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乔鹤轩,乾隆五十年秋,从江宁书院回乡,奔我爹的丧。
船到扬州码头时,天已擦黑,管家福伯在渡口等我,一身素缟,脸色比纸还白。
“少爷,老爷……老爷去得不安生。”他接过我的书箱,声音压得极低,“您要有准备。”
我以为他说的是病故惨状,没多想。
乔家大宅在城东,七进七出,是扬州盐商里数得着的阔气。可如今白幡招魂,灯笼昏黄,透着一股子衰败气。
灵堂设在正厅,棺椁已经封了。我跪下磕头,抬头时,看见供桌上除了牌位,还摆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黑皮封面,无字。
“这是什么?”我问。
福伯嘴唇哆嗦:“老爷临终前交代,一定要等您回来,亲手交给您。说……说这是乔家的‘根本’。”
我拿起册子,入手沉甸甸的,像压着千斤石。翻开第一页,是工整的蝇头小楷:
“乾隆十三年三月初七,借秦远山纹银五百两,立据为凭。期三年,息三分。”
下面按着两个红手印,一个是我爹乔万山的,另一个名字陌生。
往后翻,密密麻麻全是类似的记录,时间跨度三十年,借款从几十两到上万两,债主有十几个,多是姓秦。
最后一页,墨迹犹新:
“乾隆五十年八月十五,债期至。乔万山无力偿,愿以命抵。立据人:乔万山。”
日期正是三天前,我爹咽气那天。
我脑子嗡的一声:“我爹是欠债自杀?”
福伯老泪纵横:“老爷是被逼死的……那些债,根本不是银钱债……”
“那是什么?”
福伯还没答,灵堂的蜡烛突然齐齐熄灭。
黑暗中,响起“啪嗒、啪嗒”的滴水声。
我划亮火折子,看见棺椁的缝隙里,正往外渗血。暗红色的血,顺着棺木流到地上,聚成一滩,然后……开始蠕动,像有生命似的,爬向供桌,爬向那本黑皮册子。
血渗进册子,纸页瞬间变红,浮现出一行行血字:
“秦远山,索命。”
“秦刘氏,索魂。”
“秦子谦,索骨。”
一共十三行,十三个人名。
福伯惨叫:“来了……他们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刮起阴风,白幡狂舞,灯笼一个个炸裂。
月光下,影影绰绰站着十几个人。
不,不是人。
是纸人。
惨白的纸扎人,穿着各色衣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脸上用朱砂画着五官,个个咧着嘴笑。
它们抬着一顶纸轿,轿帘掀开,走出一个穿红袍的纸人,手里捧着一本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黑皮册子。
纸人开口,声音尖锐如锥:“乔鹤轩,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乔万山欠秦家十三条命,今日起,由你来还。”
我浑身发冷:“什么十三条命?我爹……我爹是正经商人!”
“正经?”红衣纸人尖笑,“乔万山三十年前不过是个码头苦力,娶了秦家独女,得秦远山资助,做起盐运生意。秦远山视他如子,他却为独吞家产,在乾隆十三年中秋夜,毒杀秦家满门十三口,放火烧宅,伪作走水。事后假惺惺痛哭,以女婿身份继承了秦家全部产业,才有今日乔家之富贵。”
“不……不可能……”
“册子最后一页,有你爹的亲笔认罪书。”红衣纸人抬手,我手中的册子自动翻开到末页。
原本空白的纸页上,浮现出血红的字迹,确实是我爹的笔法,详细写了当年如何下毒、如何纵火、如何伪造现场。末尾一句:“吾罪当诛,然债未清。吾子鹤轩,当续还之。”
我瘫坐在地。
“怎么……怎么还?”
“血债血偿。”红衣纸人翻开它手中的册子,“秦家十三条命,需乔家十三条命来抵。乔万山已算一条,还剩十二条。从今日起,每七日,你还一条命。可以是你的命,也可以是你至亲的命。若逾期不还,秦家冤魂便亲自来取——到时死的,就不止一条了。”
它扔给我一本空白的黄册子:“这是‘还债簿’,每偿一命,需割指滴血,在簿上写下死者姓名、死法、死期。写满十二页,债清。若写假名、作假死,秦家便灭乔家满门,鸡犬不留。”
纸轿升起,纸人们飘然退去,消失在夜色中。
灵堂恢复死寂,只有那滩血还在,已经凝固成黑色的痂。
福伯扶起我,老脸惨白:“少爷,老爷临终前说……说他当年是被逼的,有苦衷……”
“什么苦衷能灭人满门?”我嘶吼。
“是……是为了老夫人。”福伯低声道,“当年秦远山发现老夫人……也就是您祖母,曾是青楼女子,觉得辱没门楣,要逼老爷休妻。老爷不肯,争执间失手打死了秦远山。为了掩盖,才……才一不做二不休……”
“所以还是杀了!”我摔了那本还债簿,“十三条命!我拿什么还?”
“老爷说……秦家其实没死绝。”福伯声音更低了,“当年有个丫鬟,怀了秦远山的遗腹子,大火那夜逃了出去。若能找到那个孩子,或许……或许能商量。”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那孩子在哪?”
“不知道。只知是个女婴,胸口有块蝴蝶形胎记。”福伯叹气,“三十年了,怕是早没了。”
我看着地上的还债簿,知道躲不过了。
七日期限,第一条命。
我该写谁?
我自己?可我才十九岁,还没娶亲,没中举,不甘心。
乔家上下百余口,大多是无辜的下人。
只剩一个选择——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乔鹤鸣。
他是妾室所出,今年八岁,平日骄纵,与我不亲。
但我提笔时,手抖得厉害。
终究,我在簿上写下:“乔鹤轩,割腕,乾隆五十年八月廿二。”
这是我的命。
还第一条。
写完,割破食指,滴血签名。
血渗进去的瞬间,簿子发出红光,第一页浮现出我的名字、死法、死期。
而我胸口,像被烙铁烫了一下。
扯开衣襟,皮肤上出现一行血字:“一债已记。”
接下来六天,我像等死的囚犯。
我暗中打听秦家遗孤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第八天,八月廿二,子时。
我坐在书房,面前摆着一盆清水,一把匕首。
时辰到了。
我举起匕首,对准手腕。
窗外突然传来孩童的哭声,凄厉刺耳。
是鹤鸣!
我冲出去,循声跑到后院荷塘。
鹤鸣漂在水面上,小小的身子已经不动了,手里攥着一张黄纸。
我跳下水把他抱上来,人已经没气了。
掰开他的手,黄纸上用血写着:“弟代兄死,一债已偿。”
落款是那个红衣纸人的符号。
我抱着弟弟冰冷的身体,浑身颤抖。
它骗我!
它根本不在乎谁死,只要乔家人死!
这时,福伯跌跌撞撞跑来:“少爷……不好了……账房先生王师傅……吊死在房里了!”
我冲去账房,王师傅悬在梁上,脚下也有一张黄纸:“奴代主死,二债已偿。”
一夜之间,死了两个。
还债簿自动翻开,第二页浮现:“乔鹤鸣,溺毙,乾隆五十年八月廿二。王守信,缢死,同日。”
而我胸口,多了第二行血字。
我明白了,只要我不主动还命,它就会随意杀乔家人,杀到够数为止。
下一个七日,我在簿上写下“乔鹤轩,服毒,八月廿九”。
但那天,死的是我娘。
她喝了我爹生前最爱的雨前龙井,茶里有砒霜。
黄纸写着:“母代子死,三债已偿。”
我疯了,砸了书房所有东西。
这样下去,乔家会死绝。
我必须找到秦家遗孤。
我去了当年秦家老宅的废墟,如今已是一片荒草。
在残垣断壁间,我找到一个地窖入口。
下去后,里面竟收拾得干净,摆着牌位,正是秦家十三口。
牌位前跪着一个人,背对着我,穿着粗布衣裳,正在烧纸。
“你是……”我哑声问。
那人转过身,是个女子,三十来岁,面容清秀,眼神却冷得像冰。
她撩开衣领,露出胸口——一块蝴蝶形胎记。
“我是秦芷荷,秦远山的女儿。”她盯着我,“等你三十年了。”
“当年……你逃出来了?”
“我娘是丫鬟,大火那夜她把我塞进水缸,自己堵在缸口,活活烧死。”秦芷荷一字一句,“我在缸里躲到天亮,被一个老乞丐所救。三十年来,我每日每夜,都在想怎么让乔家血债血偿。”
“那些纸人……”
“是我养的‘债灵’。”她走到牌位前,“用我秦家十三口的骨灰,混着心头血,扎成纸人,赋予残魂。它们只有一个念头:讨债。”
我跪下:“父债子偿,我认。但乔家其他人无辜,求你放过他们。十二条命,我还你。”
“你还得起?”她冷笑,“我要的不是简单的死。我要乔家人生不如死,像我秦家当年一样,绝望、痛苦、慢慢死绝。”
“那你要怎样?”
“我要你亲眼看着至亲一个个惨死,最后只剩你一人,孤独终老,日日受良心煎熬。”她眼中迸出恨意,“这才叫还债。”
我知道谈不拢了。
离开地窖前,我看见墙角堆着一些孩童的玩具,拨浪鼓、小木马。
“你有孩子?”我问。
她脸色一变:“与你无关。”
我留了心,回去派人暗中调查。
果然,秦芷荷有个儿子,八岁,养在城外农户家,孩子爹是谁,没人知道。
七日期限又到。
这次,我在还债簿上写下:“秦芷荷之子,夭折,九月初六。”
我不是恶人,但为了保住乔家,只能以恶制恶。
血字落成,胸口灼痛。
第四页浮现出那孩子的名字:秦念恩。
九月初六,消息传来,那孩子病了,高烧不退,城里郎中都束手无策。
我去了农户家。
秦芷荷守在床边,握着孩子的手,泪流满面。
“你满意了?”她看见我,眼神怨毒。
“收手吧。”我说,“放过乔家,我救你儿子。”
“你能救?”
“我认识江宁的名医,专治小儿热症。”我顿了顿,“但你要解了债灵的咒。”
她犹豫了。
孩子呻吟一声,小脸烧得通红。
“好。”她咬牙,“你若救我儿,我解咒。”
我连夜请来名医,施针用药,孩子的烧退了。
秦芷荷履行承诺,带我去秦家祠堂——真正供奉骨灰的地方。
十三只陶罐,摆在神龛上。
她咬破指尖,滴血在每只罐上,念念有词。
罐子里的骨灰微微震动,然后平息。
“债灵已散。”她脸色苍白,“但你爹欠的血债,还没完。天道轮回,报应总会来。”
“我知道。”我看着她,“你儿子……是我弟弟,对吗?”
她猛地抬头。
“那孩子八岁,鹤鸣也是八岁。”我缓缓道,“而且他眉眼,像我爹。”
秦芷荷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原来当年,我爹毒杀秦家后,发现了躲在地窖的她。那时她十四岁,我爹……强占了她。她忍辱偷生活下来,生下了孩子。我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否则早下毒手了。
“所以鹤鸣……”我忽然想到,“是你让债灵杀他的?”
“不!”她摇头,“债灵只杀乔家人,那孩子……那孩子也是乔家血脉,它们不会动。他的死,是意外。”
“意外?”
“有人借债灵的名义,在杀人。”她脸色凝重,“除了我,还有别人想让乔家死绝。”
我们同时想到一个人——福伯。
只有他最清楚乔家的一切,也只有他能接近鹤鸣和王师傅。
我冲回乔家,福伯已经不见了。
他房里搜出一沓黄纸,和债灵留的一模一样。
还有一封信,是写给一个叫“红姑”的人:
“乔家将亡,速来接应。秦家遗孤已控,可扶为傀儡,夺乔家产业。”
红姑是谁?
秦芷荷看了信,脸色煞白:“红姑……是我娘的妹妹,当年秦家的二姨娘。大火那夜,她不在府中,逃过一劫。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她死了。”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福伯是红姑的人,潜伏乔家三十年,就为等这一天。
他借债灵之名杀人,一来灭口,二来激化矛盾,最后扶秦芷荷的儿子(实则是乔家血脉)继承乔家,实则由红姑操控。
好毒的计!
“现在怎么办?”我问。
秦芷荷看着神龛上的骨灰罐,惨笑:“债灵虽散,但血契还在。乔家必须死够十三条命,否则诅咒不消,会祸延子孙。”
已经死了四个:我爹、鹤鸣、王师傅、我娘。
还剩九条命。
“用福伯和红姑的命抵!”我说。
“不够。必须是乔家血脉,或签了卖身契的下人。”她翻出那本黑皮债簿,“你爹当年立契时,把乔家全族、连同所有下人的性命都押上了。所以债灵才能随意杀人。”
我脊背发凉。
所以乔家百余口,都是抵押品?
“还有一个办法。”秦芷荷盯着我,“血契的根源,是你爹按下的手印。若有人愿以更高代价,重立契约,或许能改。”
“什么代价?”
“献祭自己,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她平静道,“如此可赎罪,消血债。”
我沉默。
“我来吧。”她说,“我身上流着秦家的血,也流着乔家的孽。由我终结,最合适。”
“不。”我拦住她,“我爹的债,该由乔家人还。我是他儿子,我来。”
“你会魂飞魄散!”
“那也是我该受的。”我苦笑,“何况,乔家不能绝后。你儿子……我弟弟,他是无辜的。以后乔家产业,由你代管,等他成年,还给他。算是我爹,留给他的最后一点补偿。”
秦芷荷哭了。
三日后,我们在秦家祠堂重立契约。
我用刀划开掌心,血滴进碗里,混入秦家十三口的骨灰。
然后在新契约上按下手印:
“乔鹤轩愿以魂飞魄散为代价,赎乔家血债。自此秦乔两清,恩怨尽消。天道为证。”
血契燃烧,化作青烟。
祠堂里响起十三声叹息,似是解脱。
秦芷荷抱着儿子,对我深深一拜。
我感觉到身体在变轻,意识在模糊。
最后一眼,我看见福伯和那个叫红姑的老妇,被官差锁走——秦芷荷报了官,拿出我爹的认罪书,以及他们密谋的罪证。
乔家保住了。
债还清了。
我也该散了。
魂飞魄散前,我想起书院先生教过的一句话:“天道好还,疏而不漏。”
是啊。
父债子偿,善恶有报。
这就是天道。
这就是轮回。
只是这代价,太重了。
重到我付不起,却不得不付。
但愿来世……
不,没有来世了。
也好。
干干净净。
再无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