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袁峥,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小旗,万历十七年被派去查一桩案子。
青冥观的玄真子道长,死在了自己的静室里。
静室从里面反锁,窗户封死,只有巴掌大的通气孔。
道长盘腿坐在蒲团上,低垂着头,像是打坐入了定。
但走近了看,他脖子上有两个深深的血洞,黑血已经凝固。
仵作验了,说是被什么东西咬穿了颈子,吸干了血。
可静室里除了道长自己,连只老鼠都没有。
观里的道士们都说,玄真子道长最近在炼“镇尸丹”,准备对付后山乱葬岗那具百年老僵。
结果老僵没镇住,自己先死了。
我绕着静室走了三圈。
青石墙,铁木门,通气孔上铸着八卦格,连只麻雀都钻不进来。
门栓是从里面插上的,已经被我们撞断了。
窗户用桐油纸封死,外面还钉了一层木板,木板完好。
“袁小旗,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密室杀人’吗?”跟着我的校尉白英脸色发白。
我没搭理他,蹲下来看地上的血。
血从道长脖子流下来,在蒲团前积了一小滩,但奇怪的是,血滩的边缘有拖曳的痕迹。
像是有人用脚踩过血,又抬起脚走了几步。
可地上除了我们刚进来的脚印,只有道长自己的布鞋印。
鞋印从门口走到蒲团前,坐下,然后就再没动过。
“把蒲团掀开。”我吩咐。
白英掀开蒲团。
下面压着一张黄符,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文,正中写着一行小字:“,见者必亡。”
“这……这是诅咒啊!”白英手一抖,符纸飘落。
我捡起来,符纸背面还有字,更小,得凑到眼前看:“贫道玄真,炼丹镇尸,反遭其噬。若见此符,速离此观,尸已通灵,非人可敌。”
落款是三天前。
也就是说,玄真子三天前就知道自己会死?
“小旗,你看这个。”白英指着墙角。
墙角堆着一摞书,最上面是本泛黄的册子,封面写着四个字。
我翻开,里面全是工笔画,画着各种僵尸:跳尸、行尸、飞尸、毛僵、铁甲僵……
每幅画旁边都有注解,讲怎么炼、怎么控、怎么杀。
翻到最后几页,画风突变。
画的是一个道士,盘腿而坐,胸口插着七根铜钉,头顶贴着符。
注解写着:“炼己为僵,以魂饲尸,可得长生。然此法凶险,稍有不慎,魂消魄散,永世为僵。”
下面还有一行批注,字迹新鲜,是玄真子的:“贫道试之,七日可成。若成,则长生;若败,则此册见者,皆为殉葬。”
我合上册子,后背发凉。
玄真子不是在炼镇尸丹,是在炼自己!
他想把自己炼成僵尸,求长生!
但失败了,所以死了。
可尸体呢?
僵尸呢?
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尸体,虽然死状诡异,但并没有变成僵尸的迹象。
“小旗,咱们……咱们还是先撤吧。”白英声音发颤,“这道观邪门。”
我摇头:“案子没查清,不能撤。”
我让人把玄真子的尸体抬出去,仔细检查。
除了脖子上的血洞,他身上还有七处伤口,都在要害:心口、丹田、双肩、双膝、头顶。
每个伤口都钉着一根三寸长的铜钉,深深嵌进肉里,外面只露出一点点钉尾,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七根铜钉,对应里“炼己为僵”的七处封穴。
所以玄真子确实炼了。
而且看伤口愈合程度,铜钉钉进去至少五天了。
一个人被钉了七根铜钉,还能活五天?
还能走到静室打坐?
我正琢磨,外面突然传来惨叫。
跑出去一看,抬尸体的两个力士倒在地上,脖子被撕开,血喷了一地。
玄真子的尸体不见了。
地上有拖痕,一路往后山去。
“追!”我拔刀冲出去。
后山是乱葬岗,坟堆连绵,乌鸦成群。
拖痕在一块墓碑前消失了。
墓碑上刻着“先考玄真子之墓”,看风化程度,至少立了二十年。
可玄真子不是刚死吗?
“小旗,这……这墓碑……”白英指着墓碑右下角。
那里有一行小字:“万历元年,玄真子自葬于此。”
万历元年?那是十七年前!
“挖开!”我下令。
力士们不敢动,我亲自抢过铁锹,开始挖坟。
挖了三尺深,碰到棺材板。
撬开棺材,里面躺着一具干尸,穿着道袍,面目依稀能看出是玄真子。
但这具尸体,至少死了十几年了。
那刚才死的那个是谁?
我脑子乱了。
“小旗,你看这个。”白英从棺材里捡起一块玉牌。
玉牌刻着字:“玄真子,青冥观第七代观主,嘉靖四十年坐化,寿九十七。”
嘉靖四十年?那更早了,三十多年前!
所以这个玄真子,三十多年前就死了。
那观里那个活了三十多年的“玄真子”,是谁?
“回去!”我嘶吼。
我们冲回道观,直奔玄真子的卧房。
卧房很简朴,一床一桌一柜。
我掀开床板,下面有个暗格。
暗格里,堆满了东西:几十块身份玉牌,有道士的,有书生的,有商贾的,甚至还有一块锦衣卫的腰牌。
每块玉牌都刻着不同的名字,但生辰八字都一样。
都是嘉靖四十年的同一天。
还有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里面是玄真子——或者说那个冒充玄真子的人——的日记。
从嘉靖四十年开始记,记了三十多年。
“嘉靖四十年三月初七,今日夺舍玄真子,得尸道传承。果然神妙,炼尸可长生,然需不断夺舍新躯……”
“隆庆二年五月初九,此躯已朽,寻得书生王生,夺其躯,续命二十年……”
“万历五年腊月十三,锦衣卫袁百户查案至此,此躯甚好,夺之,可得官身……”
袁百户?
我祖父就是万历五年失踪的锦衣卫百户,叫袁崇山。
我手开始抖。
继续往下翻。
“万历十七年四月初三,此躯又将朽,然最后一篇‘炼己为僵’尚未参透。若此次夺舍不成,则需兵解,以尸身续道……”
最后一页,字迹潦草:“今日已钉七穴,魂寄尸中,若成,则蜕凡为僵,得大自在。若败,则魂散尸醒,为祸苍生。后来者,见此册时,吾已非吾。速毁吾身,切记切记。”
日期是三天前。
所以,静室里死的那个,是夺舍了我祖父躯壳的怪物。
他用我祖父的身体活了十二年,现在又想把自己炼成僵尸,以求永久。
但他失败了。
所以死了。
可尸体为什么跑了?
僵尸炼成了?
“不对……”我喃喃,“如果炼成了,他为什么还要留遗言让我们毁掉尸体?”
白英突然指着窗外:“小旗,你看后山!”
后山方向,冒起一股黑烟。
我们冲过去,黑烟是从一个山洞里冒出来的。
山洞很隐蔽,洞口被藤蔓遮住,里面传来低低的嘶吼。
像野兽,又像人。
我拔出绣春刀,挑开藤蔓,钻进去。
山洞很深,越往里走,腥臭味越浓。
尽头是个天然石室,墙上刻满了符咒,正中摆着一口石棺。
石棺盖子被掀开了,里面空荡荡。
但地上有脚印,湿漉漉的,带着血和泥。
脚印延伸到石室深处,那里还有个小洞。
我钻进去,小洞通到另一个更大的空间。
像祭坛。
祭坛上,玄真子的尸体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
不,不是站着。
是飘着。
他双脚离地三寸,悬在半空。
脖子上的血洞已经愈合了,但皮肤变成了青黑色。
指甲长出一寸多,漆黑弯曲。
听见动静,他慢慢转过身。
眼睛是白的,没有瞳孔。
嘴角咧开,露出四颗尖牙。
“袁……峥……”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居然认得我,“你……祖父的……孙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握紧刀。
“我……是长生者……”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青黑的皮肤,“可惜……这次……炼偏了……成了最低等的行尸……但没关系……吃了你们……吸够血……就能进阶……”
他扑过来,速度极快!
我一刀劈出,砍在他肩膀上,刀身一震,像砍在铁石上!
他只晃了晃,反手抓住刀身,一扭!
精钢打造的绣春刀,被他生生拧弯!
白英从侧面一刀刺向他肋下,刀尖刺进去半寸,就再也刺不进了。
玄真子一脚踹飞白英,白英撞在石壁上,吐血倒地。
“快走……去拿……棺材里的东西……”玄真子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似乎在挣扎,“快……”
我一愣。
他让我去拿棺材里的东西?
难道他还有理智?
但下一秒,他眼睛彻底变红,狂性大发,朝我扑来!
我转身就跑,钻回小洞,回到石棺那里。
石棺里确实有东西。
一本金丝封面的册子,全本。
还有一个小木盒。
我打开木盒,里面是三根金针,每根都有七寸长,针身上刻满符文。
盒底有字:“镇尸金针,刺入尸身百会、膻中、涌泉三穴,可封尸魄。然需至亲之血为引。”
至亲之血?
玄真子的至亲?
他不是夺舍了我祖父的身体吗?
那我……我算不算他的至亲?
洞外传来打斗声和白英的惨叫。
没时间犹豫了。
我咬破指尖,把血抹在三根金针上。
血渗进符文,金针发出微弱的金光。
我抓起金针,又钻回祭坛。
白英已经倒在血泊里,胸口被抓开,奄奄一息。
玄真子正俯身要咬他。
“住手!”我大吼。
玄真子抬起头,看见我手里的金针,突然发出恐惧的嘶吼:“不……不要……”
他转身想跑,但动作僵硬。
我冲上去,一根金针刺向他头顶百会穴。
他抬手挡,金针刺穿他手掌,钉进额头!
他惨叫,疯狂挣扎。
我抓住机会,第二针刺向他胸口膻中穴。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指甲抠进我肉里。
我咬牙,用尽全力,把金针扎进去!
他松手,踉跄后退。
我扑上去,第三针扎向他脚底涌泉穴。
但扎偏了,扎在了脚背上。
他抬脚踹飞我,我撞在祭坛上,肋骨剧痛,差点昏过去。
玄真子拔出额头的金针,扔在地上,又去拔胸口的。
但金针已经融化了一半,融进他身体里。
他胸口开始冒烟,发出焦臭味。
“你……找死……”他嘶吼着朝我走来。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浑身疼得动不了。
眼看他的手要抓到我脖子,祭坛突然震动起来。
墙上那些符咒,一个个亮起红光。
玄真子僵住了,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金针融化后,在他胸口形成了一个金色的符文,正慢慢扩散。
“不……这是……镇尸咒……”他惊恐地撕扯胸口,但皮肉被扯下来,符文还在。
祭坛震动得更厉害了。
地面裂开,从裂缝里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抓住玄真子的脚。
“啊——!”他惨叫,被那些手拖向裂缝。
我拼命往后爬。
裂缝越来越大,里面是无底的黑暗。
玄真子被拖进去一半,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脚踝。
“一起……下来吧……”他狞笑。
我踢他,但踢不动。
眼看就要被他拖进裂缝,白英突然扑过来,一刀砍断玄真子的手!
断手还抓着我脚踝。
玄真子惨叫着,彻底被拖进裂缝。
裂缝合拢,祭坛恢复平静。
墙上的符咒暗淡下去。
我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白英倒在我旁边,胸口血流如注。
“白英!”我撕下衣服想给他包扎。
他摇头:“小旗……我不行了……你听我说……玄真子……不是一个人……”
“什么?”
“他……他们是……一群……”白英咳出血,“夺舍长生……需要……很多人配合……观里的道士……都是……”
他头一歪,死了。
我愣住。
观里的道士都是?
我抱起白英的尸体,踉跄着走出山洞。
回到道观,天已经黑了。
观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但每间房门都开着,里面空荡荡。
道士们全跑了。
我在玄真子卧房的暗格里,又找到一本册子。
是名单。
密密麻麻的名字,从嘉靖年间到如今。
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夺舍的躯壳、时间、地点。
我看到了我祖父的名字:袁崇山,万历五年,青冥观。
还看到了其他熟悉的名字:我失踪多年的舅舅,我父亲的好友,甚至……我儿时的私塾先生。
原来,他们不是失踪,是被夺舍了。
夺舍后,他们成了“玄真子”的帮手,帮他寻找新的躯壳,帮他掩盖真相。
而玄真子本人,只是一个代号。
谁炼成了里的长生术,谁就是下一任玄真子。
这是一个传承了几十年的邪教。
以夺舍为长生,以尸道为法门。
而现在,这一任玄真子被我毁了。
但其他人呢?
名单上有三十七个人。
他们现在在哪里?顶着谁的脸?过着谁的生活?
我烧了道观。
带着白英的尸体和那本全本,回到京城。
我把事情上报给指挥使。
指挥使听完,沉默了很久。
“袁峥,这件事到此为止。”他缓缓道,“名单上的人,有些已经身居高位。动他们,会引发朝堂地震。”
“可是大人,他们是妖人!他们夺舍活人,修炼邪术!”
“我知道。”指挥使叹气,“但皇上现在信道,宠幸方士。这时候揭穿这种事,只会让皇上觉得锦衣卫污蔑道家。我们动不了。”
“那怎么办?”
“暗中监视。”指挥使看着我,“你把名单默写出来,我们派人盯着。等他们露出马脚,再一网打尽。”
我同意了。
但我留了一手。
我没有默写全名单,只写了一半。
另一半,我记在心里。
包括指挥使的名字。
是的,指挥使也在名单上。
他是万历三年被夺舍的,夺舍了一个刚死的锦衣卫千户,一路爬到了指挥使的位置。
所以他才会压住这个案子。
所以他才不让我深究。
因为他自己,就是玄真子的一员。
我假装服从,领了赏,升了百户。
然后我开始暗中调查。
我发现,玄真子这个组织,比我想象的更大。
他们渗透进了朝堂、军队、甚至后宫。
他们用夺舍的方式,不断更换身份,活了几十年、上百年。
他们掌握着里的邪术,能炼尸,能控鬼,能夺舍。
他们在下一盘大棋。
一盘关于长生和永世统治的大棋。
而我,是他们的意外。
我毁了这一任玄真子,拿到了全本。
他们想杀我灭口,但又想得到我手里的册子。
所以我在明枪暗箭中,活了三年。
三年后,万历二十年,朝鲜战争爆发。
我被派往朝鲜前线。
我知道,这是指挥使想借刀杀人。
但我没死。
我在战场上立了功,升了千户。
回京后,指挥使已经“病逝”了。
新上任的指挥使,是名单上的另一个人。
我知道,游戏还在继续。
但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花了三年时间,研究。
不是为了炼尸,是为了找出破解之法。
我发现,夺舍长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每次夺舍,灵魂就会虚弱一分。
夺舍七次之后,灵魂就会彻底破碎,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
而玄真子们,很多人已经夺舍了五次、六次。
他们急需一种方法,巩固灵魂。
这种方法,就在最后一篇:炼己为僵。
把自己炼成僵尸,肉身不朽,灵魂就能永远囚禁在身体里,不再需要夺舍。
但风险极大,失败就会变成真正的僵尸,就像山洞里那个玄真子。
所以他们在等,等一个完美的时机。
而那个时机,快到了。
万历二十四年,我收到一封密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中秋月圆,紫禁之巅,尸道大成,改天换日。”
落款是一个熟悉的符号,玄真子组织的标记。
我知道,他们要在中秋夜,在紫禁城,进行一场最大的仪式。
或许是要把皇上炼成僵尸。
或许是要集体进阶。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中秋夜,我带着三十六根镇尸金针,潜入紫禁城。
金针用我的血泡了七天七夜,专克尸道。
我在太和殿屋顶,看见了他们。
三十七个人,穿着朝服,围成一个圈。
圈中是一个祭坛,坛上躺着一个人。
是皇上。
他们已经开始了。
我跳下去,金针如雨射出。
但一个人挡在了祭坛前。
是我的父亲。
不,是夺舍了我父亲躯壳的玄真子。
他抬手,金针全部停在空中。
“峥儿,你终于来了。”他微笑,“为父等你很久了。”
“你不是我父亲。”我咬牙。
“我是。”他走近,“你小时候,最喜欢骑在为父肩上,去看元宵灯会。你七岁那年,摔断了腿,是为父背着你走了十里路找郎中。这些记忆,都在我脑子里。”
“那是你夺舍时偷来的!”
“不,那就是我。”他叹息,“夺舍久了,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我。但你,峥儿,你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伸出手:“加入我们吧。我们可以让你也长生。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父子同心,统治这个帝国。”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眼泪涌出来。
但我的手,握紧了最后一根金针。
这根针,我淬了剧毒,用我全部的血浸泡过。
“父亲。”我轻声说,“我最后叫你一次父亲。”
“嗯。”
“下辈子,别做坏人了。”
我把金针刺进了自己胸口。
毒发得很快。
我倒下去,看见父亲惊恐的脸。
“你……你做了什么?”
“里说……至亲之血,可破一切尸道……”我咳出血,“我的血……已经流遍全身……毒血……会污染你们的仪式……”
祭坛上,皇上的身体开始冒烟。
三十七个玄真子,同时惨叫。
他们的身体开始融化,像蜡烛一样。
灵魂从融化的身体里飘出来,但无处可去,在空中扭曲、破碎。
父亲跪在我面前,抱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
“因为……”我看着他渐渐模糊的脸,“我是锦衣卫啊……”
我死了。
但我没完全死。
我的魂飘在空中,看见仪式被破坏,皇上被救走。
玄真子组织全军覆没。
但我知道,他们还没死绝。
还在世上。
总有一天,会有人捡到它,会有人想长生。
这个轮回,永远不会结束。
而我的魂,会一直飘荡。
看着这个世界,看着那些想长生的人,一个个走向毁灭。
这就是我的宿命。
一个锦衣卫的宿命。
一个儿子的宿命。
一个……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