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老家县城西街有间纸扎铺,掌柜的姓胡,是个瘸子。
胡瘸子的手艺据说是祖传的,扎出来的纸人纸马活灵活现。
尤其是女纸人,身段窈窕,眉眼含情,就差一口气就能走下来。
但胡瘸子有两条铁规,全县城都知道。
“女纸人不画眼珠。”
“更不准,给女纸人点‘心口朱砂’。”
我问过为什么。
胡瘸子当时正在裱糊一顶纸轿,头也不抬。
“画了眼,她就看得见你。”
“点了朱砂,她就认准你。”
我以为只是故弄玄虚。
那年我二十二岁,游手好闲,专爱往脂粉堆里钻。
县城东头胭脂铺的老板娘,凤仙,是个风流寡妇。
我和她厮混了半年,腻了,想脱身。
可她怀上了。
哭哭啼啼要我娶她,否则就告到我家去。
我家虽不算大户,也要脸面。
我爹若知道我在外弄出这等丑事,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我起了歹心。
那天夜里,我揣着五块大洋,去了胡瘸子的纸扎铺。
铺子后间,烛火昏暗。
满屋的纸人纸马,在摇曳的光里,像一群静默的鬼。
我把大洋拍在案上。
“胡掌柜,帮个忙。”
胡瘸子瞥了眼大洋,“扎什么?”
“扎个女人。”我压低声音,“要像真人,越像越好。”
“像谁?”
我掏出偷偷藏起的凤仙的小照。
胡瘸子接过照片,看了半晌,脸色渐沉。
“贾少爷,这女人还活着吧?”
“你管她死活!”我不耐烦,“照着她扎,价钱好说。”
胡瘸子摇头,“活人不能扎,这是规矩。扎了,魂就分一半到纸人上,要折寿的。”
我加了三块大洋。
胡瘸子盯着钱,喉结滚动。
他瘸着腿走到里间,抱出一捆特制的竹篾,又取出细腻的桑皮纸。
“丑话说前头。”他一边削篾一边低语,“照活人扎像,得用‘心口血’调浆糊。你的血,三滴,滴在浆糊里。这样扎出来的纸人,和你血脉相连,才能替你‘做事’。”
“做什么事?”
“你想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胡瘸子眼神古怪,“但做完之后,纸人得烧掉,烧得干干净净。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她会以为自己是真人,来找你。”
我嗤笑,“一个纸人,还能成精不成?”
胡瘸子不再言语,埋头扎制。
他的手艺当真了得。
竹篾为骨,桑纸为肤,浆糊黏合,彩笔勾勒。
不过两个时辰,一个和凤仙九分相似的纸人,已立在屋中。
一样的柳叶眉,一样的樱桃口。
一样的微隆小腹——我特意让胡瘸子扎出了身孕的样子。
只是眼睛处,留了两个空洞。
看着瘆人。
“该点睛了。”胡瘸子递过一支细笔,“你自己来。”
“为什么是我?”
“你的债,你的孽,你自己了。”胡瘸子声音发哑,“点左眼,她能看见阳间事。点右眼,她能窥见阴间路。两点都点……她就半阴半阳,能替你办事,也能缠上你。”
我犹豫了。
但想起凤仙那哭哭啼啼的脸,心一横。
蘸了墨,点在左眼眶里。
纸人的左眼,顿时有了神采。
幽幽的,像深潭。
我又去点右眼。
笔尖即将触到纸面时,胡瘸子突然按住我的手。
“贾少爷,右眼点了,可就真回不了头了。”
“松手!”我甩开他,重重一点。
右眼也活了。
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我竟有些心虚。
“心口朱砂呢?”我问。
胡瘸子叹口气,取出一盒鲜红的朱砂。
他用针戳破我的指尖,挤了三滴血,混入朱砂。
然后,他用小指蘸了血朱砂,轻轻点在纸人心口位置。
一点嫣红,衬着雪白的纸肤,竟有种诡异的艳。
纸人忽然轻轻一颤!
像是活了!
我吓得后退两步。
胡瘸子却见怪不怪,“她认主了。现在,告诉她你要她做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凑近纸人,低声道:“去找凤仙……让她……让她‘意外’落胎……最好是……一尸两命。”
纸人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胡瘸子用一块黑布将纸人裹好,递给我。
“子时,放在她家后院。鸡鸣前,带回来烧掉。”
“记住,千万要烧掉!”
我抱着纸人,溜进凤仙家后院。
她已睡下,屋里黑着灯。
我把纸人立在井边,匆匆离开。
躲在巷口暗处,心砰砰直跳。
子时过半,后院传来一声惊叫!
是凤仙的声音!
紧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噗通!
我扒着墙头偷看。
月光下,井边空荡荡。
纸人不见了。
只有井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水泡声。
还有……轻微的、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像有什么东西,在井里慢慢展开。
我吓得转身就跑。
回到家,一夜未眠。
天刚亮,就听说凤仙淹死在自家井里。
捞上来时,肚子瘪了,像是胎已落了。
但诡异的是,她手里紧紧攥着一片湿透的桑皮纸。
纸上还有红色痕迹,像朱砂。
县衙来了人,验尸说是失足落水,胎气受惊,母子俱亡。
草草结案。
我松了口气,去找胡瘸子要烧纸人。
可胡瘸子脸色惨白。
“纸人……没回来。”
“什么?”
“昨夜你放在井边后,她就没回来。”胡瘸子声音发抖,“我感觉得到……她和我的‘连线’断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可能不想当纸人了。”胡瘸子抓住我,“贾少爷,赶紧去井里捞!捞出来烧掉!否则七日之后,她吸够阴气,就能离纸行动!”
我慌了,叫上两个胆大的家仆,夜里去捞井。
井水冰凉。
家仆潜下去好几次,只捞上来几片碎纸。
还有凤仙的一只绣花鞋。
纸人不见了。
连续捞了三天,一无所获。
第四天夜里,我开始做怪梦。
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井边。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
地上汇成一滩。
她慢慢转身,脸却是空白。
没有五官。
她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肚子。
肚子突然裂开,里面不是血肉。
是一团蠕动的、湿透的纸浆!
纸浆里,有个小小的、纸糊的婴儿,正睁着墨点的眼睛看我!
我每次都在这里惊醒。
浑身冷汗。
第六天,胡瘸子突然暴毙。
死在纸扎铺里。
七窍流血,手里紧握着一把剪刀。
剪刀上,缠着几缕桑皮纸的纤维。
像是和什么东西搏斗过。
而他铺子里所有的女纸人,眼睛都被戳破了。
只剩下黑漆漆的窟窿。
唯独我订制的那个,不见了。
第七天,凤仙头七。
县城里开始闹鬼。
有人夜里看见一个白衣女人,抱着个襁褓,在街上游荡。
女人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声音。
襁褓里偶尔传出婴儿啼哭。
可那哭声,像纸被撕破的嗤啦声。
我吓得不敢出门。
第八天夜里,我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很轻,很有规律。
咚,咚,咚。
我颤声问:“谁?”
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幽幽的。
“夫君……开门呀……”
是凤仙的声音!
但更飘,更虚。
像隔着厚厚的纸。
“你……你死了!别来找我!”我抓起枕头砸向门。
“死了……才能来找你呀……”那声音吃吃笑起来,“夫君,看看我们的孩子……”
门缝下,渗进来一片湿漉漉的纸。
纸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婴儿脸。
婴儿的眼睛,是两个墨点。
正“看”着我。
我尖叫着跳上床,用被子蒙住头。
门外安静了。
但窗户纸,突然被戳破两个洞。
两只眼睛,贴在洞口往里看。
没有瞳孔。
只有墨点的黑。
我爹娘被惊动,赶来查看。
门外空无一物。
只有地上那滩湿纸,和窗户上的两个洞。
我爹请来道士作法。
道士在院里摆坛,烧符念咒。
法事做到一半,一阵阴风刮来,吹翻了香炉。
香灰扑了道士一脸。
道士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他指着院墙,声音都变了调。
“墙上……墙上有人!”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月光照在院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人的影子。
影子的肚子隆起,怀里还抱着个小小的影子。
女人的影子,正慢慢抬手。
指向我。
道士连滚带爬跑了,钱都没要。
我爹气得大骂我是孽障。
我再也受不了,决定逃。
收拾细软,准备天一亮就去省城投奔亲戚。
可那夜,她来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怀里多了个东西。
冰凉,柔软,带着纸浆的涩味。
我睁眼一看——
是那个纸人!
她躺在我怀里,脸贴在我胸口。
墨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心口那点朱砂,鲜红欲滴。
“夫君……”纸人的嘴没动,声音却直接钻进我脑子,“我回来了……带孩子回来了……”
我想推开她,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摸到的不是纸。
是湿冷、滑腻的、像浸透的纸浆一样的东西!
“别碰我!”我嘶吼。
“你碰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纸人吃吃笑,那笑声像纸被揉皱,“你让我去杀凤仙……我杀了……现在,该你了……”
她的肚子突然裂开!
里面涌出大团湿纸浆。
纸浆里,爬出一个巴掌大的、纸糊的婴儿。
婴儿的肚脐上,还连着一截红绳。
红绳的另一端,连在纸人心口那点朱砂上。
婴儿爬到我身上,冰冷的小手按住我的嘴。
然后,它开始往我嘴里钻!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
想吐,喉咙被堵死。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纸婴儿,一点点挤进我嘴里!
纸浆的涩味充斥口腔。
还有一股腥甜,像血。
最后,婴儿完全钻了进去。
我的肚子,开始鼓胀。
像怀胎十月。
纸人躺在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肚子。
“夫君……现在,你也有我们的孩子了……”
“七日后……孩子出世……咱们一家三口……就团圆了……”
她说完,化作一滩湿纸浆,渗进床铺,不见了。
而我,肚子高高隆起,动弹不得。
第二天,我爹娘见我这般模样,吓得魂飞魄散。
请来郎中,郎中也看不出所以然。
只说像是腹水,可哪有腹水一夜之间胀这么大的?
我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说不出完整的话。
肚子里,有东西在动。
轻轻踢打我的肚皮。
我能感觉到,那是个纸糊的东西。
它的手脚,在刮擦我的内脏。
第三天,我肚子更大,皮肤被撑得透明。
能看见里面一团模糊的白色。
是纸浆。
它在里面生长,吸收我的精血。
我迅速消瘦,眼窝深陷。
可我死不了。
意识清醒地感受着,肚子里那个东西,一天天变大。
第五天夜里,纸人又来了。
这次,她穿着大红嫁衣。
也是纸扎的,但鲜红如血。
她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有了些许温度,像活人。
“夫君,明日就是吉日。”她声音温柔,“孩子该出生了。你要当爹了。”
我想哭,却流不出泪。
第六天,我肚子开始阵痛。
像真有胎儿要娩出。
可我产门未开,如何生?
痛到极致时,我肚子裂开了。
不是从下面,是从肚脐位置,纵向裂开。
没有血。
只有大团大团湿漉漉的纸浆,从裂口涌出。
纸浆里,包裹着一个足月的、纸糊的婴儿。
婴儿睁着眼,墨点的眸子转来转去。
最后,定在我脸上。
它咧嘴笑了。
嘴里是空的。
纸人抱起婴儿,轻轻摇晃。
“乖孩子……这是你爹……”
然后,她看向我。
“夫君,孩子生了,你该走了。”
“走……去哪儿?”我嘶哑问。
“去你该去的地方。”纸人微笑,“凤仙在下面等你呢。她说,要和你算算账。”
我的肚子裂口越来越大。
内脏开始往外滑。
肠子,胃,肝……
都变成了纸糊的。
轻飘飘,干巴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内脏变成纸制品,终于明白——
从纸婴儿钻入我体内的那一刻,我就在被慢慢“纸化”。
我的血肉,成了滋养它的浆糊。
我的魂魄,将被困在这具纸躯壳里。
永世不得超生。
纸人抱着孩子,站起身。
“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她回头,嫣然一笑——那笑容竟和凤仙一模一样。
“我不是纸人。”
“我是凤仙。”
我瞳孔骤缩。
“凤仙……没死?”
“那天落井的,是你扎的纸人。”凤仙抚摸着自己的脸,“胡瘸子早就被我买通了。他知道你迟早会来找他扎纸人害我,所以将计就计。”
“那井里的碎纸,是那个替身纸人。”
“而我,假死脱身,躲了起来。”
“胡瘸子用我的头发、指甲混入浆糊,扎了这个‘我’的纸人。点睛、点朱砂,都是为了让纸人沾染你的血气,认你为主。”
“然后,我用自己的魂魄,分了一半附在纸人上。”
“所以这纸人,既是我,又不是我。”
“她能替我缠着你,吸你的精气,让你腹生鬼胎。”
“而我本人,还能活着。”
她走到窗边,月光照在她脸上。
一半脸是活人的红润。
另一半,却是纸人的惨白。
“现在,你明白了吗?”她轻笑,“你想害我,反而成全了我。这纸人吸够你的精血,已经半活。我再将魂魄完全附上去,就能以‘纸人’之身,长生不老。”
“至于你……”
她看向我彻底纸化的身体。
“你就留在这里,当个纸爹爹吧。”
“永远陪着咱们的……纸孩子。”
她抱着婴儿,飘然而去。
我的身体完全僵直。
皮肉干瘪,变成脆弱的桑皮纸。
骨骼成了竹篾。
心脏的位置,空荡荡,只剩一小滩干涸的朱砂。
我想喊,却发不出人声。
只有纸张摩擦的嗤啦声。
爹娘推门进来,看见床上一具盘坐的纸人。
纸人的肚子裂开,里面空空如也。
脸上还保持着惊恐的表情。
墨点的眼睛,直勾勾望着门口。
我爹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我娘颤抖着伸手碰我。
轻轻一触,我的纸手就碎裂了。
化为齑粉。
他们把我当妖物,请道士来烧。
火焰腾起时,我竟感到剧痛。
纸躯在火中扭曲,蜷缩。
最后化为灰烬。
可我的意识没散。
我飘在空中,看见自己的骨灰被埋在后院。
而凤仙,改名换姓,去了外地。
她用那具半人半纸的身体,活了很多年。
据说一直年轻貌美。
只是每逢雨夜,身上会散发纸浆的霉味。
她抱走的那个纸婴儿,后来成了她的“儿子”。
一个永远不会长大、永远用墨点眼睛看人的纸孩子。
再后来,我听说她开了间纸扎铺。
专扎女纸人。
规矩还是那两条——
不画眼珠。
不点心口朱砂。
但偶尔,会有负心男子来订制纸人。
她会收下重金,为他们扎制。
点睛,点砂。
然后,那些男子,都会在七日内暴毙。
肚子裂开,里面空空如也。
像被什么东西吃光了内脏。
而他们的魂魄,则被困在纸人里。
成为她铺子里,新的“样品”。
永世不得超生。
至于我。
我的骨灰埋在后院,上面长出了一丛诡异的白纸花。
花茎是竹篾,花瓣是桑皮纸。
风一吹,哗啦哗啦响。
像无数纸人在低声笑。
每年我的忌日,那丛纸花就会多开一朵。
今年,已经开了二十朵。
而我爹娘,早在我“死”后第三年,就郁郁而终。
他们的坟,就在我的纸花丛旁边。
有时候,夜深人静。
我能听见他们的哭声。
从地底传来。
和纸花的哗啦声,混在一起。
分不清哪个是哭。
哪个是笑。
也许,这就是报应。
贪婪的报应。
淫邪的报应。
害人者,终害己。
只是这代价,太大。
大到我永世沉沦,不得解脱。
而凤仙,还在某个地方,开着她的纸扎铺。
等着下一个,自投罗网的负心人。
也许有一天,她会老,会死。
但她的纸人,会一直传下去。
带着那些被困的魂魄。
带着那些,还不完的冥债。
一代,又一代。
直到世上再无负心人。
或者,直到世人皆成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