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徐家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他们叫我福贵。
这名字是我爹起的,他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有福气,活得长久。
现在想想,这名字真是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
我家祖上闹过长毛,逃难到这南方小镇,用剩下的家底开了间小小的纸扎铺,专做死人生意,寿衣、纸人、金银元宝,还有给死人糊窗户、裱墙用的那种特别厚实、吸水性好的“寿纸”。
我爹接手铺子时,已经是民国了。
他手艺好,人也活络,铺子勉强能糊口。
我娘死得早,我爹又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
记忆里,他总是沉默的,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糨糊、颜料和旧纸张的霉味。
他很少笑,眼神总是沉沉的,看着我的时候,尤其如此。
好像我不是他儿子,是件需要仔细打量、小心处置的易碎品。
我们铺子后院,有一间上了重锁的仓房,从来不许我进去。
爹说里面堆着祖传的老纸,受不得潮,见不得光。
我也没多想,小孩子的好奇心,很快就被镇上的热闹和田野里的蚂蚱吸引走了。
我像所有野孩子一样长大,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虽然家里做死人生意,被别的孩子嫌晦气,但我自己活得没心没肺。
直到我九岁那年夏天。
我和镇东头的狗蛋打架,被他推下水渠,磕破了后脑勺,流了很多血。
被人捞起来时,已经没气了——至少当时摸我鼻息的老郎中是这么说的。
我爹听到消息,手里的糨糊碗摔得粉碎。
他没有像别人爹娘那样扑上来哭天抢地。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白得像他手里最好的“寿纸”。
然后,他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那间从来不许我进的仓房。
过了很久,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小卷颜色异常暗黄、边缘毛糙的旧纸。
纸上似乎有模糊的图案,但看不真切。
他让所有人都出去,关紧了房门。
据后来在门缝里偷看的邻居说,我爹用一把特制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掌心,让血滴在一个小瓷碟里。
又用毛笔,蘸着那血,在那卷旧纸上,颤巍巍地写了些什么。
不是字,像是……画了个人形?
很简陋,头,身子,四肢。
然后,他把那纸卷,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我血肉模糊的后脑伤口上。
神奇的是,血立刻止住了。
更神奇的是,已经没了气息、身体开始发凉的我,胸口竟然又慢慢有了微弱的起伏!
我活过来了。
镇上的人都说是奇迹,说我爹爱子心切,感动了天地。
只有我爹,在我醒来后,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阴沉了。
他盯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害怕,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沉重。
“福贵,”他第一次用那么严肃的语气跟我说话,“从今天起,离水远点,离高的地方远点,离一切可能伤着你的东西,都远点。”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干涩,“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告诉别人。记住,你只是运气好,磕晕了。”
我懵懂地点头,后脑勺的伤口一点也不疼了,甚至摸上去,只有一层光滑的、像是结了很久的厚痂的触感。
几天后,痂脱落了。
伤口处,皮肤完好如初。
但仔细看,能看见一片极淡极淡的、暗黄色的痕迹,形状不规则,微微凸起,像一块……长进了肉里的旧纸?
我问我爹,他脸色大变,厉声呵斥我别瞎想,那是伤疤,以后会慢慢消。
可那块“纸疤”,从来没消过。
而且,从那以后,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
梦里,我总是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暗黄色的混沌里。
四周漂浮着许多模糊的影子,看不清面目,但能感觉到它们很悲伤,很……“旧”。
它们无声地围着我,伸出手,好像想触摸我,又好像想把我拉进那片混沌深处。
每次梦醒,我都一身冷汗,心跳得厉害。
更怪的是,我发现自己对店铺里那些新纸扎、新“寿纸”,越来越没感觉。
反而对角落里堆积的、沾染了灰尘虫蛀的旧纸货,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有时甚至会无意识地凑近去闻那股霉味,心里会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爹看到我这样,眼神里的忧虑一天比一天重。
他开始频繁地进出那间锁着的仓房,每次出来,脸色都更憔悴一分,身上那股旧纸张的霉味也愈发的浓,浓得几乎盖过了他活人的气息。
我十八岁那年,爹给我说了门亲事。
是邻镇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叫家珍,模样周正,手脚勤快。
爹说,成了家,我或许就能“定”下来。
成亲那天,很热闹。
爹喝了不少酒,脸上难得有了点血色,但眼神始终飘忽,不时看向那间锁着的仓房。
夜深人静,宾客散尽。
我带着酒意,迷迷糊糊起来解手。
路过仓房时,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却又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纸张。
还有爹压抑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的嘀咕声。
“……快了……就快了……再等等……”
鬼使神差地,我凑近门缝。
里面没有点灯,但借着仓房高处一个小气窗透进来的惨淡月光,我看到了让我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爹背对着门,跪在地上。
他面前摊开着那卷救我时用过的、颜色暗黄的旧纸。
但此刻,那纸上不再空白模糊。
上面用暗红色的、干涸血迹般的颜料,画满了东西!
是一个个人形!
大大小小,姿势各异,密密麻麻!
每个人形旁边,都标注着小小的字,墨色新旧不一。
我拼命睁大眼睛,辨认出最近的一个,旁边写着:“庚午年七月初九,落水,丙辰纸补。”
庚午年?那不就是我落水那一年?
丙辰纸?
“甲子年腊月廿三,坠井,乙卯纸补。”
“戊辰年重阳,惊马踏伤,甲寅纸补。”
时间跨度很大,最早的那个,竟然是光绪年间!
而且,所有人形,都用极细的、血红色的线,连接向纸中央一个稍大些的、轮廓与我极其相似的人形!
那个“我”的胸口位置,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红色大字——“寿”!
而在“寿”字周围,密密麻麻写满了更小的字,都是日期和事件,有些墨迹极新,像我成亲的日子,也被记录了上去!
爹用他那只干枯的手,抚摸着我落水那个人形旁边的“丙辰纸补”几个字。
嘴里喃喃:“丙辰年的纸……快用完了……得找新的‘补纸’了……”
“新媳妇……新媳妇的‘生气’旺……也许能……”
他猛地回头,似乎感觉到了门外的窥视!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逃回新房,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一夜,我搂着熟睡的家珍,睁眼到天亮。
浑身冰冷。
我明白了。
我不是运气好。
我的“活着”,是用别的东西“补”出来的!
是用那所谓的“丙辰纸”、“乙卯纸”……用那些标注着不同年份的、诡异的“纸”,一次次从鬼门关“补”回来的!
而那些纸,显然不是普通的纸!
它们需要“补”?
用什么“补”?
爹说的新媳妇的“生气”……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
我不敢问爹,甚至不敢看他。
我变得沉默寡言,尽量躲着他。
家珍是个好女人,温柔体贴,很快有了身孕。
爹得知后,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像是欣慰,又像是……松了口气?
他对家珍异常和蔼,时常嘘寒问暖,还破例让她进了几次铺子前堂帮忙。
但我注意到,他看家珍肚子的眼神,总带着一种隐秘的、评估般的打量。
像是在看一件……材料?
家珍临盆那晚,难产。
接生婆忙活了半夜,汗如雨下,出来说怕是大小难保。
我急疯了,跪在地上求菩萨。
爹却异常镇定。
他把所有人都赶出产房,只留自己和那个快累瘫的接生婆。
他反锁了房门。
我在门外,听着家珍越来越弱的呻吟,心如刀割。
忽然,产房里传来接生婆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没了声音。
然后是一片死寂。
过了不知多久,门开了。
爹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个襁褓,脸色灰败,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是个儿子。”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家珍……累了,睡了。”
我冲进产房。
家珍躺在床上,面无血色,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真的像是睡着了。
接生婆歪倒在墙角,眼睛圆睁,满脸惊恐,已经没了气息,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带血的剪刀。
而家珍的枕边,放着一小片颜色新鲜些、但依然透着暗黄的碎纸片,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大张的纸上撕下来的。
纸上用淡红色的、像是稀释过的朱砂,画了一个蜷缩的婴儿形状。
我颤抖着抱起儿子。
孩子很瘦小,哭声像猫叫。
但在他的左耳后,有一小块皮肤,颜色和触感……和我后脑勺那块“纸疤”,一模一样!
暗黄,微凸,像长进了肉里!
我猛地看向爹。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抱着襁褓,默默走了出去。
那一晚,我守着昏睡的家珍,看着儿子耳后的“纸疤”,又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们父子俩……都是“补”出来的?
家珍第二天醒了,身体极其虚弱,对生产那晚的事记忆模糊。
她只记得剧痛中,好像看到公公拿着一张很大的、发黄的纸,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儿子取名叫有庆,爹起的,说庆幸母子平安。
可我心里知道,没什么平安。
只有更深的、我看不透的恐怖。
爹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得厉害,身上那股旧纸霉味浓得几乎让人作呕。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间仓房里。
偶尔出来,眼神浑浊,看我和有庆时,那目光让我不寒而栗。
像是在看两件……快要耗尽材料的旧货?
有庆三岁那年,镇上闹时疫。
很多孩子发烧拉肚子,有庆也没躲过。
郎中看了,开了药,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小脸蜡黄,奄奄一息。
爹这次没有犹豫。
他把有庆抱进仓房,锁上门。
我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有庆微弱的哭声,然后是爹低低的、古怪的吟唱,还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许久之后,门开了。
有庆睡着了,呼吸平稳,烧退了。
但在他右脚的脚背上,又多了一块新的、暗黄色的“纸疤”!
而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背佝偻得几乎直不起来,走一步喘三下。
他看着有庆脚背的“纸疤”,又看看我,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
“福贵啊,”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壬申纸’……是最后一点了……”
“咱家存的‘补寿纸’……快用尽了。”
“以后……你们爷俩……得靠自己‘挣’了……”
说完这话没几天,爹就死了。
死在那间仓房里,怀里紧紧抱着那卷画满了人形、标注着无数日期事件的暗黄旧纸。
纸卷摊开一部分,我看到在我那个“寿”字人形下面,又多了一行新的小字:“癸酉年四月,时疫,壬申纸补。”
而爹自己的那个人形,早已黯淡得几乎看不见,旁边标注着:“光绪廿八年,早夭,甲辰纸补未成。”
光绪廿八年?爹不是一直活到现在吗?
甲辰纸补未成?什么意思?
难道爹……早就该死了?
是用了某种方法,强行“补”活到了现在?
而现在,“补纸”耗尽,他再也“补”不动了?
我处理爹的后事时,打开了那间神秘的仓房。
里面没有堆积如山的祖传老纸。
只有靠墙几个空荡荡的、落满灰尘的旧木架。
地上,散落着一些颜色各异、但都晦暗陈旧的碎纸片。
有的上面有模糊的图案或字迹。
在墙角最深处,我找到了爹一直抱着的那卷旧纸的全貌。
展开后,巨大的一张,几乎铺满半间屋子!
纸色暗黄,质地诡异,非布非革,沉重异常。
上面除了我之前看到那些,还有更多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人形和标注!
最早能追溯到明朝!
所有标注,都围绕着纸中央那个最大的、代表“徐氏血脉”的扭曲人形。
无数血红色的细线,从历代先祖那些或完整、或残缺、或标注着“某纸补”的人形上延伸出来,像蛛网,又像血管,最终汇聚到中央那个“寿”字上。
“徐福贵,庚申年三月初七,殁。”
旁边空着,没有“某纸补”的标注。
庚申年?三月初七?
那不就是……明天?!
我浑身发抖,纸卷从我手中滑落。
所以,爹死了,“补寿纸”用尽了。
我的“寿”,也到头了?
明天,我就会死?
我看着纸上那冰冷的判决,又看看懵懂玩耍的有庆,看看病弱憔悴的家珍。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恐惧,混合着爹临终那句“得靠自己‘挣’了”,在我心里疯狂翻腾。
“挣”?怎么挣?
像爹那样,去“补”?
用什么“补”?
我的目光,落在了仓房地上那些散落的、颜色各异的碎纸片上。
一个疯狂而邪恶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
爹能用那些“补寿纸”,一次次从死亡手里把我们“补”回来。
那这些碎纸片……是不是也是某种“材料”?
如果……如果我能找到使用它们的方法……
是不是就能“挣”来新的“寿”?
为了家珍,为了有庆,也为了……我自己?
我不想死!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我开始疯狂研究那卷巨大的“寿纸”,研究上面每一个标注,每一种“纸”的名称,每一次“补”的时机和方式。
我发现,“补寿”似乎需要几个条件:特定的“纸材”(对应不同天干地支年份),强烈的“生机”作为引子(比如我落水时的濒死,家珍生产时的血气),以及……执行者(爹)的某种“联系”和“代价”。
现在,执行者是我了。
“纸材”……地上这些碎片,或许能用?
“生机”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门外。
镇上的时疫还没完全过去,偶尔还能听到谁家又死了人。
那些将死未死之人……是不是最好的“生机”来源?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但求生的欲望,像野火一样烧掉了那点残存的良知。
那天下午,镇上卖豆腐的老杨头不行了,家人正准备后事。
我鬼使神差地,揣着一小块颜色暗红、像是浸过血的碎纸片,去了他家。
借口悼念,靠近了老杨头的病榻。
他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我趁人不注意,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抹在那碎纸片上,然后学着记忆中爹的样子,心中默念老杨头的名字,观想他的“生机”流向我自己。
然后,将纸片悄悄塞进了老杨头的寿衣口袋。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完全是瞎试。
做完这一切,我匆匆离开,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夜里,我做了更清晰的梦。
还是那片暗黄色的混沌。
但这次,我“看”到老杨头那个模糊的影子,被几条血红色的细线缠住,一点点拖向混沌深处,而其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顺着一条线,流向了……纸中央那个代表我的“寿”字人形!
第二天,老杨头死了。
而我,安然度过了“庚申年三月初七”。
我没有死!
那个标注着我死亡日期的字迹,颜色似乎淡了一点点。
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我。
成功了?虽然极其微弱,但我真的“挣”来了一点“寿”?
用别人的死?
我成了和爹一样的人?
不,爹是用“存纸”补自己家人。
而我,是在用别人的命,续自己的命!
可我没得选!
为了活下去,为了家珍和有庆,我必须继续!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试验。
寻找那些注定将死、无人关注的边缘人:流浪汉,孤寡老人,重病无救的穷人……
用仓房里找到的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碎纸片,尝试“嫁接”他们的“死气”或残存“生机”。
有时成功,我就能明显感到身体轻快一些,纸上我的“死期”会模糊或推迟。
有时失败,则毫无变化,甚至我会难受好几天。
我越来越熟练。
也越来越不像人。
我能隐约“感觉”到周围人“寿数”的厚薄,像猎食者嗅到猎物的气息。
家珍的身体一直没大好,总是病恹恹的。
有庆渐渐长大,很懂事,但体质似乎比一般孩子弱。
我心里清楚,他们身上那些“纸疤”,就像一个个漏洞,在不断漏走他们的“生气”。
而我每一次成功的“补寿”,虽然续了我的命,似乎也加剧了他们生命的流逝。
这是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但我停不下来。
就像染上最深的毒瘾。
死亡的恐惧,和对“活着”的贪婪,驱动着我。
我用各种手段,“挣”来了十几年额外的“寿”。
纸卷上,我的“死期”被一次次涂改,推后。
而我周围的人,那些被我“借”过寿的人,无声无息地死去。
镇上开始有流言,说徐家纸扎铺邪性,靠近了折寿。
我充耳不闻。
直到那年,有庆十三岁。
他去山上捡柴,被一条罕见的毒蛇咬了。
抬回来时,整条腿乌黑肿胀,郎中摇头。
家珍哭得晕过去。
我看着他青紫的小脸,心如刀绞。
仓房里,能用的碎纸片几乎没有了。
唯一看起来可能有点效用的,是一张巴掌大、颜色灰败、布满虫洞的破纸,上面有个残缺的孩童涂鸦。
我别无选择。
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咬破指尖,血抹纸片,默念,观想……
然后将纸片按在有庆被咬的伤口上。
这一次,异变陡生!
那灰败纸片刚一接触有庆的皮肤,立刻像活物一样,死死“吸”了上去!
有庆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
被咬伤口处的黑血,连同他腿上的血肉,甚至骨头,都仿佛被那纸片疯狂抽取、吞噬!
纸片迅速变得饱满、湿润,颜色转为一种诡异的黑红!
而有庆的身体,则像泄了气的皮囊,迅速干瘪下去!
“不——!”我扑上去想撕开纸片。
但纸片已经“长”进了他的皮肉,撕开的地方,露出下面同样在枯萎、纤维化的肌肉和骨骼!
“爹……疼……”有庆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痛苦和不解,最后的光芒迅速熄灭。
短短十几息,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我眼前,被那诡异的纸片吸成了一具裹着层皮的干尸!
纸片饱饮了生命,从有庆身上脱落,飘落在地。
它变得厚重,光泽诡异,上面那个残缺的孩童涂鸦,此刻清晰起来——赫然是一个哭泣的、被绳索捆绑的婴儿形象!
我瘫倒在地,看着有庆的干尸,又看看那邪恶的纸片。
浑身冰冷,血液都凝固了。
这不是“补寿”。
这是……献祭!
用至亲血脉的鲜活生命,进行最彻底的掠夺!
爹从来没用过这种方法。
他用的“补寿纸”,虽然诡异,但似乎只是“转移”或“借用”将死之人的残余。
而这灰败纸片……是直接“吞噬”活人生机!
我颤抖着捡起那变得邪恶的纸片。
一股汹涌的、冰冷的、充满了年轻生命力的“生机”,顺着我的手,蛮横地冲进我的身体!
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精力充沛,耳目清明!
但同时,一种更深沉的、来自灵魂层面的冰冷和空洞,也随之蔓延开来。
我“看”到纸卷上,我的“寿”字人形,骤然明亮了许多,线条都粗壮了一圈。
而有庆那个人形,则彻底黯淡、碎裂,化为一小团污迹。
“不……不应该是这样……”我喃喃自语,巨大的悲痛和罪恶感几乎将我淹没。
可心底那丝因“年轻”而带来的窃喜,又如毒草般滋生。
我亲手杀了我的儿子。
用最邪恶的方式。
为了……活下去。
家珍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了。
临死前,她抓着我的手,眼神涣散,低声说:“福贵……别再……‘补’了……那不是活……是……”
话没说完,她就断了气。
眼睛没有闭上,直直地看着屋顶,空洞,绝望。
镇上的人都说,徐家遭了报应,绝后了。
只剩我一个孤老头子,守着阴森的纸扎铺。
我成了真正的“福贵”,长寿,却孤绝。
我烧掉了那间仓房,烧掉了大部分碎纸和那卷巨大的“寿纸”。
只留下了那张吞噬了有庆的、变得邪恶厚重的黑红纸片,和有庆干枯的左脚——上面还连着那块“壬申纸补”的纸疤。
我无法摆脱它。
它像毒品,像我新的心脏。
每当我觉得衰老、疲惫、濒临死亡时,只要触摸它,就能汲取一丝那股被封存的、有我儿子生命力的“生机”,继续苟延残喘。
我知道,我在滑向更深的深渊。
这纸片需要“喂养”。
有庆的生命力,终有一天会耗尽。
到时,我该怎么办?
去找下一个“祭品”?
我浑浑噩噩地活着,像一具行走的、贪婪的僵尸。
直到那个傍晚,一个外乡的年轻货郎,因为错过了宿头,来我的纸扎铺借宿。
他很健谈,说起家乡的妻儿,眼里有光。
夜里,他睡在铺子后面的小房间。
我坐在黑暗里,手里摩挲着那张黑红纸片。
纸片传来熟悉的、细微的饥渴脉动。
它“嗅”到了新鲜的、旺盛的生机。
我看着货郎房间透出的微弱灯光。
听着他平稳的呼吸。
一个声音在我心底疯狂叫嚣:“抓住他!用他!你就能再活几十年!”
另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哭泣:“那是别人的儿子……像有庆一样……”
我颤抖着,挣扎着。
最后,求生的本能,压垮了一切。
我拿着纸片,像幽灵一样,走向那个房间。
手里,还提着有庆那只干枯的、带着纸疤的左脚。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货郎年轻熟睡的脸上。
那么平静,那么……充满生机。
我举起手中的黑红纸片,对准了他的心口。
纸片兴奋地颤抖着,上面的婴儿图案仿佛在无声尖笑。
就在我要按下去的瞬间。
货郎忽然睁开了眼睛。
不是惊醒的迷茫。
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纸片和有庆的残肢,嘴角慢慢勾起一个诡异的、非人的弧度。
“找到你了,‘寿纸’的宿主。”
他的声音变了,变得苍老、沙哑,充满无尽的贪婪。
“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甲辰纸’。”
“你爹当年‘补’未成的那个。”
“现在,我来取走,‘徐氏血脉’最后这点……存货了。”
他(它)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抓向我,而是抓向了我手中那张黑红纸片,以及有庆的残肢!
我最后的意识,是看到“货郎”的皮肤下,浮现出密密麻麻、如同电路板般交错纠缠的暗黄色纸纤维。
以及,他(它)眼中,那和我爹临终前一样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
饥饿。
原来,从来就没有侥幸的“活着”。
无尽“补寿”。
纸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