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朝顺治年间的一个落第秀才,名叫贺望安。
这事得从我们县城西边那座荒废的古寺讲起。
寺名唤作“无头佛寺”,因为大殿里供着一尊没有头颅的石佛。
那尊佛是从前朝就立在那儿的。
佛像颈项断裂处十分平整,像是被什么利器一刀斩断。
佛身却保存完好,披着的石雕袈裟纹理依然清晰。
最诡异的是,那佛没有头,却有一双手。
双手在腹前结着一个古怪的印——左手覆在右手上,掌心向上,像在捧着什么东西。
可掌心里空空如也。
我们县城的人,都知道关于这尊佛的第一禁忌。
“不可在佛前说谎。”
“更不可在子时后,独自踏入大殿。”
我原本是不信这些的。
直到康熙三年,那个闷热的夏天。
事情的开端,是县城里接连有人失踪。
第一个是卖油的朱老五。
他那日收了摊,说要去城西给古寺的守庙人送灯油。
守庙人是个哑巴老头,在寺旁搭了个草棚,一住就是三十年。
朱老五去了就没回来。
第二天,他家人去寻,只在古寺大殿门槛上,发现他平日装钱的褡裢。
褡裢里铜钱分文不少。
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块巴掌大的、温润如玉的白石。
石头上天然生着淡淡的红纹,像经络一样。
朱老五的婆娘捧着石头嚎啕大哭,说这石头是热的。
像人的体温。
县衙来了人,查了几天,没查出名堂。
只说可能是遭了匪,但钱又没丢。
事情就不了了之。
过了半个月,第二个失踪的是绸缎庄的胡掌柜。
他是去收账的,路过古寺时突然下了暴雨,进去避雨。
跟着的小伙计说,掌柜的进殿时还好好的,让他在廊下等着。
雨停后,小伙计进去叫人。
大殿里空无一人。
只有胡掌柜的账本,端端正正放在无头佛的双掌之中。
账本旁边,也有一块白石。
这次的石头上,红纹更密了,像蛛网。
石头也是温热的。
县城开始流传各种说法。
有人说,那佛当年是被恶人斩首,怨气不散,专抓活人。
有人说,佛虽无头,却有灵,嫌世人吵闹,收了去清净。
我更信第三种说法。
守庙的哑巴老头有问题。
因为两个失踪的人,最后见的都是他。
我去找他时,是个黄昏。
老头正在草棚前熬粥,见了我也没停手。
他确实不会说话,只能比划。
我问他可曾见过那两人。
他摇头。
我问佛殿里可有古怪。
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双手合十。
意思大概是:佛的事,凡人莫问。
我正要再问,忽然瞥见他熬粥的锅里,浮着几块白色的东西。
不像米,也不像菜。
倒像……像那些白石子的碎块!
我头皮一麻,连退几步。
老头抬头看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舀起一勺“粥”,慢慢送进嘴里。
咀嚼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像在嚼石子。
我转身就跑,回到县城时,天已全黑。
那夜我没睡好。
梦里总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
还有低低的、含糊不清的诵经声。
不像人念的。
倒像石头在摩擦。
第二天,我决定去佛殿看个究竟。
我选了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
大殿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窗棂照进来。
无头佛静静立在高台上。
佛身布满灰尘,可那双手却异常干净。
像有人经常擦拭。
我走近些,仰头看佛的断颈。
断口处光滑得诡异,连一点崩茬都没有。
这绝不是刀斧能砍出来的。
倒像是……像是它自己从头颅里“长”出来,然后头颅自行脱落了。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正想退开,脚下踢到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半截蜡烛。
蜡烛滚到佛台下面,我弯腰去捡。
却看见佛台底座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字迹极深,像是用铁钎一下下凿出来的。
我拂去灰尘,仔细辨认。
“信女吴王氏,康熙元年三月,偷邻家鸡三只,谎称未偷。三日后腹中生石,疼痛而亡。”
“信男赵德柱,康熙元年七月,污同窗舞弊,实乃己为。当夜喉中梗石,窒息而死。”
“信女周丫头,康熙二年腊月,许愿嫁与张生,心另属他人。旬日心痛如绞,剖之,心已成石。”
全是人名、罪行、死状!
而且死法都是身体里长出石头!
最后一行字较新:“凡欺心者,佛前妄语者,皆受石胎之刑。石由心生,由腹出,归佛掌。”
落款是四个字:“无头有眼”。
我手一抖,蜡烛掉在地上。
所以那些白石……
是人心生出来的?
失踪的两个人,难道也……
我猛地抬头,看向佛那双空荡荡的手掌。
如果那些石头真是从人身体里长出来的。
那它们现在在哪儿?
“在看什么呢?”
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我惊得跳起来,回头一看,竟是县衙的捕快头子,郑彪。
他带着两个手下,不知何时进了殿。
郑彪皮笑肉不笑,“贺秀才,也对这佛有兴趣?”
我强作镇定,“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郑彪走到佛台前,伸手摸了摸那些刻字,“这可是邪术啊。蛊惑人心,制造恐慌。”
他转身盯着我,“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借佛的名义,杀人取石呢?”
“取石做什么?”
郑彪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石头好啊。石头能卖钱。尤其是这种像玉的石头,温的,带血丝的,可是稀罕物。”
他凑近我,压低声音,“听说京城有些达官贵人,就爱收藏这种‘人胎石’。说是能延年益寿。”
我浑身发冷。
所以不是佛在杀人。
是人在杀人,取石,贩卖?
郑彪拍拍我的肩,“贺秀才,我劝你别管闲事。这案子,县太爷心里有数。”
他说完就走了。
我站在殿中,却觉得更不对劲。
如果真是官府的人在做这勾当,为什么还让我看到刻字?
为什么让我知道“石胎之刑”?
他们应该毁掉证据才对。
除非……
除非那些刻字,本来就是想让人看到的。
我冲出大殿,直奔守庙人的草棚。
我要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草棚里没人。
锅里还煮着东西,咕嘟咕嘟响。
我掀开锅盖。
里面不是粥。
是半锅清水,煮着三块鸡蛋大的白石!
石头在沸水中翻滚,表面的红纹愈发鲜艳,像在跳动。
我拿起灶边的火钳,夹起一块。
石头滚烫,透过火钳传来温度。
我把它拿到亮处细看。
红纹深处,似乎有极小的黑点。
我凑得更近。
那黑点……那黑点突然动了一下!
像眼睛!
我吓得扔掉火钳,石头滚落在地,裂成两半。
裂口处,流出黏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腥气扑鼻。
不是血。
是更浓的、像腐败内脏一样的东西。
液体中,还有细细的、白色的……
是骨头!
人的小指骨!
我弯腰干呕起来。
就在这时,草棚外传来脚步声。
守庙老头回来了。
他看见地上的碎石头和液体,愣了一下。
然后抬头看我,眼神变得极其古怪。
那不是愤怒。
是怜悯。
他走过来,蹲下身,用手去捧那些液体和碎骨。
捧起来,慢慢走回锅边,倒回锅里。
然后他转身,对我做了个手势。
他先指指自己的心口。
又指指地上的液体。
最后指向古寺大殿的方向。
他的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
但我看懂了。
“心坏了。”
“石头生了。”
“佛收走了。”
我颤抖着问:“是佛在杀人?还是人在杀人?”
老头摇头。
他指指天,又指指地,最后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缓缓下压到腹部。
这个手势,我后来才明白。
意思是:天理循环,报应在身。
佛不杀人。
人自己杀自己。
石头从心生,从腹出。
那是他们自己结的果。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县城。
还没到家,就看见街上一片混乱。
人们围在县衙门口,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郑捕头死了!”
“死在家里,肚子上一个大洞!”
“肚子里空空如也,像是被掏空了!”
“可地上没有血,只有一堆白石头渣子!”
我挤进人群,听见仵作正在向县太爷禀报。
“死者腹中脏器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碎石。碎石表面光滑,似在体内温养多时。死因……像是石头撑破了肚皮。”
县太爷脸色铁青,“可有人见他近日有异?”
郑彪的妻子哭道:“他这几日总说肚子胀,还发热。夜里睡觉,肚子会动……妾身还以为是吃坏了……”
人群哗然。
我忽然想起佛台底下的刻字。
“腹中生石,疼痛而亡。”
郑彪也说了谎?
他做了什么?
我正想着,忽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
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顶撞。
我捂住肚子,冷汗瞬间下来。
我想起自己昨日对邻居撒谎,说借他的书还没看完。
其实我早看完了,只是不想还。
就这一句谎。
就这一句……
我连滚带爬跑回家,关紧房门。
脱下衣服一看,小腹处果然鼓起一个硬块!
摸上去滚烫,还在微微跳动!
我瘫坐在地,绝望如潮水涌来。
原来是真的。
无头佛是真的。
石胎之刑是真的。
说谎的人,欺心的人,真的会在腹中结出石头!
可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从前没有?
我猛然想起刻字上的时间——都是康熙年间的事。
而这座佛,是前朝就有的。
难道这“刑罚”,是清朝才开始的?
我忍着剧痛,翻出县志。
查到无头佛寺的记载。
“寺建于明永乐年间,初名宝相寺。内有石佛一尊,宝相庄严。”
“崇祯十七年,流寇过境,欲毁佛取金。刀砍佛颈,佛头落地,寇众皆暴毙。”
“自此佛失其首,寺渐荒废。”
“顺治五年,有游方僧至,见佛叹曰:‘无头有眼,可观人心。妄语欺心者,当受石胎之厄。’僧留三日,于佛掌刻印而去。”
游方僧!
是那个僧人在佛掌刻了印,才让佛有了这种“能力”?
可他是谁?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腹中的硬块更大了,疼痛加剧。
我咬破指尖,用血在纸上写下所有疑问。
如果我要死了,至少留下线索。
写着写着,我忽然想起守庙老头的手势。
他指天指地,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下压到腹。
这个动作……
我忍着痛,模仿了一遍。
双手合十,高举,缓缓下压。
当手压到腹部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是佛的手印!
无头佛的手印,左手覆右手,掌心向上。
那不是捧东西的姿势。
是“接引”的姿势!
接引什么?
接引从人腹中生出的石头?
可石头接引到哪里?
我挣扎着爬起来,再次冲向古寺。
我要在死前,弄明白这一切。
大殿里,守庙老头已经在等我了。
他盘腿坐在佛台下,面前摆着三块完整的白石。
石头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荧光。
红纹像血管一样搏动。
老头见我进来,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佛掌。
意思很明显:你的石头,也要归到这里。
我跪倒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一句谎话就要受这种刑罚?”
老头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册子。
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每个人名后,都跟着罪行和日期。
最早的记录,是顺治六年。
最近的,是昨天。
而罪行的旁边,还有另一个名字。
“受益者”。
比如:“朱老五,谎称油纯,实掺桐油。石归王员外。”
“胡掌柜,虚报账目,私吞货款。石归李知府。”
“郑彪,诬陷良民,屈打成招。石归……县太爷。”
我浑身冰冷。
所以石头被取走,是给了这些人?
这些人“受益”什么?
老头翻到最后一页,递给我看。
上面写着:“贺望安,借书不还,伪称未阅。石归……”
后面是空的。
但再往下看,有一行小注。
“石胎之刑,非佛所降。乃人心自招。”
“然有术士,以邪法引石气,转嫁于人。得石者,可延寿三年。每石仅效一次。”
“今操控此法者,乃县衙主簿,虚云子。”
“借佛之名,行邪祟之事。收钱取石,谋财害命。”
“佛本无灵,人心有鬼。”
我如坠冰窟。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佛罚。
是一个叫虚云子的术士,利用人们对无头佛的恐惧,设下的局!
他不知用了什么邪法,能让说谎者腹中生石。
然后再取走石头,卖给那些想延寿的权贵!
守庙老头指指殿外。
月光下,一个人影正匆匆走来。
穿着官服,正是县衙主簿,虚云子!
他手中提着一个布袋,袋子里有东西在发光。
是石头!
不止一块!
虚云子看见我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都齐了。”他声音尖细,“贺秀才,你的石胎已成,正好取出来。王员外等了半个月了。”
我腹中剧痛难忍,“你……你如何做到的?”
虚云子走到佛前,从怀中掏出一枚黑色的符印,按在佛掌中。
佛掌突然泛起黑光。
“简单。”他得意道,“这佛掌中,早被我师父刻下‘引孽阵’。但凡在佛前说谎,心中生愧,孽气就会被阵法引入腹中,结成石胎。”
“我再以符印激发,石头便破腹而出。”
“至于那些刻字,不过是为了让世人更信‘佛罚’罢了。”
他逼近我,“你放心,取石很快。你不会有太多痛苦。”
守庙老头突然站起来,挡在我身前。
他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愤怒地指着虚云子。
虚云子冷笑,“老哑巴,你守庙三十年,真当自己是护法了?你女儿当年不就是因为说了谎,腹中生石死了吗?你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敢说,怕她也成‘罪人’?”
老头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原来他女儿也是受害者。
虚云子从布袋里抽出一把匕首,刀身刻满符文。
“让开,否则连你一起取石。”
老头不动。
虚云子举刀就刺!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无头佛那双一直结印的手,突然动了!
石手猛地一合,抓住了虚云子持刀的手腕!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
虚云子惨叫,匕首落地。
佛手继续收紧,将他整个人提到半空!
“不可能!佛是死的!阵法是我师父刻的!”虚云子疯狂挣扎。
大殿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不是从佛身发出的。
是从四面八方,从地底,从空气中响起的。
“阵是死的。”
“孽是活的。”
“你以孽养阵三十年,阵已通灵。”
“今日,阵要反噬。”
虚云子惊恐地瞪大眼,“你是谁?!”
那声音笑了。
笑声像石头摩擦。
“我是第一个石胎。”
“崇祯十七年,被流寇砍头的小僧。”
“我的头落了地,我的孽却留在佛身。”
“你们用我的孽,害了三百二十一人。”
“今日,够数了。”
虚云子的腹部突然隆起!
不是一块石头。
是无数碎石,从他体内爆出!
他像个装满石头的袋子,被从内部撕开!
碎石喷射,打在佛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虚云子瘫倒在地,腹部一个大洞,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碎石。
守庙老头跪下来,对着佛叩首。
我腹中的硬块,突然消失了。
疼痛也停了。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只对我一人。
“谎已还,石已消。”
“今日起,此寺当毁。”
“佛当碎。”
“阵当灭。”
“但人心之孽,不会灭。”
“好自为之。”
轰隆!
无头佛从内部裂开,碎成一地石块。
佛掌中的黑色符印,化为灰烬。
大殿开始摇晃,梁柱倒塌。
我和老头跑出寺外,回头看去。
整座古寺,在月光下轰然坍塌。
尘土飞扬。
待尘埃落定,废墟中,只剩一堆乱石。
和满地的白色碎渣。
像无数破碎的石胎。
第二天,县城炸开了锅。
古寺倒塌,主簿暴毙。
县太爷疯了,嘴里不停喊:“石头!石头在肚子里!”
王员外、李知府等一众官员富商,纷纷病倒。
郎中诊断,都是腹中生硬块,高烧不退。
不出七日,全死了。
剖开肚子,里面都是碎石。
人们说,这是无头佛最后的惩罚。
但我知道不是。
佛早就死了。
是那些被他们害死的人,那些石胎中的怨气,反噬了他们。
守庙老头在寺墟前坐了三日,然后不知所踪。
我离开了县城,再没回去。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觉得腹部隐隐发热。
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生长。
但我再也不敢说谎了,一个字都不敢。
因为我知道,虽然佛碎了,阵灭了。
但那个“规矩”还在。
它不在寺里,不在佛身。
它在每个人心里。
只要你说了谎,欺了心,它就会醒来。
在你的肚子里,结出一颗温热的、带血丝的石头,等着有人来取。
或者,等着你被它撑破。
这就是我们那儿的民间第一禁忌。
它没有名字,但它一直在看着。
无头有眼,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