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宋太平兴国年间,开封府衙的一个小小书吏,名叫孟青。
我天生一双阴阳眼,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因为这个,我在衙门里专司一些邪门案子,人称“孟鬼眼”。
这年七月,汴河接连出了三起溺亡案。
死的都是年轻男子,尸体捞上来时,脚踝上都有乌青的手印。
像被水鬼拖下去的一样。
府尹大人命我协查此案。
我去义庄验尸,仵作老何正对着第三具尸体发呆。
“孟先生,您看。”老何掀开白布。
死者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面容俊朗,只是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我蹲下身,仔细看他脚踝上的手印。
五指分明,指节细长。
像是女人的手。
“前两个也是这样?”我问。
老何点头,“一模一样。都是子时前后落水,捞上来时脚踝有手印。可怪的是……”
他压低声音,“这三个人,都不是失足落水。”
“怎么说?”
“第一个,是绸缎庄的少东家,会水,那天还喝了酒,按理说不该淹死。”
“第二个,是码头搬运工,水性极好,能在汴河游个来回。”
“第三个,就是这位。”老何指了指尸体,“城南赵员外的独子,从小在汴河边长大,闭着眼都能游。”
三个会水的人,相继淹死在熟悉的汴河里。
确实蹊跷。
我伸手想摸那手印,指尖刚触到皮肤,突然一阵眩晕。
漆黑的水底,一双惨白的手,死死抓住脚踝。
手的主人,是个长发女尸。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五官。
只有一张平滑的、空白的面皮。
我猛地抽回手,冷汗涔涔。
“孟先生?”老何诧异。
“没事。”我摆摆手,“尸体先别下葬,等我消息。”
离开义庄,我去了汴河边。
事发地都在同一段河道——金明池附近。
这段河水流平缓,两岸垂柳依依,白天常有游人泛舟。
可一到夜里,就阴气森森。
我在河边待到黄昏,看见一个老渔夫正收网。
“老丈,借问一声。”我上前拱手,“这段河,可出过什么事?”
老渔夫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河面。
“你也是来查那三个后生的事?”
“正是。”
老渔夫叹气,“这段河,不干净。十年前,淹死过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
“唱曲儿的,叫柳三娘。”老渔夫回忆,“长得标致,嗓子也好。后来被城里一个富商看中,要纳她做妾。她不从,跳了河。尸体三天后才浮上来,脸被鱼啃烂了。”
“从那以后,这段河就常出事。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像这样连死三人,还是头一回。”
柳三娘。
我记下这个名字。
夜里,我带着香烛纸钱,又来到河边。
子时将近,河面起雾。
我在岸边摆好祭品,点燃香烛。
“柳三娘,若真是你作祟,还请现身一见。”
纸钱烧完,河面毫无动静。
我正要起身,忽然听见水里有声音。
咕嘟。
咕嘟。
像冒水泡。
我低头看去,河水映着月光,泛起涟漪。
涟漪中心,慢慢浮出一张人脸。
惨白,浮肿,长发如水草般散开。
正是我白天看见的那个无面女尸!
她缓缓睁眼。
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两个黑洞。
然后,她张开嘴,吐出泥沙和水草。
“不……是……我……”
声音断断续续,从水底传来。
“不是你是谁?”我追问。
“借……寿……人……”
“借寿?什么意思?”
女尸却不答了,慢慢沉入水底。
我愣在原地。
借寿?
难道这三个人的死,不是水鬼索命,而是有人借他们的寿?
第二天,我去了城南赵员外家。
赵员外老来得子,儿子一死,他整个人都垮了。
“孟先生,你一定要查出真凶!”他老泪纵横。
“令郎生前,可有什么异常?”
赵员外想了想,“也没什么……就是死前三天,他说总做噩梦。梦见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站在他床前,问他借东西。”
“借什么?”
“借……借十年阳寿。”赵员外声音发颤,“他说那女人答应给他黄金百两,只要他点头。我儿没答应,还骂了她。结果第二天,他就……”
穿红嫁衣的女人。
不是柳三娘。
柳三娘是跳河死的,不会穿嫁衣。
我又去了另外两家。
绸缎庄少东家的妻子说,丈夫死前也梦见红衣女人借寿。
码头搬运工的寡母说,儿子死前三天,总说有个女人跟着他,穿红衣,戴红盖头。
红衣,嫁衣,借寿。
这三个人的共同点,是都被“借寿”过,而且都没答应。
所以,是被报复了?
可为什么要借寿?
我回到府衙,翻查卷宗。
发现近十年间,汴京一带,共有七起类似的溺亡案。
死者都是年轻男子,脚踝有手印。
时间间隔不定,有时一年一起,有时两三年一起。
最近这三起,却集中在三个月内。
像是……赶时间?
我正思索,府尹大人召见我。
“孟青,案子有眉目了吗?”
“大人,下官怀疑,这不是水鬼作祟,是人为。”
“人为?”府尹皱眉,“何以见得?”
“死者脚踝的手印,虽然像水鬼,但仔细看,指节位置有细微的差别。”我拿出验尸记录,“前两个死者的手印,小指略短。第三个,小指正常。若是同一个水鬼,手印该一模一样。”
府尹沉吟,“那你觉得,是什么人?”
“一个需要借寿续命的人。”我低声道,“而且,她等不及了。”
从府衙出来,我去了城西的棺材铺。
铺主姓余,是个干瘦老头,也懂些阴阳术数。
我问他借寿之法。
余老头正在刨木板,听了我的话,停下动作。
“借寿是禁术,损阴德的。”他摇头,“而且需要极苛刻的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借寿者必须是女子,阴年阴月阴日生。”
“第二,需穿红嫁衣,象征‘嫁命’。”
“第三,要找八字相合的年轻男子,在其睡梦中入梦借寿。若对方答应,则寿数转移。若不答应……”
“怎样?”
“借寿者会遭反噬,折损自身阳寿。所以,一般会杀人灭口,防止对方泄露。”
我心头一震。
所以那三个死者,是因为没答应借寿,才被灭口的?
“借来的寿,能续多久?”
“看借多少。一般十年为一期。借得越多,反噬越大。”余老头压低声音,“而且,借寿之术,最多用九次。九次之后,借寿者会变成非人非鬼的怪物,需要不断杀人饮血,才能维持人形。”
“您见过这样的人吗?”
余老头眼神闪烁,“二十年前,京城出过一个案子。一个富商家的小姐,得了绝症,用了借寿之术。连借八人,续命八十年。后来事发,被官府围捕,跳井自尽。尸骨捞上来时,已经不成人形,像具干尸。”
“她叫什么?”
“忘了。”余老头转过身,“孟先生,我劝你别查了。沾上这种事,没好下场。”
我谢过他,离开棺材铺。
心里却有了计较。
连借八人,续命八十年。
如果那人没死,而是躲了起来。
现在,二十年过去,她又需要借寿了。
所以近期才会连续死人。
我决定守株待兔。
既然借寿需要入梦,那我就在下一个可能的目标附近守着。
通过仵作老何,我找到一个八字极阴的年轻男子——城北米铺的伙计,阿贵。
他今年二十二,也是阴年阴月阴日生。
我让阿贵照常生活,只是夜里睡觉时,在枕头下放一道我画的护身符。
我在他屋外蹲守。
连续三夜,毫无动静。
第四夜,子时。
阿贵屋里忽然传出惊叫!
我破门而入,只见阿贵坐在床上,浑身冷汗。
“她来了!红衣女人!她要我借她十年寿!”
“你答应了?”
“没有!我记着你的话,死都不答应!”阿贵颤抖着,“然后她就掐我脖子,说我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检查阿贵的脖子,果然有浅浅的指痕。
但脚踝没有手印。
看来,她入梦借寿失败,还没来得及下手灭口。
“她还说什么?”
“她说……明晚子时,汴河边见。若我不去,就杀我全家。”
好嚣张。
我让阿贵别怕,明晚我陪他去。
第二天,我做了准备。
画了十几道镇邪符,又去余老头那儿买了一包朱砂粉。
余老头听说我要去会那借寿者,直摇头。
“孟先生,你斗不过她的。她借了八次寿,虽然后来中断,但起码还有几十年道行。你一个阴阳眼,顶多能看见她,奈何不了她。”
“总不能眼睁睁看她杀人。”
余老头叹气,从柜子里取出一把生锈的剪刀。
“这把‘断阴剪’,是我师父传下来的。能剪断阴阳联系。你拿着,或许有用。”
我接过剪刀,道了谢。
子时前,我和阿贵来到汴河边。
月色昏暗,河面漆黑如墨。
我们等了一刻钟,四周寂静无声。
阿贵有些害怕,“孟先生,她会不会不来了?”
话音刚落,河面突然起了波澜。
一圈圈涟漪,从河心扩散开。
接着,一顶红色轿子,从水底缓缓升起!
轿子湿漉漉的,滴着水。
四个轿夫抬着,都是纸人。
惨白的脸,腮上涂着两团猩红。
轿子停在岸边,轿帘无风自动。
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
手指细长,指甲鲜红。
然后,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人,走出轿子。
她盖着红盖头,看不见脸。
但身段窈窕,步步生莲。
“阿贵……”她开口,声音娇柔,“你可想好了?”
阿贵躲在我身后,不敢吭声。
我上前一步,“你就是借寿之人?”
女人顿了顿,“你是何人?”
“开封府书吏,孟青。”
“官府的人?”她轻笑,“我劝你别多管闲事。这世间借寿者,不止我一个。你能抓得完?”
“抓一个是一个。”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掀开盖头。
我看见了她的脸。
很美,但美得不真实。
像戴了一张精致的面具。
皮肤光滑得没有一丝皱纹,眼睛又大又亮,嘴唇嫣红。
可仔细看,能发现眼角有细微的裂纹。
像瓷器将碎未碎。
“我借寿,不是为了自己。”她缓缓道,“是为了我夫君。”
“你夫君?”
“他二十年前得了怪病,奄奄一息。我不得已,学了借寿之术,为他续命。”她眼神哀戚,“可借寿需以我为媒,每借一次,我就折寿十年。连借八次后,我已是油尽灯枯。如今,我也需要借寿,才能继续活下去,继续为他借寿。”
好一个痴情女子。
可这痴情,建立在八条人命之上。
“你夫君是谁?”
“你不必知道。”她摇头,“阿贵,最后问你一次,借不借?”
“不借!”阿贵壮着胆子喊。
女人脸色一沉。
“那就别怪我了。”
她抬手一挥,四个纸人轿夫齐刷刷转过头,盯着我们。
然后,它们飘了过来!
我掏出镇邪符,贴在纸人身上。
纸人动作一顿,身上冒起青烟,但很快又动起来。
符纸不管用!
纸人抓住阿贵,往河里拖。
我拔出断阴剪,冲上去剪断纸人的手臂。
手臂落地,化作湿纸浆。
女人见状,亲自出手。
她身形一闪,已到我面前,伸手掐我脖子。
我侧身躲开,一剪刀剪向她的手腕。
剪刀触到她皮肤,竟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她手腕上,戴着一串黑色的珠子。
珠子发光,震开了剪刀。
“法器?”我诧异。
“这是用八个人心头血炼成的‘寿珠’。”她抚摸着珠子,“每颗珠子,代表十年寿数。你有多少本事,能破我这八十年道行?”
八十年!
难怪她这么强。
我咬牙,抓起朱砂粉撒向她。
朱砂沾到她身上,滋滋作响,冒出黑烟。
她惨叫一声,后退几步。
脸上出现灼伤痕迹,皮肤裂开,露出下面干枯的真容。
“你找死!”
她彻底怒了,双手结印,口中念咒。
河面沸腾,无数水鬼从河里爬出来!
都是这些年淹死的人。
它们浑身湿漉漉,眼窝空洞,朝我们围过来。
阿贵吓得瘫倒在地。
我护着他,且战且退。
可水鬼太多,根本杀不完。
眼看就要被包围,突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一个老道士,手持桃木剑,踏水而来。
“妖女,休得猖狂!”
是老道士!
他曾是汴京有名的天师,后来云游去了,没想到今夜会出现。
女人看见老道士,脸色大变。
“张天师……你还没死?”
“你都没死,我怎敢先走?”老道士冷笑,“柳三娘,二十年了,你还不肯罢休?”
柳三娘?
我愣住了。
这女人是柳三娘?
可老渔夫说,柳三娘十年前就跳河死了。
而且柳三娘是个唱曲儿的,不是什么借寿者。
“我不是柳三娘。”女人咬牙,“柳三娘是我妹妹。”
“什么?”老道士也愣了。
“二十年前,跳河的是我妹妹。她被富商逼死,我心生怨恨,学了借寿之术,想报复那个富商。”女人声音凄厉,“可借寿需要媒介,我就用了我妹妹的尸骨,炼成‘替身’,让她代我承受反噬。”
“所以,河里那个无面女尸,是你妹妹?”我脱口而出。
女人看了我一眼,“没错。她替我承受了八次反噬,魂飞魄散,只剩一具空壳,在河底游荡。”
“那你夫君……”
“根本没有什么夫君。”女人惨笑,“那是我编的。我借寿,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报复所有负心男人。那三个溺死的,都是当年逼死我妹妹的富商的子孙。我要他们断子绝孙!”
原来如此。
一切都是复仇。
借寿是假,杀人是真。
老道士摇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妹妹若在天有灵,也不愿你如此。”
“你懂什么!”女人尖叫,“我妹妹死得多惨!脸被鱼啃烂,尸体泡得不成人形!那些男人呢?照样花天酒地,儿孙满堂!凭什么!”
她彻底疯狂,催动所有水鬼扑向我们。
老道士挥剑斩鬼,但水鬼源源不断。
我趁机冲向女人,断阴剪直刺她心口。
她抬手格挡,寿珠发光,挡住剪刀。
可我真正的目标,不是她。
是那串寿珠。
我左手掏出一把铁钳,夹住寿珠,用力一扯!
珠子断裂,散落一地。
女人惨叫,身上皮肤迅速干裂、脱落。
露出里面干枯如柴的真实身体。
她原来早就该死了。
靠寿珠维持着虚假的青春。
寿珠一失,她瞬间老去,变成一具佝偻的干尸。
水鬼们失去了控制,纷纷沉回河底。
老道士上前,用符纸镇住女人。
“孟青,做得不错。”
我喘着气,“天师,您怎么来了?”
“我云游归来,听说汴河出事,算了一卦,知道是这妖女作祟,就赶来了。”老道士看着地上的女人,“她本名柳二娘,是柳三娘的姐姐。当年妹妹惨死,她执念成魔,走上邪路。可惜了。”
女人,不,柳二娘,躺在地上,气息微弱。
“我……我要死了……”她喃喃道,“终于……能去见妹妹了……”
“可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呢?”我问。
她笑了,笑容扭曲,“他们……活该……”
说完,咽了气。
尸体迅速风化,变成一堆灰烬。
老道士超度了河里的亡魂,包括柳三娘。
从那以后,汴河再没出过溺亡案。
我把事情禀报府尹,府尹下令,将柳二娘的罪行公之于众,并厚葬了当年的八个死者。
至于那串寿珠,老道士说邪气太重,要带回山里镇压。
临走前,他送我一句话。
“阴阳眼是天赋,也是诅咒。你好自为之。”
我明白他的意思。
能看见鬼,就要承受鬼的纠缠。
但这案子之后,我的阴阳眼,好像出了点问题。
有时会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比如,柳二娘死后第七天,我在府衙整理卷宗,忽然看见窗外飘过一个红衣身影。
我追出去,什么也没有。
可地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从汴河方向来,又往汴河方向去。
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
我沿着脚印走到河边,看见水里浮着一张脸。
是柳三娘。
她对我笑了笑,然后沉了下去。
从那以后,我经常梦见她。
梦见她在河里唱歌,歌声凄婉。
梦见她对我招手,说水里很冷。
老道士说,这是柳三娘的残魂在作祟。
她魂飞魄散,但有一丝执念未消,附在了我身上。
因为我是最后了结这件事的人。
“那怎么办?”
“等她执念散了,自然就消失了。”老道士叹气,“也许要一年,也许要十年。也许……一辈子。”
我苦笑。
这就是代价吧。
破解一桩借寿案,却背上一缕残魂。
如今,十年过去了。
我还在开封府当书吏。
还在处理各种邪门案子。
柳三娘的残魂,偶尔还会出现。
在我疲惫时,在我独处时。
她不再吓我,只是静静看着我。
像在等待什么。
等待我死?
等待我带她解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双阴阳眼,让我看见了太多不该看见的东西。
也让我背负了太多不该背负的债。
也许有一天,我会步柳二娘的后尘。
被执念吞噬,走上邪路。
但至少现在,我还守着本心。
守着汴京的安宁。
至于那些借寿的、害人的、复仇的……
他们还在暗处。
等待下一个机会。
等待下一个,像我一样多管闲事的人。
而我,会一直等下去。
等柳三娘的执念消散。
等这双眼睛,彻底闭上。
或者,等我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到那时,或许才能真正理解。
什么是恨。
什么是怨。
什么是,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