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一个普通书生,名叫许凭山。
我家住在城东仁寿坊,坊中有口老井,井水甘甜清冽。
但那口井,有个全坊皆知的禁忌——子时之后,绝不能靠近。
更不准窥看井底。
我记得那是七月初三的深夜,闷热难当。
我在书房温书至子时,忽然渴得厉害。
家中水缸已空,我提着木桶,鬼使神差地走向坊中那口井。
月色惨白,坊间寂静无声。
我放下木桶时,井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井底轻轻敲击井壁。
我凑近井口,向下望去。
月光勉强照入井中,水面幽黑如墨。
那水面下,似乎浮着一层白花花的东西。
我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
是纸!
许多白色的纸片,浸在水面下,随着水波微微荡漾。
纸上似乎有字。
我心中好奇,将木桶轻轻放下,打上来半桶水。
水桶里果然漂着几张湿透的纸。
我捞起一张,就着月光辨认。
纸上用朱砂写着人名和八字,字迹鲜红欲滴。
“赵氏桂娘,嘉靖四十二年五月初七寅时生。”
“钱大牛,嘉靖四十五年腊月十三子时生。”
“孙福来,隆庆三年二月十九卯时生。”
都是坊间住户的名字!
我正惊疑,井底又传来“咚、咚”两声。
比刚才更急促。
紧接着,井水开始翻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
我连退数步,水桶都顾不上拿,转身就跑。
跑出十几步回头,井口竟探出一只惨白的手!
那手扒着井沿,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我魂飞魄散,踉跄逃回家中,栓死房门。
整夜未眠。
天亮后,坊间如常。
卖炊饼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一切祥和。
我犹豫再三,还是走向那口井。
井边已围了几个打水的妇人。
井水平静如镜,我昨日落下的水桶,好端端放在井沿。
仿佛昨夜一切,只是噩梦。
但我清楚记得那张纸。
赵氏桂娘……我好像听过这名字。
回家问母亲,她正在灶前忙碌。
“赵桂娘?”母亲手中锅铲顿了顿,“那是十年前搬走的一户,住在坊西头。”
“后来呢?”
“死了。”母亲声音压低,“投这口井死的,捞上来时人都泡胀了。”
我脊背发凉。
“为什么投井?”
母亲摇头不肯再说,只催促我快去温书。
那天午后,我特意去坊西打听。
问了几位老人,才拼凑出大概。
赵桂娘当年是因奸情败露,被夫家休弃,羞愤投井。
钱大牛是货郎,失足落井溺亡。
孙福来更蹊跷,说是夜里梦游,自己走进井里。
都死在这口井中!
我忽然想起那张纸上,每个人名后似乎还有小字。
当时没看清。
入夜,我又失眠了。
子时一到,坊间彻底寂静。
我竟又听见井那边传来“咚、咚”声。
像在召唤。
我咬破指尖,剧痛让我清醒。
不能去!
但那声音越来越响,还夹杂着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仿佛有人在井底翻阅书册。
我蒙住头,声音却穿透棉被,直往耳朵里钻。
直到鸡鸣时分,才渐渐消失。
第二天清晨,坊间出了大事。
住在井边不远的吴裁缝,死了。
死在自己床上,面容安详。
但仵作验尸时发现,他双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井苔。
胃里还有大量井水。
可昨夜门窗紧闭,他是怎么去井边,又怎么回来的?
更恐怖的是,吴裁缝的左臂内侧,发现一行用针尖刺出的字。
“吴友德,万历八年六月十一亥时生。”
正是井中纸上的格式!
坊正赶来,严禁外传此事。
但恐慌已经蔓延。
我开始留意坊中每个人。
卖肉的胡屠户,这几天收摊特别早。
豆腐坊的秦寡妇,总是盯着井口发呆。
就连一向稳重的里长,眼神也飘忽不定。
他们都知道什么?
七月初七那夜,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带上油灯和麻绳,决定再探井底。
子时,坊间无光。
我摸到井边,将麻绳系在腰间,另一头绑在石栏上。
井下寒气逼人。
我缓缓下降,油灯照亮湿滑的井壁。
下到三丈左右,水面出现在下方。
那些白纸果然还在,密密麻麻浮满水面。
我伸手捞起几张。
每张都有名字和八字,但后面的小字,这次看清了。
“赵氏桂娘……私通邻人,秽乱坊里。”
“钱大牛……偷窃贡品,其罪当诛。”
“孙福来……虐杀犬畜,戾气冲煞。”
全是罪名!
而最新的一张,墨迹犹新。
“吴友德……散布流言,扰乱民心。”
罪名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七月初六子时,井中净身。”
正是吴裁缝死的那天!
我手一抖,纸片落回水中。
就在这时,井水开始翻涌。
纸片向四周散开,水中央冒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是头发!
大团大团湿发从水底涌出,接着是一颗肿胀的头颅。
头颅抬起脸,皮肤泡得惨白,双眼是两个黑窟窿。
是赵桂娘!
我尖叫着想往上爬,但井壁湿滑,无处着力。
那头颅却开口了,声音咕噜咕噜,像含着一口水。
“名……录……还差……一个……”
她伸出泡烂的手,指向我身后上方。
我猛然抬头。
井口不知何时围满了人脸!
胡屠户、秦寡妇、里长、坊正……几乎全坊的成年人都在!
他们面无表情,低头俯视着我。
里长手中提着一盏绿纸灯笼,幽幽开口。
“许家小子,你不该看的。”
“这是我们仁寿坊三百年的规矩。”
秦寡妇接话,声音冰冷。
“坊中有人犯下秽行,败坏风气,便记入。”
“子时请井神裁决,若名录浮起,便是判了净身之刑。”
胡屠户咧嘴笑了。
“我们只是执行井神的旨意。”
我浑身发抖,“吴裁缝……是你们杀的?”
里长点头,“他到处说井中有鬼,扰了坊里清净,该上名录。”
“那赵桂娘他们……”
“都是上了名录的。”里长叹息,“井神判了,我们便帮他们净身。绑上石头,沉入井底。井水自会洗净他们的罪孽。”
我难以置信,“你们……杀了这么多人?”
“不是杀!”坊正厉声道,“是净化!为了全坊的风水,为了子孙的安宁!有些污秽,必须彻底清除!”
井中那只手,突然抓住我的脚踝!
冰冷刺骨!
我拼命挣扎,踢开了那只手。
但更多的手从水中伸出,惨白腐烂,全是历年沉井的尸体!
它们要拖我下去!
井口的人却无动于衷。
里长甚至对井中行礼,“井神大人,今夜名录可还有缺?”
井水哗啦一响,又浮起一张纸。
里长用竹竿挑上来,就着灯笼念出。
“许凭山,万历二年九月初三辰时生。”
是我的名字!
我惊恐万分,“我何罪之有?!”
里长看着纸片,摇头惋惜。
“窥探禁忌,泄露天机。其罪……当入名录。”
“不!你们这是谋杀!”我嘶吼。
秦寡妇幽幽道,“孩子,你错了。这是为了大家好。你死后,我们会厚葬你,照顾你娘。坊里会记得你的牺牲。”
牺牲?
我成了牺牲品!
那些惨白的手已抓住我的腰,正往下拖。
井水淹没我的胸口,脖颈……
就在我要被彻底拖入水中时,坊东头突然传来惊叫!
“走水了!走水了!”
井口众人顿时慌乱。
里长急呼,“快去救火!坊东堆着年祭的纸马香烛!”
人群匆忙散去。
混乱中,我腰间的麻绳被猛地一拉!
有人在上方拉我!
我拼命蹬踏井壁,借着那股力,一点一点往上爬。
井中那些手死死拽着,指甲抠进我的皮肉。
但我终于爬出了井口。
拉我的人,竟是母亲!
她满脸是泪,手中紧握麻绳另一头。
“快走!”她拽着我往家跑。
回到家,母亲栓死院门,浑身发抖。
“娘,你知道……你一直知道?”我不敢相信。
母亲瘫坐在地,泪如雨下。
“娘没办法……那是坊里三百年的规矩。你爹……你爹也是这么没的!”
我如坠冰窟。
“爹不是病死的?”
母亲摇头,泣不成声。
“十五年前,你爹无意中发现名录的事。他要去报官……第二天,他的名字就出现在井里。”
“他们绑了他,沉了井。对我说是失足……”
“娘不敢说,不能说啊!说了,我们母子都得死!”
我抱住母亲,心如刀绞。
原来这口井,吃了这么多人。
吃了我爹,吃了赵桂娘,吃了所有“污秽”之人。
而现在,它要吃我了。
坊中火光很快被扑灭。
脚步声向我们院子聚拢。
里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许家嫂子,开门吧。你知道规矩。”
母亲紧紧搂着我,“今夜谁也不能动我儿!”
门外沉默片刻。
坊正冷声道,“嫂子,莫要让我们难做。名录已出,井神已判。若不执行,全坊都要遭殃!”
“去年邻坊不就是因为心软,没沉一个淫妇,结果半年瘟疫,死了大半?”
“这是为了全坊几百口人啊!”
好一个“为了全坊”!
用无辜者的性命,换取所谓的安宁。
用杀戮来维系“清净”。
门外开始撞门。
木门摇摇欲坠。
母亲忽然起身,从灶台后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她拉起我,走到后院墙角。
那里有块青石板,她用力推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这是你爹当年挖的,通到坊外排水沟。”她将我往里推,“快走!永远别回来!”
“娘,一起走!”
“娘走不了。”她惨笑,“娘走了,他们会追到天涯海角。坊里不能有人‘逃刑’,否则井神会降祸全坊。你快走!”
门外撞门声越来越急。
我钻进地洞,母亲从外面盖上石板。
黑暗中,我听到院门被撞开的巨响。
听到母亲的尖叫,听到众人的呵斥。
我拼命向前爬。
地洞狭窄,满是腐臭气味。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
是排水沟的出口,在城墙根下。
我钻出来时,浑身污泥,回头望向仁寿坊的方向。
坊中灯火通明,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我咬牙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三年后,我改名换姓,在南方一个小镇落脚。
但昨夜,我在市集看见一个人。
胡屠户。
他挑着肉担,眼神扫过我时,停顿了一瞬。
我低头快步离开。
回家栓死门窗,却看到门缝下塞进一张纸。
白纸,朱砂字迹。
“许凭山,万历二年九月初三辰时生。”
“潜逃三载,其罪加等。”
纸的背面,还有一行新写的小字。
“今夜子时,井已迁至。”
我瘫坐在地。
原来那口井,不是固定的。
那禁忌,也不是一口井。
而是一套规矩,一群人,一个生生不息的杀戮传统。
它们可以迁移,可以扎根在任何地方。
只要还有人在维护这个“规矩”。
窗外传来打更声。
子时到了。
我听到院子里传来“咚、咚”的闷响。
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地下轻轻敲击。
我低头看向地面。
青砖缝隙中,正渗出一丝丝黑水。
带着井苔的腥气。
桌下阴影里,缓缓伸出一只泡得惨白的手。
指甲缝里,塞满黑泥。
井来了。
禁忌来了。
它们从未放过我。
也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被写上名录的人。
我笑了。
其实我早该明白。
三年前我爬出地洞时,怀里就藏着一张纸。
是我从井中偷偷带走的名录。
上面不仅有已死之人的名字。
还有里长、坊正、胡屠户、秦寡妇……
每一个参与者的名字和罪名。
“李有田(里长),私吞祭银,亵渎神明。”
“胡大力(屠户),短斤缺两,其心当诛。”
“秦月娘(寡妇),咒杀亲夫,戾气深重。”
我当年没有报官。
因为我知道,报官没用。
这种深植民间的禁忌,官老爷根本不会懂,也不想管。
所以我用了三年时间,抄写了上百份名录。
昨夜,我已将那些名录,塞进了镇上每户人家的门缝。
包括胡屠户暂住的客栈。
现在,全镇人都看到了。
看到那些“德高望重”的仁寿坊长老们,自己犯下的罪。
看到这个禁忌,最虚伪的内核。
院子里,井水已漫过门槛。
那些惨白的手,爬满了窗台。
但巷外也开始骚动。
我听到胡屠户的惨叫声。
听到人群的怒吼。
“他们也有罪!”
“他们凭什么审判别人?”
“沉了他们!”
原来,制造禁忌的人,最终也会被禁忌吞噬。
当所有人都知道秘密时,秘密就成了武器。
井水漫到我的脚边。
水中浮起最后一张纸。
是我的名字。
但罪名栏,是空的。
我捡起笔,在空白处写下:
“许凭山,窥破禁忌,散播名录。”
“其罪……当开新井。”
窗外,火光冲天。
新的名录,正在诞生。
新的井,正在开挖。
这个禁忌,永远不会结束。
因为人心深处,永远需要一口井。
来埋葬自己不敢面对的罪。
和那些,我们害怕成为的人。
我推开窗。
看到胡屠户被众人拖向镇中新挖的土坑。
他惨叫着,看向我这边。
我对他笑了笑。
无声地说出三个字。
“轮到你了。”
井水彻底淹没我的房间。
但这一次,我在水中微笑。
因为我知道——从今夜起,这座小镇,也有了它的井,和它的,第一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