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禹治水时,一个负责搬运土石的民夫。
那时候,天下洪水滔天,浩浩荡荡,怀山襄陵。
人都说,是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洪水从地底和天上一起涌出来。
我们跟着禹,从冀州走到扬州,从黄河走到淮水。
禹很瘦,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据说是当年治水,腿泡烂了,落下病根。
他手里总拿着一把奇怪的耒耜,黑黢黢的,非金非石。
他很少说话,眼睛总是望着洪水,或者望着脚下的泥土。
眼神深得像洪水下的深渊。
我们都很崇敬他。
毕竟,他是接替父亲鲧的遗志,来拯救天下苍生的。
但渐渐地,我发现有些事不对劲。
首先,是禹治水的方法。
他不像他父亲鲧那样到处去堵,而是疏导。
这没错。
但他疏导的路线,很奇怪。
有时候,明明有更近的河道可以疏通,他却偏要绕远,开凿极其艰难的山岭。
有时候,洪水已经威胁到大片平原,他却先带人去挖一条远离人群的、干涸的沟壑。
像是在遵循某种既定的、隐秘的图案,而不是单纯地引水入海。
其次,是那些土石。
治水需要大量的土石来筑堤坝,建河堤。
我们挖了很多土方,但用量总是对不上。
好像有很多土,凭空消失了。
消失的土,被运到哪里去了?
没人知道。
负责搬运土石的队伍是分开的,有些队伍,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问起来,上头只说,派去更远的工地了。
直到那件事发生。
我们在涂山附近开凿河道。
那里山势险峻,岩石坚硬如铁。
禹亲自指挥,用他那把黑耒耜,在山壁上画了一条线。
“沿此线开凿,深九丈,宽五丈,不可多一寸,不可少一分。”
我们照着做。
凿了三天三夜,终于挖到深处。
忽然,一个民夫惊叫起来。
“有东西!石头里有东西!”
我们围过去,用火把照亮。
只见暗红色的岩石里,嵌着一大团黏土。
黏土是青灰色的,湿漉漉的,还在微微蠕动!
更骇人的是,黏土里,裹着一个人形!
隐约能看出四肢和躯干的轮廓,甚至还有一张模糊的、扭曲的脸!
那张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坑,嘴巴大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尖叫。
“是……是山鬼?还是被山吞了的人?”有人颤抖着问。
禹分开人群,走了过去。
他盯着那团裹着人形的黏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举起那把黑耒耜,轻轻刺入黏土。
黏土猛地收缩了一下!
里面的人形轮廓,似乎也抽搐了一瞬。
禹拔出耒耜,尖端带出一缕暗红色的、像血又像泥浆的东西。
他凑近闻了闻。
“是‘旧土’。”他喃喃自语,“挖到不该挖的地方了。”
他转身,命令我们:“继续挖。把周围清理干净,但不要碰这团黏土。”
我们不敢违抗,忍着恐惧,继续扩大那个洞窟。
随着周围的岩石被凿开,我们看到了更恐怖的景象。
那团黏土,不是孤立的。
它连接着后面更大的一坨!
而且,不止一个“人形”!
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全都裹在那种青灰色、蠕动的黏土里!
有的蜷缩着,有的伸展着,有的相互纠缠。
像一大窝尚未孵化出来的、诡异的蛹。
所有“人形”的脸,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表情痛苦到极致。
整个洞窟,充满了无声的、凝固的惨叫。
我们都吓呆了,手里的工具掉了一地。
禹却似乎早有预料。
他走上前,用黑耒耜敲了敲那巨大的黏土块。
黏土表面泛起涟漪,仿佛活物。
“果然在这里。”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释然?
“这是当年,镇压洪水的‘旧痕’。”
他告诉我们,在更久远的时代,天地间就有过巨大的水患。
那时候的神人,用了另一种方法来治水。
不是疏,不是堵。
是“镇”。
用活物,用最不甘、最痛苦的生灵之“念”,混合特殊的“息壤”,将它们封存在山川大地之中。
以它们的怨怼和挣扎为“锚”,来稳定动荡的水脉。
“这些,”禹指着那些黏土人形,“就是当年的‘镇物’。他们不是死了,是被‘种’在了这里。他们的‘念’,还在和洪水对抗。”
我们听得毛骨悚然。
用活人……来做镇水的“锚”?
“那……那我们现在挖开了它们,会怎么样?”一个胆大的民夫颤声问。
禹沉默了一会儿。
“洪水会失去一部分‘镇缚’,会更加狂暴。”
“但这也是机会。”
他眼神幽深。
“旧的‘镇法’已经不稳了。我要用新的方法,彻底根治水患。”
“需要……借用它们的‘念’。”
他命令我们,取来最结实的绳索和木架。
然后,他亲自用黑耒耜,开始切割那巨大的黏土块。
耒耜划过,黏土像活肉一样翻开,流出更多暗红的浆液。
那些被封在黏土里的人形,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开始剧烈地颤抖!
虽然没有声音,但我们仿佛能听见灵魂层面的尖啸!
禹面无表情,一块一块,将那些包裹着人形的黏土切割下来。
每切下一块,就有民夫上前,用涂了某种油脂的麻布将其包裹,再绑上木架,抬出洞窟。
一共抬出了九块。
每一块里,都有一个姿态各异的痛苦人形。
禹让我们在洞窟外,挖了九个深坑。
将九块黏土人形,分别埋了进去。
埋的时候,他让我们围着坑,唱一种腔调古怪、音节拗口的歌。
不像歌,更像咒语。
埋好后,他在每个坑上,用黑耒耜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号。
接着,他取出一把小刀,割破自己的手腕。
将血,滴在九个符号的中心。
鲜血渗入泥土,那些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微微发光。
然后,他让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将刚才开凿的河道,用土石回填!
“不治水了?”我们惊呆了。
“治。”禹看着被回填的河道,又看看埋着九块黏土人的地方,“但不用这里的水道了。这里,从今以后,是‘镇眼’之一。”
我们不懂,只能照做。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梦见自己也被封在冰冷的黏土里,不能动,不能呼吸,但意识无比清醒。
能感觉到洪水在周围咆哮,能感觉到千年万年的孤独和痛苦。
还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通过黏土,慢慢吸走我的“念”。
我的恨,我的怕,我的一切情绪,都成了燃料。
惊醒时,浑身冷汗。
我发现,不只是我做噩梦。
那天参与挖掘和埋葬的民夫,大多神情恍惚,眼眶发黑。
好像精气神被抽走了一部分。
更怪的是,从那天起,涂山附近的水势,果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湍急的河流,变得温顺了许多。
但下游其他地方,却传来消息,说洪水突然变得更加暴烈,冲毁了好几个新筑的堤坝。
禹听到消息,只是点点头,说了句:“果然如此。”
他好像……在拿洪水做某种试验?
或者说,在转移某种“负担”?
我心里的疑惧,越来越深。
但我只是一个民夫,能做什么?
只能跟着队伍,继续辗转各地。
涂山之后,我又经历了三次类似的事情。
一次在龙门,挖出了半截巨大的、像是某种水族生物的骨骸,被封在透明的、琥珀般的黏土里。
禹将其截取了一段,埋在了龙门山下。
一次在砥柱,挖出了一整片像是城池废墟的痕迹,无数微小的人形在黏土中挣扎。
禹取走了废墟中心一块刻着符文的砖石。
最后一次,在淮水源头。
那是最恐怖的一次。
我们挖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
空洞中央,没有黏土。
只有一片黑色的、静止的“水”。
那“水”不反射光,浓稠得像油,表面平滑如镜。
“水”中,倒映不出我们的影子。
却倒映出一些不断变幻的、支离破碎的景象:滔天的洪水、崩塌的天空、怒吼的巨人、哭泣的人群……
而在“水”的中央,悬浮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巨大的、缓慢搏动的心脏!
心脏是暗金色的,布满了粗大的血管,每一次搏动,都让整个空洞微微震颤。
随着它的搏动,那片黑色的“水”也会泛起涟漪。
涟漪荡开,那些破碎的景象就随之变幻。
“洪水的‘心’。”禹站在黑色水边,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不是恐惧,是……渴望。
“终于找到了一个。”
他命令所有人退出空洞,只留下他自己和最信任的几个手下。
我们在洞外等着,惴惴不安。
洞里传来低沉的呢喃声,还有某种利器切割血肉的闷响。
过了很久,禹出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团用黑色兽皮包裹的东西。
兽皮缝隙里,渗出暗金色的、粘稠的液体。
他的脸色苍白,但眼睛亮得吓人。
“走。”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后来我们听说,淮水有一段河道,突然彻底干涸了,露出了布满裂缝的河床。
而另一条原本平缓的支流,却毫无征兆地决堤,淹没了大片土地。
禹对这一切,似乎早有预料。
他的治水路线,变得更加古怪,也更加急切。
像是在抢时间,又像是在完成一幅巨大而恐怖的拼图。
我开始偷偷观察,记录他埋下那些诡异“镇物”的地点。
把它们连起来,隐约是一个残缺的、扭曲的图案。
像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不祥意味的符文。
或者,是一个庞大无比的“阵”!
而阵眼,似乎指向了九个地方。
禹要做什么?
他不是在治水。
他是在用洪水,用那些古老的“镇物”,用我们这些民夫的血汗,甚至用更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布置一个惊天的局面!
终于,治水到了尾声。
天下水患,看似真的平息了。
江河归道,百姓得以在平原上重建家园。
舜帝大喜,将帝位禅让给了禹。
禹成了天下的王。
即位大典上,万邦来朝,场面宏大。
但禹的脸上,看不到多少喜悦。
只有一种深沉的、如释重负的疲惫。
大典的高潮,是禹命人抬出了九尊巨鼎。
鼎由天下九州贡献的青铜铸成,气势恢宏,象征着王权和对九州的统治。
这就是后世传说的“九鼎”。
人们欢呼,歌颂禹的功德。
只有我,和少数几个曾跟随禹深入最恐怖之地的老民夫,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因为那九尊鼎被抬上来时,我们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淡淡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和土腥的黏土味。
还有……那种灵魂被困的绝望气息。
鼎身上,铸造着各州的山川地形,奇珍异兽。
但在那些图案的缝隙里,在鼎足的内侧,在不易察觉的角落。
我们看到了另一些东西。
扭曲的、痛苦的人形轮廓。
挣扎的水怪身影。
破碎的城池。
还有一颗颗仿佛还在搏动的……心脏图案!
那不是装饰。
那是封印!
禹将我们从各地挖出来的、那些最恐怖、最强大的“旧镇物”和“洪水之心”,熔铸进了这九尊鼎里!
用九州的气运,用王权的重量,用万民的信仰,来镇压它们!
不,不仅仅是镇压。
我忽然明白了。
他是在“饲养”!
用九州大地的生机,用天下万民的“念”,来喂养鼎中被封印的东西!
让它们继续“对抗”洪水,但这种对抗,已经变成了一个循环,一个永恒的仪式。
而禹,作为这个仪式的掌控者,将获得无法想象的力量和……统治!
治水是假。
布阵是真。
救天下是假。
炼鼎控九州是真!
那些消失的民夫,那些被转移的灾难,那些看似无用的开凿和埋葬……
都是为了今天!
为了这九尊吞噬一切、掌控一切的——活鼎!
大典结束时,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了我们这几个老民夫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冰冷,漠然,像是在看几件即将完成使命的工具。
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知道我们猜到了。
他不会让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活着离开。
果然,当晚,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就被“请”到了新建的王宫深处。
一间没有窗户的石室里。
禹坐在阴影中,面前摆着最小的那尊鼎——豫州鼎。
鼎中空空如也,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波动。
“你们跟随我多年,辛苦了。”禹缓缓开口,声音在石室里回荡。
“现在,水患已平,天下已定。”
“有些旧事,也该了结了。”
一个老民夫噗通跪下了,哭喊着:“大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会说!”
禹摇了摇头。
“不是你们说不说的问题。”
“是‘阵’还需要最后一点‘引子’。”
“新鲜的、充满恐惧和不解的‘念’,最能刺激鼎中的旧物,让它们保持……活跃。”
他抬起手,指向我们。
“你们见过它们,感受过它们。你们的‘念’,带着它们的印记,是最好的催化剂。”
我懂了。
我们不仅是见证者。
我们本身,也成了他从那些恐怖之地带出来的“污染品”。
成了这最后仪式的一部分!
石室的地面,突然亮了起来!
浮现出那个我曾在心中默默勾勒的、残缺的恐怖图案。
而现在,图案是完整的!
以九鼎方位为基,以九州山河为线,将整个天下都囊括了进去!
而我们所在的位置,正是图案中,豫州鼎对应的一个“点”!
脚下的石板变得柔软,冰冷,泛起青灰色的光泽。
是那种黏土!
它从地板下渗了出来,缠住了我们的脚踝!
冰冷、湿滑、带着吸力,开始向上蔓延!
“不——!”老民夫们惨叫着挣扎。
但黏土的力量极大,而且带着一种麻痹心神的诡异力量。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视野边缘,出现了幻象:滔天的洪水,黏土中挣扎的人形,搏动的暗金心脏……
最后看到的,是禹平静无波的脸。
和他面前,那尊开始微微震动、发出低沉嗡鸣的豫州鼎。
鼎身上,一个人形图案的眼睛部位,似乎亮起了微弱的光。
像是在等待“食物”。
黏土淹没了我的口鼻。
没有窒息感。
只有无边的冰冷,和一种灵魂被缓缓抽离、碾碎、然后注入某个庞大冰冷存在的痛苦。
我的“念”,我的恐惧,我的绝望,正被这阵法抽走,汇入那尊鼎中。
汇入这个笼罩九州的、永恒的“镇水”大阵。
不,是“控世”之阵!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我终于明白了。
这世间,从此再无自然的水患。
但每一个活在九州之上的人,他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或许都将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滋养这九尊“活鼎”的养料。
成为维持禹和他的后代,永恒统治的……薪柴。
洪水从未被真正治理。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流淌在所有人的命运里,悄无声息,无边无际。
而我,我们,都将成为这新洪水下,第一缕被吞噬的亡魂。
黏土封顶。
石室归于死寂。
只有那尊豫州鼎,似乎满足地,轻轻嗡鸣了一声。
鼎身上,又多了一道细微的、痛苦扭曲的人形纹路。
模糊不清。
仿佛从来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