二。
第一名是个非洲部落酋长,直播内容是带领族人对抗干旱。第三名是个欧洲科学家,直播内容是发现外星信号。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真人秀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主角。
周末,制作组给他放了假。“让演员休息,保持状态。”但他们安排了一次“粉丝见面会”。
在一个虚拟空间里,吴涛见到了“观众代表”。十个人,来自不同国家,年龄性别各异。
他们对他的人生如数家珍:他五岁尿床,十三岁初恋,二十一岁毕业,二十五岁第一次升职……所有隐私,所有秘密。
“我最喜欢你去年分手那段戏。”一个中年女人兴奋地说,“哭得多真实啊!”
“我喜欢你和护士的发展。”年轻男孩挤挤眼,“什么时候有亲密戏?”
吴涛想吐。他的人生被咀嚼,被消化,被评价。连痛苦都成了娱乐产品。
见面会结束,制作组发来贺电:“观众黏性显着提升。根据数据模型,建议您在下周三向护士求婚。这将引爆收视率。”
吴涛盯着那条消息,突然笑了。
他有个主意。
既然要演,就演个大的。既然观众要剧情,就给个他们承受不起的剧情。
他开始疯狂研究直播系统的漏洞。论坛里,一个匿名的前演员给了他关键信息:“系统唯一无法控制的,是演员的真实情感。它们可以安排事件,可以设计台词,但无法百分百预测你内心的反应。情感是唯一的变量。”
吴涛明白了。他要利用这个变量。
接下来一周,他完美演绎剧本。上班,约会,与护士感情升温。观众沉迷其中,催婚弹幕刷屏。
周三,他准备了戒指,定了餐厅。护士穿着白色裙子赴约,妆容精致。
烛光,音乐,牛排吃到一半。吴涛拿出戒指,单膝跪地。
“嫁给我。”
护士捂住嘴,眼泪涌出,点头。观众沸腾了。收视率飙到全球第一,打破历史记录。
但就在护士伸手要接戒指的瞬间,吴涛突然站起来。
他把戒指扔出窗外。
然后他看着虚空——看着无数看不见的摄像头,一字一句地说:
“我知道你们在看。七十八亿观众,全球人类。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自己也在被直播?”
餐厅安静了。护士僵在原地。
吴涛继续:“制作组告诉你们,你们是观众,我们是演员。但万一,你们也是演员呢?万一你们的观看行为本身,就是另一场真人秀的内容呢?给更高级别的‘观众’看?”
他停顿,让这个想法渗透。
“我查过数据。全球直播系统同时运行着三百多个‘主角频道’。但同一时间段,全球发生的可被直播的事件,远远超过三百。为什么选我们?因为我们需要‘特殊’。但‘特殊’是相对的。也许在更高级别的观众眼里,你们七十八亿人,才是特殊的那一批。你们以为自己自由,其实一举一动都被记录、被分析、被娱乐化。”
他越说越快,声音在餐厅回荡。
“你们评价我的演技,吐槽我的剧情,发弹幕,打评分。但这些行为本身,不就是表演吗?表演‘观众’这个角色。而你们的观众——那些更高级别的存在——正在看你们如何观看,如何评价,如何沉迷。你们是真人秀的真人秀,无限套娃,永无止境!”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然后,世界开始崩溃。
不是物理崩溃,是信息崩溃。吴涛看到,餐厅的墙壁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代码流。灯光闪烁,频率错乱。护士的脸像素化,分解成0和1的数字洪流。
虚空中有声音响起,不是男女主播,是更原始、更机械的声音:
“警告:演员突破认知壁垒。警告:第四面墙出现裂缝。启动应急协议。”
吴涛笑了。他猜对了。系统害怕的不是反抗,是真相。是演员意识到自己活在戏中,更可怕的是,观众也意识到自己活在戏中。
一旦这种认知传播开,整个直播体系就会崩塌。因为真人秀的前提是,演员不知道自己在演戏。如果演员知道了,戏就假了。如果观众也知道了,戏就没人看了。
餐厅彻底消失。吴涛站在一片纯白空间里。对面站着一个人,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面容模糊。
“你是制作组的?”吴涛问。
“我是系统管理员。”对方声音中性,“恭喜你,吴涛先生。你是第一个主动触发真相协议的演员。”
“然后呢?杀了我?重置我?”
“不。”管理员走近,“我们邀请你加入制作组。”
吴涛愣住了。
“你的洞察力、勇气、以及对观众心理的把握,证明你具有优秀制作人的潜质。”管理员伸出手,“从今天起,你可以从演员晋升为导演。负责为其他演员设计剧情,管理直播,服务观众。”
“如果我说不呢?”
“那么你将回到直播中,但记忆会被清除,今天的一切从未发生。你会继续演吴涛,直到角色被写死。”管理员顿了顿,“但如果你同意,你将获得权限。可以查看任何人的直播,可以设计任何剧情,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
权力诱惑赤裸裸。
吴涛沉默了。他想起那些观众,那些对他的痛苦津津有味的看客。设计他们的剧情……
“我同意。”
“明智的选择。”管理员微笑,“现在,请接收你的第一个任务。”
一份文件传入吴涛脑海。是下一个“主角”的档案:一个十六岁女孩,刚刚发现父母不是亲生的。
“设计她的直播剧情。要求:有冲突,有泪点,有反转。收视率目标:进入全球前十。”
吴涛接受了任务。他开始设计:女孩追查身世,发现自己是豪门私生女,生母已逝,生父不愿相认。中间穿插校园欺凌、初恋背叛、自我怀疑。最后高潮是女孩站在天台边缘,生父赶来,真情告白,父女相认。
剧情老套但有效。
他提交了方案。系统审核通过。直播开始。
吴涛获得了观看权限。他看着女孩经历他设计的一切:痛苦、挣扎、绝望、希望。观众弹幕滚动:“哭了。”“心疼。”“爸爸快出现!”
收视率稳步上升。
吴涛感到一种奇异的快感。他掌控着别人的命运,操纵着观众的情绪。他是神,是编剧,是导演。
但很快,他发现了问题。
他设计的剧情里,女孩在天台那场戏,生父应该及时赶到,救下她。但直播中,生父迟到了三十秒。
女孩跳了下去。
画面黑屏。直播中断。
吴涛惊愕:“怎么回事!剧本不是这样的!”
管理员的声音响起:“随机事件插入。系统会偶尔引入不可控变量,以保持真实性。女孩的死亡将引发新一轮剧情:生父的悔恨、媒体的追问、校园的反思。收视率会更高。”
“可她会死!”
“演员而已。”管理员语气平淡,“我们会找到替代者,演她妹妹的角色,继续剧情。观众很快会忘记她。”
吴涛浑身发冷。他以为自己成了导演,其实还是棋子。系统要的不是他的创造力,是他的人性。用人性设计剧情,再用人性的不可预测来制造“真实”。
他掉进了更大的陷阱。
那天晚上,吴涛在自己的新工作室里,调取了所有“制作人”的档案。三百多个,全是曾经的“演员”,在突破认知后“晋升”的。
他查看了他们的第一个任务记录。
无一例外,都出现了“随机事件”,导致剧情偏离,造成角色死亡或重伤。然后制作人会被系统安抚:“为了真实性。”“为了收视率。”“演员而已。”
但吴涛发现了一个规律。
每次“随机事件”都发生在制作人开始产生同情、开始质疑系统的时候。就像一种测试,一种驯化。系统在逼制作人习惯死亡,习惯冷漠,习惯把人当数据。
如果你通不过测试,你会被清除。
如果你通过了,你会变成系统的一部分。
吴涛看着屏幕上那些制作人的照片,一张张麻木的脸。他们曾经是人,现在是工具。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摧毁这个系统。
但不是从外部——外部没有漏洞。要从内部,从逻辑核心。
他申请调取最高权限,理由是“优化剧情算法”。系统审核了三天,批准了。
吴涛进入了核心数据库。那里存储着所有直播数据,所有演员档案,所有观众行为模式。
他看到了恐怖的东西。
直播系统已经运行了三千七百二十八年。从人类有文明记录开始,就在运行。每个时代的主角不同:原始社会的酋长,古代的帝王,中世纪的骑士,近代的科学家,现代的普通人。
但观众始终是全体人类。
而系统存在的目的,档案里写着一行字:
“维持种群稳定性。通过提供可控的叙事体验,满足集体潜意识对意义的需求,防止大规模认知崩溃。”
吴涛读了三遍,才明白什么意思。
人类需要故事,需要意义,需要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但如果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主角,世界会乱套。所以系统挑选少数人,给他们“主角幻觉”,让其他人当“观众”。观众通过观看获得代入感,满足参与感,却不必承担真实风险。
这是维持社会稳定的机制。
一个持续了三千七百年的巨型真人秀。
而制作组,是系统的维护者。他们来自各个时代,被系统同化,成为永生的管理员。吴涛看到的那个管理员,可能已经活了几百年。
现在,吴涛也成了候选人。
如果他通过所有测试,他将获得永生,永远设计剧情,永远维持这个谎言。
如果他反抗,他会被清除,记忆格式化,投入轮回,下辈子可能又成为演员。
进退都是地狱。
吴涛坐在数据库里,笑了。笑得很疯狂。
他有了一个计划。
既然系统怕的是真相传播,那就让真相传遍每一个角落。不是小范围的认知突破,是系统级的感染。
他编写了一段代码,伪装成剧情更新补丁。代码的核心逻辑很简单:在所有直播画面中,随机插入一闪而过的真实信息。
比如,在战争直播中,插入“这是剧本”的字样。在爱情直播中,插入“演员已结婚”的提示。在英雄直播中,插入“特技由制作组提供”的说明。
每次只出现01秒,人类意识几乎察觉不到,但潜意识会接收到。
积少成多,量变引起质变。
总有一天,所有观众都会隐约觉得不对劲。所有演员都会偶尔怀疑真实性。认知的裂缝会蔓延,直到整个系统崩塌。
他上传了代码。
系统检测到了异常,但吴涛设置了伪装,让代码看起来像是优化算法的一部分。
审核通过。
代码开始运行。
第一天,无事发生。
第二天,全球直播的收视率出现了微小波动。无人察觉。
第三天,吴涛被叫到管理员办公室。
“收视率在下降。”管理员盯着数据板,“观众留存率降低,互动减少。你做了什么?”
“优化算法。”吴涛面不改色,“可能观众需要时间适应新剧情节奏。”
管理员盯着他,眼睛像扫描仪。吴涛保持镇定。
“你的代码里,有异常参数。”管理员突然说。
“那是为了提高真实感引入的随机变量。”吴涛早已准备好说辞,“您说过,真实性很重要。”
管理员沉默了。然后点点头:“继续观察。如果收视率持续下降,你会被追责。”
吴涛退出办公室,后背湿透。他赌对了。系统虽然强大,但为了维持“真实性”,必须允许一定程度的不可预测性。他的代码钻了这个空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代码持续生效。
全球范围内,出现了奇怪的现象。有人突然在会议上说:“我觉得我们在演戏。”有人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是主角吗?”有人在深夜惊醒,梦见自己被无数眼睛观看。
这些都被系统解释为“集体潜意识波动”,是正常现象。
但吴涛知道,种子已经发芽。
他等待着。
直到那天,最大的“主角频道”——那个非洲酋长——在直播中突然停止说话,看着天空,喃喃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观众弹幕瞬间爆炸。有人嘲笑,有人附和,有人开始分享自己的怪异感受。
系统警报响彻整个制作中心。
“警告:集体认知突破临界点。警告:真实性协议失效。启动终极预案。”
终极预案是什么?
吴涛很快知道了。
所有直播,同一时间,切到了同一个画面。
新闻联播演播室。男女主播正襟危坐。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女主播微笑,“现在插播一条特别通告。”
全球七十八亿人,无论在看什么,无论在哪里,都看到了这个画面。
“经过三千七百二十八年运行,‘人类叙事稳定系统’即将关闭。”
男主播接话:“感谢各位观众长久以来的支持。感谢各位演员的精彩演出。”
吴涛呆住了。系统要自己关闭?为什么?
女主播继续:“系统关闭后,所有演员将恢复自由。所有观众将失去叙事体验。人类社会将面临认知重构。”
“这个过程可能会伴随短期混乱,但长期来看,是人类文明走向成熟的必要步骤。”
男主播:“系统存在的唯一目的,是防止幼年文明因认知过载而自我毁灭。现在,人类已经准备好面对真实。”
画面切换。播放一段纪录片。
原始人围着火堆讲故事。古代帝王编造神话巩固统治。中世纪教会控制叙事。近代国家塑造民族神话。现代媒体制造共识。
所有时代,所有文明,都在用故事构建现实。
而系统,是这些故事的“总编辑”。它确保故事不会互相冲突,确保人类不会因为发现“所有故事都是编的”而崩溃。
但现在,它认为人类可以承受真相了。
“关闭倒计时:十,九,八……”
全球寂静。
“……三,二,一。”
画面黑屏。
然后,重新亮起。
是真实的现实。
吴涛看到自己站在工作室里,周围是其他制作人,都一脸茫然。窗外,城市依旧,但感觉不一样了。少了某种……滤镜。
人们走上街头,面面相觑。没人说话,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改变了。
那天之后,世界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有人崩溃,有人狂欢,有人茫然。但很快,人类展现了韧性。
没有系统编织故事,人类开始自己创造故事。不是被动的观看,是主动的讲述。不是单一的叙事,是多元的真相。
战争减少了——因为没有“英雄剧本”催生冲突。消费主义降温了——因为没有“成功故事”刺激欲望。社交媒体转型了——从表演舞台变成交流工具。
吴涛回到了普通生活。他找了一份编剧工作,写真正的剧本,给真正的观众看。观众知道那是戏,但依然投入感情。因为真实的情感不需要“真实性协议”来验证。
偶尔,他会想起那段直播岁月。
他会梦见那个跳楼的女孩,梦见自己设计的剧情,梦见无数双眼睛。
但醒来后,他确定:这是真的。疼痛是真的,快乐是真的,选择是真的。
没有剧本,没有观众,只有生活本身。
三年后,吴涛结婚了。妻子是普通人,不是演员也不是制作人。
“曾经我以为,人生是一场戏。现在我知道,戏是假的,但人生是真的。真的东西,不需要观众。”
宾客鼓掌。阳光很好。
婚礼视频上传网络,有人评论,有人点赞,但再没有“收视率统计”,没有“观众反馈”。
只有人与人的连接。
那天晚上,吴涛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纯白空间。管理员站在那里,面容清晰了——是个普通的中年人,眼神温和。
“系统其实没有关闭。”管理员微笑,“我们升级了。从‘叙事稳定系统’升级为‘认知自由平台’。不再编故事,只提供工具,让人类自己编。”
“那你们还在?”
“我们一直在。”管理员点头,“但退到幕后。只有当文明再次面临认知危机时,我们才会介入。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来。”
梦醒了。
吴涛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窗外,城市灯火阑珊。
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真实的人生。不完美,不可控,没有剧本。
但正因为如此,才值得一过。
他闭上眼睛,睡了。
这一次,没有摄像头。
没有观众。
只有夜,和平凡的安宁。
而在宇宙的某个维度里,升级后的系统静静运行。数据流闪烁,记录着人类文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叙事”。
管理员们看着屏幕,微笑。
“演出开始了。”
“真正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