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妻冥债(1 / 1)

二十年前,我老家县城西街有间纸扎铺,掌柜的姓胡,是个瘸子。

胡瘸子的手艺据说是祖传的,扎出来的纸人纸马活灵活现。

尤其是女纸人,身段窈窕,眉眼含情,就差一口气就能走下来。

但胡瘸子有两条铁规,全县城都知道。

“女纸人不画眼珠。”

“更不准,给女纸人点‘心口朱砂’。”

我问过为什么。

胡瘸子当时正在裱糊一顶纸轿,头也不抬。

“画了眼,她就看得见你。”

“点了朱砂,她就认准你。”

我以为只是故弄玄虚。

那年我二十二岁,游手好闲,专爱往脂粉堆里钻。

县城东头胭脂铺的老板娘,凤仙,是个风流寡妇。

我和她厮混了半年,腻了,想脱身。

可她怀上了。

哭哭啼啼要我娶她,否则就告到我家去。

我家虽不算大户,也要脸面。

我爹若知道我在外弄出这等丑事,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我起了歹心。

那天夜里,我揣着五块大洋,去了胡瘸子的纸扎铺。

铺子后间,烛火昏暗。

满屋的纸人纸马,在摇曳的光里,像一群静默的鬼。

我把大洋拍在案上。

“胡掌柜,帮个忙。”

胡瘸子瞥了眼大洋,“扎什么?”

“扎个女人。”我压低声音,“要像真人,越像越好。”

“像谁?”

我掏出偷偷藏起的凤仙的小照。

胡瘸子接过照片,看了半晌,脸色渐沉。

“贾少爷,这女人还活着吧?”

“你管她死活!”我不耐烦,“照着她扎,价钱好说。”

胡瘸子摇头,“活人不能扎,这是规矩。扎了,魂就分一半到纸人上,要折寿的。”

我加了三块大洋。

胡瘸子盯着钱,喉结滚动。

他瘸着腿走到里间,抱出一捆特制的竹篾,又取出细腻的桑皮纸。

“丑话说前头。”他一边削篾一边低语,“照活人扎像,得用‘心口血’调浆糊。你的血,三滴,滴在浆糊里。这样扎出来的纸人,和你血脉相连,才能替你‘做事’。”

“做什么事?”

“你想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胡瘸子眼神古怪,“但做完之后,纸人得烧掉,烧得干干净净。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她会以为自己是真人,来找你。”

我嗤笑,“一个纸人,还能成精不成?”

胡瘸子不再言语,埋头扎制。

他的手艺当真了得。

竹篾为骨,桑纸为肤,浆糊黏合,彩笔勾勒。

不过两个时辰,一个和凤仙九分相似的纸人,已立在屋中。

一样的柳叶眉,一样的樱桃口。

一样的微隆小腹——我特意让胡瘸子扎出了身孕的样子。

只是眼睛处,留了两个空洞。

看着瘆人。

“该点睛了。”胡瘸子递过一支细笔,“你自己来。”

“为什么是我?”

“你的债,你的孽,你自己了。”胡瘸子声音发哑,“点左眼,她能看见阳间事。点右眼,她能窥见阴间路。两点都点……她就半阴半阳,能替你办事,也能缠上你。”

我犹豫了。

但想起凤仙那哭哭啼啼的脸,心一横。

蘸了墨,点在左眼眶里。

纸人的左眼,顿时有了神采。

幽幽的,像深潭。

我又去点右眼。

笔尖即将触到纸面时,胡瘸子突然按住我的手。

“贾少爷,右眼点了,可就真回不了头了。”

“松手!”我甩开他,重重一点。

右眼也活了。

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我竟有些心虚。

“心口朱砂呢?”我问。

胡瘸子叹口气,取出一盒鲜红的朱砂。

他用针戳破我的指尖,挤了三滴血,混入朱砂。

然后,他用小指蘸了血朱砂,轻轻点在纸人心口位置。

一点嫣红,衬着雪白的纸肤,竟有种诡异的艳。

纸人忽然轻轻一颤!

像是活了!

我吓得后退两步。

胡瘸子却见怪不怪,“她认主了。现在,告诉她你要她做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凑近纸人,低声道:“去找凤仙……让她……让她‘意外’落胎……最好是……一尸两命。”

纸人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胡瘸子用一块黑布将纸人裹好,递给我。

“子时,放在她家后院。鸡鸣前,带回来烧掉。”

“记住,千万要烧掉!”

我抱着纸人,溜进凤仙家后院。

她已睡下,屋里黑着灯。

我把纸人立在井边,匆匆离开。

躲在巷口暗处,心砰砰直跳。

子时过半,后院传来一声惊叫!

是凤仙的声音!

紧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噗通!

我扒着墙头偷看。

月光下,井边空荡荡。

纸人不见了。

只有井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水泡声。

还有……轻微的、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像有什么东西,在井里慢慢展开。

我吓得转身就跑。

回到家,一夜未眠。

天刚亮,就听说凤仙淹死在自家井里。

捞上来时,肚子瘪了,像是胎已落了。

但诡异的是,她手里紧紧攥着一片湿透的桑皮纸。

纸上还有红色痕迹,像朱砂。

县衙来了人,验尸说是失足落水,胎气受惊,母子俱亡。

草草结案。

我松了口气,去找胡瘸子要烧纸人。

可胡瘸子脸色惨白。

“纸人……没回来。”

“什么?”

“昨夜你放在井边后,她就没回来。”胡瘸子声音发抖,“我感觉得到……她和我的‘连线’断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可能不想当纸人了。”胡瘸子抓住我,“贾少爷,赶紧去井里捞!捞出来烧掉!否则七日之后,她吸够阴气,就能离纸行动!”

我慌了,叫上两个胆大的家仆,夜里去捞井。

井水冰凉。

家仆潜下去好几次,只捞上来几片碎纸。

还有凤仙的一只绣花鞋。

纸人不见了。

连续捞了三天,一无所获。

第四天夜里,我开始做怪梦。

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井边。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

地上汇成一滩。

她慢慢转身,脸却是空白。

没有五官。

她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肚子。

肚子突然裂开,里面不是血肉。

是一团蠕动的、湿透的纸浆!

纸浆里,有个小小的、纸糊的婴儿,正睁着墨点的眼睛看我!

我每次都在这里惊醒。

浑身冷汗。

第六天,胡瘸子突然暴毙。

死在纸扎铺里。

七窍流血,手里紧握着一把剪刀。

剪刀上,缠着几缕桑皮纸的纤维。

像是和什么东西搏斗过。

而他铺子里所有的女纸人,眼睛都被戳破了。

只剩下黑漆漆的窟窿。

唯独我订制的那个,不见了。

第七天,凤仙头七。

县城里开始闹鬼。

有人夜里看见一个白衣女人,抱着个襁褓,在街上游荡。

女人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声音。

襁褓里偶尔传出婴儿啼哭。

可那哭声,像纸被撕破的嗤啦声。

我吓得不敢出门。

第八天夜里,我房门外传来敲门声。

很轻,很有规律。

咚,咚,咚。

我颤声问:“谁?”

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幽幽的。

“夫君……开门呀……”

是凤仙的声音!

但更飘,更虚。

像隔着厚厚的纸。

“你……你死了!别来找我!”我抓起枕头砸向门。

“死了……才能来找你呀……”那声音吃吃笑起来,“夫君,看看我们的孩子……”

门缝下,渗进来一片湿漉漉的纸。

纸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婴儿脸。

婴儿的眼睛,是两个墨点。

正“看”着我。

我尖叫着跳上床,用被子蒙住头。

门外安静了。

但窗户纸,突然被戳破两个洞。

两只眼睛,贴在洞口往里看。

没有瞳孔。

只有墨点的黑。

我爹娘被惊动,赶来查看。

门外空无一物。

只有地上那滩湿纸,和窗户上的两个洞。

我爹请来道士作法。

道士在院里摆坛,烧符念咒。

法事做到一半,一阵阴风刮来,吹翻了香炉。

香灰扑了道士一脸。

道士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他指着院墙,声音都变了调。

“墙上……墙上有人!”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月光照在院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人的影子。

影子的肚子隆起,怀里还抱着个小小的影子。

女人的影子,正慢慢抬手。

指向我。

道士连滚带爬跑了,钱都没要。

我爹气得大骂我是孽障。

我再也受不了,决定逃。

收拾细软,准备天一亮就去省城投奔亲戚。

可那夜,她来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怀里多了个东西。

冰凉,柔软,带着纸浆的涩味。

我睁眼一看——

是那个纸人!

她躺在我怀里,脸贴在我胸口。

墨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心口那点朱砂,鲜红欲滴。

“夫君……”纸人的嘴没动,声音却直接钻进我脑子,“我回来了……带孩子回来了……”

我想推开她,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摸到的不是纸。

是湿冷、滑腻的、像浸透的纸浆一样的东西!

“别碰我!”我嘶吼。

“你碰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纸人吃吃笑,那笑声像纸被揉皱,“你让我去杀凤仙……我杀了……现在,该你了……”

她的肚子突然裂开!

里面涌出大团湿纸浆。

纸浆里,爬出一个巴掌大的、纸糊的婴儿。

婴儿的肚脐上,还连着一截红绳。

红绳的另一端,连在纸人心口那点朱砂上。

婴儿爬到我身上,冰冷的小手按住我的嘴。

然后,它开始往我嘴里钻!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

想吐,喉咙被堵死。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纸婴儿,一点点挤进我嘴里!

纸浆的涩味充斥口腔。

还有一股腥甜,像血。

最后,婴儿完全钻了进去。

我的肚子,开始鼓胀。

像怀胎十月。

纸人躺在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肚子。

“夫君……现在,你也有我们的孩子了……”

“七日后……孩子出世……咱们一家三口……就团圆了……”

她说完,化作一滩湿纸浆,渗进床铺,不见了。

而我,肚子高高隆起,动弹不得。

第二天,我爹娘见我这般模样,吓得魂飞魄散。

请来郎中,郎中也看不出所以然。

只说像是腹水,可哪有腹水一夜之间胀这么大的?

我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说不出完整的话。

肚子里,有东西在动。

轻轻踢打我的肚皮。

我能感觉到,那是个纸糊的东西。

它的手脚,在刮擦我的内脏。

第三天,我肚子更大,皮肤被撑得透明。

能看见里面一团模糊的白色。

是纸浆。

它在里面生长,吸收我的精血。

我迅速消瘦,眼窝深陷。

可我死不了。

意识清醒地感受着,肚子里那个东西,一天天变大。

第五天夜里,纸人又来了。

这次,她穿着大红嫁衣。

也是纸扎的,但鲜红如血。

她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有了些许温度,像活人。

“夫君,明日就是吉日。”她声音温柔,“孩子该出生了。你要当爹了。”

我想哭,却流不出泪。

第六天,我肚子开始阵痛。

像真有胎儿要娩出。

可我产门未开,如何生?

痛到极致时,我肚子裂开了。

不是从下面,是从肚脐位置,纵向裂开。

没有血。

只有大团大团湿漉漉的纸浆,从裂口涌出。

纸浆里,包裹着一个足月的、纸糊的婴儿。

婴儿睁着眼,墨点的眸子转来转去。

最后,定在我脸上。

它咧嘴笑了。

嘴里是空的。

纸人抱起婴儿,轻轻摇晃。

“乖孩子……这是你爹……”

然后,她看向我。

“夫君,孩子生了,你该走了。”

“走……去哪儿?”我嘶哑问。

“去你该去的地方。”纸人微笑,“凤仙在下面等你呢。她说,要和你算算账。”

我的肚子裂口越来越大。

内脏开始往外滑。

肠子,胃,肝……

都变成了纸糊的。

轻飘飘,干巴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内脏变成纸制品,终于明白——

从纸婴儿钻入我体内的那一刻,我就在被慢慢“纸化”。

我的血肉,成了滋养它的浆糊。

我的魂魄,将被困在这具纸躯壳里。

永世不得超生。

纸人抱着孩子,站起身。

“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她回头,嫣然一笑——那笑容竟和凤仙一模一样。

“我不是纸人。”

“我是凤仙。”

我瞳孔骤缩。

“凤仙……没死?”

“那天落井的,是你扎的纸人。”凤仙抚摸着自己的脸,“胡瘸子早就被我买通了。他知道你迟早会来找他扎纸人害我,所以将计就计。”

“那井里的碎纸,是那个替身纸人。”

“而我,假死脱身,躲了起来。”

“胡瘸子用我的头发、指甲混入浆糊,扎了这个‘我’的纸人。点睛、点朱砂,都是为了让纸人沾染你的血气,认你为主。”

“然后,我用自己的魂魄,分了一半附在纸人上。”

“所以这纸人,既是我,又不是我。”

“她能替我缠着你,吸你的精气,让你腹生鬼胎。”

“而我本人,还能活着。”

她走到窗边,月光照在她脸上。

一半脸是活人的红润。

另一半,却是纸人的惨白。

“现在,你明白了吗?”她轻笑,“你想害我,反而成全了我。这纸人吸够你的精血,已经半活。我再将魂魄完全附上去,就能以‘纸人’之身,长生不老。”

“至于你……”

她看向我彻底纸化的身体。

“你就留在这里,当个纸爹爹吧。”

“永远陪着咱们的……纸孩子。”

她抱着婴儿,飘然而去。

我的身体完全僵直。

皮肉干瘪,变成脆弱的桑皮纸。

骨骼成了竹篾。

心脏的位置,空荡荡,只剩一小滩干涸的朱砂。

我想喊,却发不出人声。

只有纸张摩擦的嗤啦声。

爹娘推门进来,看见床上一具盘坐的纸人。

纸人的肚子裂开,里面空空如也。

脸上还保持着惊恐的表情。

墨点的眼睛,直勾勾望着门口。

我爹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我娘颤抖着伸手碰我。

轻轻一触,我的纸手就碎裂了。

化为齑粉。

他们把我当妖物,请道士来烧。

火焰腾起时,我竟感到剧痛。

纸躯在火中扭曲,蜷缩。

最后化为灰烬。

可我的意识没散。

我飘在空中,看见自己的骨灰被埋在后院。

而凤仙,改名换姓,去了外地。

她用那具半人半纸的身体,活了很多年。

据说一直年轻貌美。

只是每逢雨夜,身上会散发纸浆的霉味。

她抱走的那个纸婴儿,后来成了她的“儿子”。

一个永远不会长大、永远用墨点眼睛看人的纸孩子。

再后来,我听说她开了间纸扎铺。

专扎女纸人。

规矩还是那两条——

不画眼珠。

不点心口朱砂。

但偶尔,会有负心男子来订制纸人。

她会收下重金,为他们扎制。

点睛,点砂。

然后,那些男子,都会在七日内暴毙。

肚子裂开,里面空空如也。

像被什么东西吃光了内脏。

而他们的魂魄,则被困在纸人里。

成为她铺子里,新的“样品”。

永世不得超生。

至于我。

我的骨灰埋在后院,上面长出了一丛诡异的白纸花。

花茎是竹篾,花瓣是桑皮纸。

风一吹,哗啦哗啦响。

像无数纸人在低声笑。

每年我的忌日,那丛纸花就会多开一朵。

今年,已经开了二十朵。

而我爹娘,早在我“死”后第三年,就郁郁而终。

他们的坟,就在我的纸花丛旁边。

有时候,夜深人静。

我能听见他们的哭声。

从地底传来。

和纸花的哗啦声,混在一起。

分不清哪个是哭。

哪个是笑。

也许,这就是报应。

贪婪的报应。

淫邪的报应。

害人者,终害己。

只是这代价,太大。

大到我永世沉沦,不得解脱。

而凤仙,还在某个地方,开着她的纸扎铺。

等着下一个,自投罗网的负心人。

也许有一天,她会老,会死。

但她的纸人,会一直传下去。

带着那些被困的魂魄。

带着那些,还不完的冥债。

一代,又一代。

直到世上再无负心人。

或者,直到世人皆成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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