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禁(1 / 1)

民国十七年,我随父亲回到晋中老家。

说是老家,其实我从未来过。

父亲在北平唱戏,唱的是旦角,在梨园行里有些名气。

但班主突然死了,戏班散了,父亲说城里待不下去,得回乡避避风头。

火车转驴车,颠了三天,才看到那个村子。

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蹲着个抽旱烟的老头,看见我们,眼皮抬了抬。

“回来了?”

父亲点点头,没说话,拉着我快步走过。

我们的宅子在村子最深处,青砖黑瓦,院墙高得吓人。

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院子里摆满了木箱,都用油布盖着。

父亲指着东厢房:“你住那。记住,天黑别出院门,夜里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他的声音很紧,像绷着的弦。

我问他这些箱子里是什么。

他沉默很久,才吐出两个字:“祖宗。”

那夜我睡得不踏实。

厢房有股陈腐的味儿,像放了很久的药材,又像什么东西在慢慢腐烂。

半夜,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窸窸窣窣的,像很多人在轻轻走路。

我扒着窗缝往外看。

月光很亮,照得院子白惨惨的。

那些油布被掀开了,木箱敞着口,里面立着一个个影子。

是人形的皮影,尺把高,穿着戏服,脸上画着浓重的彩妆。

它们自己在动。

没有线,没有人操纵,就在院子里走,一圈一圈,步伐整齐得可怕。

我捂住嘴,不敢出声。

最前面那个皮影,是个旦角,穿着水袖,忽然转过头,朝我的窗户看了一眼。

它的脸上,画着和我一模一样的五官。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凉。

天亮时,院子里一切如常。

油布盖得好好的,仿佛昨夜只是噩梦。

父亲在堂屋等我,桌上摆着早饭,小米粥,窝头,咸菜。

他看我脸色,叹了口气:“看见了?”

我点头。

“那是咱胡家的‘影班’。”父亲喝了口粥,“传了七代了。胡家人不唱真人戏,只弄皮影。但这些皮影……是活的。”

他告诉我,每一代胡家女儿,满十六岁那天,都要做一个自己的皮影。

那皮影会吸走主人一半的魂,从此主人在,皮影就能动,能唱戏。

皮影唱得好,胡家就兴旺。

皮影若坏了,主人也会大病一场。

“你娘就是……”父亲顿了顿,“她的皮影那年着了火,她当晚就没了。”

我听得手脚发冷。

“我也要做?”

“下月初七,你十六岁生日。”父亲放下碗,“必须做。不做,那些老皮影就会来找你,把你做成新的。”

他指了指后院:“工具都在作坊里,你自己去看。皮要选最好的驴皮,画要用自己的血调色。记住,做完之前,不能见生人。”

我去了后院作坊。

屋子很大,摆满了工具:刻刀、颜料、绷子、一叠叠处理好的驴皮。

墙上挂着几十个完工的皮影,有生有旦,有净有末,个个栩栩如生。

最中间挂着一个老旦,眉眼竟和我有几分相似。

我看得入神,没注意身后来了人。

“像吧?”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猛地转身,是个老太太,满头银丝,穿着深蓝色的褂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您是……”

“我是你姑奶奶。”她走进来,摸了摸墙上的老旦皮影,“这是我十六岁那年做的。现在七十年了,我还活着,它还好好的。”

她转脸看我,眼睛浑浊,却亮得吓人:“你知道为什么胡家女人都长寿吗?”

我摇头。

“因为魂分了一半在皮影里。”她笑了,露出稀疏的牙,“皮影不坏,人就死不了。但代价是,永远不能离开村子。离了村,皮影就会自己找回来,把剩下的魂也吸走。”

她凑近我,压低声音:“你爹没告诉你吧?他急着回来,不是戏班散了,是他的皮影快不行了。”

我一怔。

“男人也要做皮影?”

“胡家人,无论男女,十六岁都得做。”姑奶奶叹了口气,“但男人的皮影,活不长,最多三十年。你爹的今年正好第三十年,已经开始裂了。皮影一裂,人就……”

她没说完,但我听懂了。

“所以他要我赶紧做,用我的皮影……续他的命?”

姑奶奶没回答,只是看着墙上的皮影,喃喃道:“胡家这手艺,是福也是祸。得了长生,却成了囚徒。一代替一代,一个续一个,没完没了。”

她走后,我呆呆坐在作坊里。

父亲敲门进来,端着一碗药。

“喝了,安神的。”他眼神躲闪。

我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忽然问:“我的皮影做好了,会怎么样?”

“你能活很久。”父亲坐下来,“像姑奶奶一样,活到一百岁,两百岁。胡家女儿都这样。”

“那你呢?”

他沉默了。

答案很明显。

我用他的命,换我的长生。

那夜我又没睡。

三更时分,院子里又有动静。

我悄悄开门,看见那些皮影又出来了,但这次不止走,还在唱。

没有声音,只是嘴巴一张一合,袖子一甩一甩,演着一出哑巴戏。

那个长得像我的旦角皮影,忽然脱离队伍,朝我走来。

它走到我面前,抬起手,指了指作坊方向。

然后它做了一个口型。

我认出来了,它在说:“逃。”

皮影在警告我?

我想问,但它已经转身回到队伍里,继续那出无声的戏。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作坊,开始做皮影。

按父亲教的,选皮,画样,雕刻。

刻到脸部时,我犹豫了。

要不要刻得像我?

如果不像,会怎样?

门开了,姑奶奶又来了。

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皮胚,摇摇头:“不对,眼神不对。皮影的眼神要空,不能有人气。有人气,它就会真的活过来,反过来控制你。”

她拿起刻刀,示范了几刀。

果然,经她一改,那张脸虽然还是我的轮廓,眼神却空了,像个精致的偶人。

“记住,做皮影,七分像就够了。”姑奶奶放下刀,“留三分不像,你才能控制它。要是做到十分像,它就是你,你就是它,分不清了。”

她忽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弯下腰,差点站不稳。

我扶住她,触手冰凉。

“姑奶奶,您……”

“我时间不多了。”她喘着气,“我的皮影,昨晚裂了一道缝。我感觉得到,它在漏我的魂。”

她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吓人:“听着,孩子,胡家的长生是假的。皮影吸走的不是一半魂,是全部。我们早就死了,活着的只是皮影操控的肉身!”

我惊呆了。

“你看。”姑奶奶扯开衣领,露出脖颈。

那里有一圈细细的红线,像缝上去的。

“每个胡家人,这里都有一道线。皮影在,线就在。皮影裂了,线就断,人就真死了。”她惨笑,“我们不是人,是皮影的傀儡。一代传一代,只是换不同的皮囊,演同样的戏。”

她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父亲的惊呼。

我们冲出去。

父亲跪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他的皮影——一个武生,脸上裂开一道大口子,从额头到下巴。

父亲捂着自己的脸,指缝里渗出血。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一模一样的裂痕!

“快!快做你的皮影!”父亲嘶吼,“用你的血,补我的裂!”

姑奶奶推开我:“不能补!补了,你就跟他绑死了!他死你也死!”

但父亲已经爬过来,抓住我的脚踝。

他的脸在流血,眼神疯狂:“救我……闺女……救我……”

我吓得挣脱,跑回作坊,锁上门。

外面传来撞击声,父亲在撞门。

还有姑奶奶的尖叫。

然后一切忽然安静了。

我从门缝往外看。

院子里,父亲的皮影站起来了。

它慢慢走到父亲身边,俯下身,伸出皮手,按在父亲脸上。

父亲脸上的裂痕开始愈合。

但皮影上的裂痕越来越大。

最后,皮影碎成几片,散落在地。

父亲站起来,脸上的伤好了,但眼神空了。

他呆呆站着,像一具空壳。

姑奶奶走过去,在他面前挥挥手。

他没反应。

“魂被皮影带走了。”姑奶奶喃喃道,“皮影碎了,魂也散了。他现在只是个会喘气的肉身。”

她转向作坊,对着门缝说:“看见了吧?这就是胡家的下场。你爹还算好的,皮影碎了,他还能喘气。我当年亲眼见过,皮影裂了不肯碎,硬拖着主人,两个人一起烂掉,烂了三年才死透。”

我打开门,浑身发抖。

“那我该怎么办?”

“做完你的皮影。”姑奶奶说,“但要改规矩。不做你自己的,做我的。”

“什么?”

“我的皮影快裂了,我快死了。”她眼神炽热,“你做一个我的皮影,我把我剩下的魂转进去。这样我能继续‘活’,你也不用被套住。”

这听起来太疯狂。

“怎么转魂?”

“我教你。”姑奶奶拉着我回到作坊,“胡家真正的秘术,不是做皮影,是‘换影’。把一个人的魂,换到另一个人的皮影里。但需要活人做引子,你就是那个引子。”

她翻出一本泛黄的手抄本,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咒和步骤。

“今晚子时,我们做法。你按我说的做,事后我给你自由,让你离开村子,永远不用回来。”

我犹豫了。

但看着院子里呆立的父亲,看着墙上那些似笑非笑的皮影,我点了头。

子时,月正中天。

姑奶奶在院子中央摆好香案,供上她的皮影——那个老旦。

她让我坐在皮影对面,双手捧着一碗水。

水里滴了我的血,她的血,还有碾碎的朱砂。

“念。”她递给我一张符纸,上面写着拗口的咒文。

我念了。

念到第三遍时,碗里的水开始冒泡。

姑奶奶的皮影动了。

它慢慢转过头,看向姑奶奶本人。

姑奶奶开始抽搐,嘴里吐出白沫,眼睛翻白。

但她在笑。

“成了……快成了……”

皮影从架子上飘下来,落在姑奶奶身上,慢慢融进去。

姑奶奶的身体开始变化,皮肤变得光滑,皱纹减少,白发转黑。

她在变年轻!

而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在拉扯我的魂魄。

手抄本上没写这个!

这不是换影,是在吸我的魂,补她的寿!

我想停下,但嘴停不下来,咒文自己往外冒。

姑奶奶已经变成了三十岁左右的模样,笑得狰狞:“傻孩子,胡家哪有换影术?只有‘夺舍’!用年轻后代的魂,续老辈的命!你爹想夺你的,我先下手了!”

她朝我走来,伸出手,要按在我头顶。

我拼命挣扎,但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院子里那些皮影突然全部动了!

它们从箱子里跳出来,从墙上飘下来,围成一圈。

那个长得像我的旦角皮影,挡在了我和姑奶奶之间。

它张嘴,发出声音。

不是人声,是无数声音的混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够了。”

姑奶奶脸色大变:“你们……你们敢反噬?”

所有的皮影同时开口:

“我们忍了太久了。”

“七代人的魂。”

“一百三十七个胡家人。”

“全在我们身子里。”

“该还了。”

皮影们扑向姑奶奶。

不是撕咬,是融合。

它们一个个钻进她的身体,每钻进一个,她的身体就扭曲一分。

她在惨叫,但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几十个皮影全进去了。

姑奶奶站在原地,身体像吹气一样膨胀,皮肤下有无数的东西在蠕动。

她的脸在不停变化,忽老忽少,忽男忽女,每一秒都是不同的人。

然后她——或者说它们——转向我。

“孩子。”无数声音重叠,“你是最后一个胡家血脉。”

我后退,后背抵住墙。

“我们要解脱。”它们说,“但需要一个新的容器。你愿意吗?”

“什么容器?”

“把我们所有人的魂,封进一个新的皮影里。那个皮影就是你,你就是那个皮影。从此胡家诅咒终结,你获得自由,代价是……你要永远带着我们。”

我看着这些由祖先魂魄组成的怪物,看着院子里呆立的父亲,看着这间困了七代人的老宅。

我有选择吗?

“我愿意。”

它们笑了,无数张脸在姑奶奶脸上快速闪过。

然后它们开始压缩,从膨胀的肉球,渐渐缩小,最后变成一团光,钻进了我白天做的那张皮胚里。

皮胚飘起来,悬在半空,开始自动雕刻,上色,成形。

最后落在我手中。

是一个旦角皮影,脸是我的脸,但眼神空灵,嘴角带笑。

院子里所有的旧皮影,一瞬间全部化为灰烬。

姑奶奶的身体倒地,迅速干瘪,变成一具枯骨。

父亲还站着,但眼睛慢慢有了神采。

他看看我,看看我手里的皮影,忽然哭了。

“结束了?”他沙哑地问。

“结束了。”我说。

那夜,我带着皮影离开了村子。

父亲留了下来,他说他罪孽深重,要在老宅里赎罪。

我去了南方,在一个小镇住下。

皮影被我收在木匣里,从不打开。

但我能感觉到,它们在里面。

一百三十七个魂魄,安静地沉睡着。

我用胡家手艺做了新的皮影,在茶馆表演,挣点小钱。

我的皮影戏很受欢迎,人们说,我的皮影特别有灵性,像真的在演戏。

他们不知道,那些皮影里,确实有东西。

但不是魂,是我自己的影子。

我发现,自从那夜之后,我在阳光下没有影子了。

我的影子,被那个封着祖先魂魄的皮影吸走了。

皮影成了我的影子,我成了皮影的人。

我们互为表里,共生共存。

这样也好。

至少我自由了,能去任何地方,能做任何事。

只是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我必须打开木匣,让皮影见见月光。

不然它会闹,会在我梦里唱戏,唱那些古老的、无人记得的戏文。

去年中秋,我照例开匣。

皮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它忽然自己动了,抬起手,指向北方。

我顺着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但皮影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声音,是姑奶奶的腔调:

“北方……还有一支……”

我愣住了。

“胡家……不止我们这一支……”

皮影说完,就静止了,变回普通的皮偶。

我盖上木匣,坐在窗前,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买了北上的车票。

我知道,这事没完。

胡家的诅咒,也许才刚刚开始。

而我这副没有了影子的皮囊,还要带着这一匣子的祖魂,走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路还长。

戏,还得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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