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新中国成立第二年,一九五零年秋天,从部队转业回到老家闽北山区的。
我老家那个村子,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听泉坳”。
村口确有一股泉水,从石缝里汩汩往外冒,四季不歇,水声清亮。
但村里人,几乎个个耳朵都不大好。
不是聋,是“听岔”。
你明明说东,他听成西。
你骂他,他听成夸他。
你哭,他可能听着在笑。
我小时候就这样,总觉得别人说话隔着一层水,嗡嗡的,字词漂在水面上,抓不住真意。
我以为是自己耳朵长得不好。
离开村子参军后,这毛病竟慢慢好了。
战场上的枪炮声、命令声,听得清清楚楚。
我以为,是外面的水土治好了我的耳朵。
直到这次回来。
我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县里要在这片山区搞农村调查,我算本地人,被派回来当向导,顺便探亲。
我爹娘早没了,只有一个堂叔还住在村里。
进村那天,是个阴天。
泉水声格外响,哗啦啦的,像有几百个人在水底低声说话。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老人蹲着晒太阳,看见我,眼神木木的,没什么表情。
我认出其中一个,是远房三爷爷。
“三爷爷,我是阿山啊!葛存山!”我大声说。
三爷爷慢慢转过头,耳朵侧了侧,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的嘴。
“哦……吃过了。”他点点头,又转回去了。
旁边一个老婆婆咧嘴笑,“他说他吃过了,你问他吃啥?”
我觉得不对劲。
走到堂叔家,堂叔正在院里劈柴。
看见我,他停下斧子,揉了揉耳朵。
“阿山?你回来啦?”他声音很大,像在喊。
“叔,我回来了!”我也提高嗓门。
堂叔摆摆手,“不用喊,我听得见。就是……你这声音,听着有点‘重影’。”
“重影?”
“就是……一个字,我好像能听见两个音。”堂叔皱眉,“你刚才说‘回来’,我听着像‘回来’和‘晦气’叠在一起。”
我心里一咯噔。
堂叔让我进屋,倒了碗水。
水是泉水烧的,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腥味。
“村里人耳朵……都这样?”我问。
“老毛病了。”堂叔叹气,“打我从记事起,这村子的人就听不全话。年轻时候还好点,越老越严重。你三爷爷,现在基本是‘睁眼瞎’了——不是眼睛瞎,是耳朵‘瞎’,你在他耳边放炮,他可能听成敲锣。”
“没请大夫看看?”
“请过。”堂叔压低声音,“民国时候,来过几个洋大夫,说是‘集体性听力幻觉’,开了药,没用。后来有个游方道士,说是泉水有问题,让填了泉眼。村里人试了,白天填上,夜里自己又冲开了。还……还淹死了两个填泉的后生。”
“那泉水……”
“邪性。”堂叔眼神发飘,“你听,这水声,像不像有人在说话?”
我侧耳细听。
泉水叮咚,哗啦哗啦。
可听着听着,那水声里,真的好像夹杂着极其细微的人语。
嗡嗡的,听不清内容,但能分辨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像很多人,压低了嗓子,在水底开大会。
“听见了吧?”堂叔苦笑,“我们都习惯了。白天还好,夜里躺床上,那声音就往耳朵里钻,跟你说东说西。说的都是你心里惦记的事,你想吃饭,它就跟你说哪有好吃的;你想发财,它就教你怎么偷怎么抢;你惦记谁家媳妇,它就说那媳妇也对你有意……”
“这不是……幻听吗?”
“幻听能全村人都一样?”堂叔摇头,“而且,那声音……说得准。”
他顿了顿,“前年,村东头福贵家的牛丢了,他夜里听泉水声,那声音告诉他,牛在后山虎跳涧。他去找,牛真在那儿,可人也摔下去,死了。捞上来时,耳朵眼里全是水草。”
我越听越寒。
“那你们不搬走?”
“搬?”堂叔笑了,笑容难看,“你试试。出了村,走不出三十里,耳朵就开始疼,像有针在里头扎。非得回来,喝一口泉水,才能缓过来。这村子,把我们拴死了。”
我还想问,外面忽然传来吵嚷声。
跑出去一看,是村里两个半大孩子打起来了。
一个头破了,流着血,另一个还死死掐着他脖子,嘴里喊:“你骂我娘!你骂我娘!”
旁边大人去拉,被打的孩子哭着喊:“我没骂!我说他娘做的糍粑好吃!”
可打人的孩子眼睛发红,根本听不进,“我听见了!你骂我娘是破鞋!泉水告诉我的!”
大人们好不容易拉开,挨打的孩子被抬走,打人的孩子被爹娘拽回家,一路还在嘶吼:“泉水不会骗我!它从来不会骗我!”
堂叔站在门口,喃喃道:“又来了……这月第三回了。”
“泉水……会‘告状’?”
“不止。”堂叔声音发干,“它还会挑拨,会教唆,会把人心里最脏的念头勾出来。村里这些年,为几句‘听岔’的话,打死打残的,不下十个。”
我觉得必须报告上级。
这村子,有严重的集体性精神问题。
我在堂叔家住下,准备第二天开始调查。
夜里,我躺在那张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的泉水声。
起初只是水声。
可夜深人静时,那声音真的变了。
像有很多人,贴着我耳朵根说话。
声音很轻,很杂,有老有少。
“葛存山……你回来了……”
“外面……好吗……”
“带我们……出去……”
我捂紧耳朵,可声音直接往脑子里钻。
更可怕的是,它们开始说“秘密”。
“你堂叔……藏了东西……在灶台底下……”
“你十三岁……偷看过村西头阿花洗澡……”
“你参军时……那个死在你旁边的战友……叫王顺才……他兜里还有半块银元……你没上报……”
我猛地坐起来,浑身冷汗。
这些事,有些我早就忘了,有些我从没对人说过!
泉水怎么知道?
难道……它真能“听”见人的心思?
我再也睡不着,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县里派来的调查组到了,三个人,一个姓吴的队长,两个年轻科员。
我把情况大致说了,吴队长不信邪。
“什么泉水说话,肯定是集体癔症。咱们先做走访,采集水样回去化验。”
我们开始挨家挨户调查。
情况比我说的还糟。
几乎每个村民,都有严重的“听幻觉”。
而且他们坚信,那不是幻觉,是“泉神爷”在说话。
泉神爷告诉他们该种什么,该娶谁,该恨谁。
甚至,该什么时候死。
村里最老的寿星公,九十八了,躺在床上等死。
我们去时,他忽然睁开眼睛,直勾勾看着吴队长。
“你……身上有血债。”老人声音嘶哑,“三年前……在北方……你开枪打死过一个跪地求饶的俘虏……”
吴队长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泉神爷……告诉我的……”老人咧嘴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它还说……你马上就要……耳朵流血……死……”
吴队长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当天下午,我们在泉水边采集水样时,吴队长忽然捂着耳朵惨叫起来!
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
不是外伤,是耳朵眼里在往外冒血!
我们赶紧送他去县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是突发性内耳血管破裂,原因不明。
吴队长躺在病床上,眼神惊恐,抓住我的手,“那老头……那老头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我确实……可那是战场!我不开枪他就扔手榴弹!”
他情绪激动,又晕过去。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村子。
另外两个科员也怕了,收拾东西想走。
可当天晚上,其中一个姓赵的科员,也开始耳朵疼。
他说,他听见泉水声在骂他,骂他贪污过食堂的粮票,骂他偷看女同事洗澡。
“我没干!我真的没干!”小赵捂着头惨叫,“可那声音……那声音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粮票藏在哪都说了!”
另一个科员老钱,相对镇定,“这泉水肯定有问题,不是妖孽,就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物理现象。比如次声波,或者某种矿物辐射。”
我们决定连夜去泉眼源头看看。
泉眼在后山一个山洞里。
洞口被村民们垒了石头,说是怕“泉神爷”跑出来。
我们搬开石头,打着手电往里走。
山洞很深,越往里,水声越大,那嗡嗡的人语声也越清晰。
走了约莫一百米,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
正中,有一口“井”。
不是人工的,是天然的石坑,直径两三米,泉水从坑底往上涌,咕嘟咕嘟冒泡。
水是幽蓝色的,泛着荧光。
坑边,散落着许多白骨。
人的骨头。
手电光扫过,我看见头骨、肋骨、腿骨,横七竖八,有些还很新,挂着腐烂的皮肉。
“这……这是怎么回事!”老钱声音发颤。
我强忍着恐惧,蹲下细看。
那些骨头,都有一个共同点——耳骨部位,颜色发黑,像被什么东西蛀空了。
我拿起一块头骨,对着手电光照。
耳道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我用树枝小心翼翼掏。
掏出一团黏糊糊的、半透明的东西。
像水母,又像蜗牛,没有眼睛嘴巴,只有许多细微的触须。
触须还在动。
“这是什么鬼东西!”小赵尖叫。
那东西被光一照,突然“吱”地发出一声尖鸣!
声音刺耳,像钢针扎进脑袋!
我们三个同时捂住耳朵,痛苦倒地。
更可怕的是,随着那声尖鸣,泉水坑里,浮起更多那种半透明的生物!
密密麻麻,成千上万!
它们顺着水流爬上坑边,朝我们蠕动过来!
“跑!”老钱嘶吼。
我们连滚带爬往外逃。
那些东西速度不快,但数量太多,几乎铺满了地面。
跑到洞口,我们搬石头堵门,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爬行声,和更多尖利的鸣叫。
回到堂叔家,我们惊魂未定。
我把那团东西装在玻璃瓶里,它还在蠕动,发出细微的、像人语一样的嗡嗡声。
堂叔看见瓶子,脸色煞白。
“你们……挖出‘耳蛭’了……”
“耳蛭?”
“泉神爷的真身。”堂叔惨笑,“不是神,是虫。一种活在深水里的怪虫,专钻人耳朵,吃耳蜗,吃脑子,还能模仿人声,窥探记忆。它们靠泉水传播,钻进人耳朵里产卵,幼虫靠吃人的听觉神经长大。人听得越‘岔’,就是耳朵里的蛭虫越多。”
我如遭雷击。
“那泉水声……”
“是虫鸣。”堂叔指着瓶子,“千万只耳蛭一起叫,就成了人话。它们吃了那么多人的记忆,自然知道每个人的秘密。它们用这些秘密控制村民,让村民供奉它们,献上祭品——那些‘听不见’的老人、病人,就被扔进泉眼,喂了虫母。”
我想起那些白骨,浑身发冷。
“为什么不告诉外面?”
“告诉?”堂叔扯开自己的衣领。
他锁骨下方,有一片诡异的青黑色纹路,像虫子盘绕。
“每个村里人,都被虫母下了‘蛊’。离开村子三十里,蛊虫发作,耳蛭幼虫就会往脑子里钻,把人活活疼死。只有回来喝泉水——泉水里有虫母分泌的黏液,能安抚幼虫。”
他看着我,“阿山,你小时候也有。但你离开得早,虫卵还没孵化,可能……自己死了。你是村里唯一一个能走出去的人。”
我摸着自己的耳朵,后怕不已。
“那现在怎么办?”
“虫母被你们惊动了。”堂叔眼神绝望,“它今晚……一定会报复。”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惨叫!
我们冲出去。
只见村民们都从家里出来了,但行为诡异。
他们像梦游一样,眼神空洞,朝着泉水方向走。
耳朵里,流出黑色的、黏稠的液体。
液体落地,变成小小的、半透明的幼虫,蠕动着汇向泉眼。
“虫母在召唤它们!”老钱吼道,“它在把村民耳朵里的幼虫收回去,集中力量!”
“那村民们……”
“幼虫离体,他们的听觉神经会被彻底破坏,不死也傻。”堂叔瘫坐在地,“完了……全完了……”
我们眼睁睁看着村民们像僵尸一样走向后山。
想拦,拦不住。
他们力气大得惊人,推开我们,径直往前走。
我跟到山洞口,看见骇人的一幕。
村民们排着队,一个个跳进那口泉水坑!
扑通,扑通。
像下饺子。
水花溅起,幽蓝的荧光大盛。
坑里,浮起一个巨大的、肉山般的影子。
是虫母。
它像一团放大了千万倍的耳蛭,浑身半透明,体内能看见无数挣扎的人形。
它张开“嘴”——其实是个巨大的吸盘,把跳下去的村民一个个吞进去。
它在进食。
补充力量。
我们躲在石头后,看得浑身发抖。
“得炸了它!”老钱咬牙,“我包里还有两管开山用的炸药!”
“可村民们……”
“救不了了!”老钱眼睛红了,“等它吃完这些人,力量恢复,爬出山洞,整个县,整个省,都得遭殃!这玩意儿能靠水传播,有水的地方,它就能产卵!”
我想起那些白骨,想起堂叔说的,耳蛭能模仿人声,窥探记忆,控制人心。
如果让它出去,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每个人耳朵里都住着虫子,听着虚假的声音,互相猜忌,互相残杀。
我咬牙,“炸!”
我们悄悄绕到山洞另一侧,有个窄缝能通到泉眼上方。
老钱安置炸药,设定延时。
“只有一分钟,快跑!”
我们拼命往外跑。
身后,传来虫母愤怒的尖鸣!
它发现了!
无数耳蛭从泉水里涌出,潮水般追来。
我们跑出山洞,老钱按下起爆器。
“轰——!!!”
地动山摇。
山洞塌了,巨石滚落,把洞口彻底封死。
爆炸的气浪把我们掀翻在地。
许久,尘埃落定。
山洞里,再无声音。
虫母,应该被炸死了。
我们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小赵忽然哭起来,“那些村民……全死了……”
我沉默。
或许,对他们来说,死比活着当虫子的傀儡好。
天亮后,我们下山。
村子空了,死寂。
堂叔坐在自家门槛上,眼神呆滞。
他耳朵里的幼虫也被收走了,现在,他听不见了。
真的聋了。
我们把事情报告给上级。
特殊部门来了人,把山洞彻底封死,设为禁区。
他们取走了那瓶耳蛭样本,说是要研究。
临走前,一个戴眼镜的专家悄悄告诉我:
“这耳蛭,可能不是天然产物。我们在虫母体内,检测到类似‘神经控制器’的硅基结构。这东西,像是被制造出来的生物武器。”
“谁制造的?”
“不知道。”专家推了推眼镜,“也许是古代某个文明,也许是……地外来的。但可以肯定,它被放在这里,是为了‘饲养’人类,收集人类的记忆和情感当养料。你们村,只是个饲养场。”
我毛骨悚然。
饲养场?
那我们算什么?家畜?
“其他地方……还有吗?”
“正在查。”专家拍拍我的肩,“你耳朵里没有幼虫,是好事。但为了保险,还是要定期检查。这东西……可能比我们想的更古老,更普遍。”
他走了。
我站在村口,看着那座被封锁的山。
泉水停了。
听泉坳,再也听不到泉声。
可我真的“干净”了吗?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梦见自己站在那个溶洞里,虫母没死,它从废墟里伸出触须,缠住我。
“葛存山……你以为……你逃掉了?”
“你的耳朵里……确实没有幼虫……”
“但你的记忆……被我吃过……”
“凡被吃过记忆的人……都是我的‘眼睛’……”
“你走到哪……我看到哪……”
我惊醒,浑身冷汗。
看向窗外,月光惨白。
远处,那座被封锁的山,在夜色中像一个巨大的坟包。
而我耳朵里,忽然响起极其细微的、熟悉的嗡嗡声。
像泉水。
又像虫鸣。
更像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捂住耳朵,那声音就在掌心下。
在颅骨里。
在脑子里。
也许,虫母真的死了。
也许,它的一部分,早就活在我身体里。
以我的记忆为食。
以我的恐惧为巢。
而我,将带着它,走向山外的世界。
成为它新的,眼睛。
和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