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后梁开平三年的举子,落第后滞留汴京,在崇文馆当个抄书匠。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护城河漂起一层翻白的鱼,空气里总浮着一股甜腥气,像熟透的果子开始腐烂。
崇文馆地窖里藏着前朝秘档,我的活儿就是把那些快朽成泥的册子抄录下来。
七月初三那夜,我在最深的窖室发现一本怪书。
不是纸也不是绢,是某种柔韧的皮子订成的,封面上没有字,只烙着一个扭曲的人形——头大身小,四肢反折,嘴巴咧到耳根。
翻开第一页,上面只有一行朱砂字:“大中之乱,非兵之祸,乃狂泉溢也。”
大中是唐宣宗年号,那场叛乱史书只含糊记作“禁军哗变”,原来另有隐情?
我继续翻,书里记载的事情让我脊背发凉——
说长安地下有条“狂泉”,是上古时疯神陨落所化,泉水中含着使人癫狂的“疯气”。
武则天时,有方士发明了“镇狂术”,在泉眼上建了座“镇狂塔”,把疯气封在地下。
可大中末年,镇狂塔塌了一角,疯气泄漏,这才有了那场毫无缘由的屠杀:儿子砍父亲,士兵杀将军,百姓互食……
书到最末页,有一行小字:“今泉眼东移,至汴梁地界。开平三年七月初七,月满则溢。”
今天就是七月初六!
明天月圆,狂泉要溢?
我把书揣进怀里,连夜去找崇文馆的老博士。
老博士姓胡,八十多了,专治前朝秘史。
他看完书,胡子抖得厉害:“这书……是‘守泉人’的手记。他们世代看守狂泉,记录每一次泄漏。”
他翻到封底,指着皮质的边缘:“你看这质地,是人皮。守泉人死前,会剥下自己的背皮做书,因为他们的皮常年接触疯气,已经成了‘记事皮’,能存住真相。”
我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那明天……”
“明天月圆,疯气最盛。”胡博士脸色惨白,“而且我早觉得汴京不对劲——今年开春以来,疯病比往年多三成。东市那个屠户,突然把老婆孩子剁了做成包子卖;西城李寡妇,每晚在屋顶上学猫叫,说自己是狸猫转世……”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书里说,镇狂塔虽塌,但塔心还有块‘定狂石’。找到它,或许能暂时封住泉眼!”
“定狂石在哪?”
胡博士指着书末一幅模糊的地图:“看轮廓,是汴京西北的废窑场。前朝在那里烧过镇塔的青砖。”
天亮时分,我赶到废窑场。
那是一片连绵的土窑,早已荒废,窑口黑黢黢的像无数张着的嘴。
我在最大的那座窑里摸索,窑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已经风化得看不清了。
窑底积着厚厚的灰,我用手扒拉,指尖忽然碰到个硬物——
是块巴掌大的青黑色石头,入手冰凉,表面布满螺旋纹路,像人的指纹。
定狂石!
我刚把石头揣好,窑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裳,眼神空洞,走路时四肢僵硬,像提线木偶。
最前面的是个老乞丐,我认得——常在崇文馆外讨饭,平时唯唯诺诺的,此刻却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找到了……找到定狂石了……”
他的声音变了调,又尖又细:“交出来……不然吃了你……”
我转身往窑深处跑。
那群人追进来,可他们不急着抓我,而是开始……叠罗汉。
一个踩一个,越叠越高,最后叠成一根人柱,直顶窑顶。
人柱顶端那个,正是老乞丐,他倒挂着,脑袋朝下,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眼睛盯着我:“跑啊……继续跑啊……”
他的嘴越咧越大,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喉咙。
我握紧定狂石,石头突然发烫!
老乞丐惨叫一声,从人柱上摔下来。
其他人也纷纷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然后昏死过去。
定狂石能克制疯气!
我逃回崇文馆,胡博士已经准备好了——
桌上摆着朱砂、黄符、桃木钉,还有一碗黑狗血。
“定狂石只是钥匙,”他喘着粗气,“真正的镇泉法阵,在汴京地下。泉眼就在……皇宫正下方!”
我愣住了:“皇宫?”
“对。当年朱温建都汴京,就是看中这里有龙脉。可他不知道,龙脉底下压着狂泉。”胡博士铺开一张汴京地图,手指点着皇宫位置,“每逢月圆,疯气上涌,先侵龙脉,再染天子,最后溢满全城。这就是为什么五代短短五十年,换了十几个皇帝,个个不得好死——全是疯气害的!”
他看着我手里的定狂石:“今夜子时,月最圆时,你带着石头和这包符,去皇宫北墙的玄武门。那里有口枯井,是前朝留的通风口,直通地下泉眼。你把定狂石投进泉眼,再贴上符,或许能封住这次泄漏。”
“或许?”
“因为守泉人已经绝后了。”胡博士苦笑,“没有守泉人的血,法阵威力只剩三成。能封多久,看天意。”
黄昏时分,汴京开始出现异象。
街上的狗突然集体狂吠,不是朝人叫,是朝着地底下叫,叫到嗓子出血都不停。
井水泛出诡异的七彩油光,打上来一桶,水面上浮着一张张扭曲的人脸,眨眼就散。
更恐怖的是人——
我看见卖炊饼的汉子,把刚出炉的饼一个个按在自己脸上,烫得皮开肉绽,还在笑:“香……真香……”
看见两个书生在桥上辩论,辩着辩着突然抱在一起,互相啃咬脖子,血喷了一地。
疯气已经在泄漏了!
我揣好东西往皇宫跑。
街上已经乱了套。
有人当街脱光衣服跳舞,有人拿头撞墙,撞得脑浆迸裂还在撞,有人抱着死婴喂奶,哼着诡异的摇篮曲。
皇宫北墙的玄武门果然有口枯井。
井口被石板压着,我费劲推开,一股阴风从底下冲上来,带着浓烈的甜腥气——和这些天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井壁上凿着脚蹬,我顺着往下爬。
越往下,那股甜腥气越浓,还夹杂着……笑声?
无数人的笑声,男女老幼,嘻嘻哈哈,咯咯吱吱,混在一起,在狭窄的井道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发疼。
爬了约莫十丈,到底了。
下面是个巨大的地下空洞,中央有个水池,池水是黑色的,但水面浮着七彩油光,正咕嘟咕嘟冒泡。
每个气泡炸开,就释放出一团淡灰色的雾气,雾气里裹着细碎的人声——骂声、哭声、狂笑声。
这就是狂泉!
池边立着九根石柱,围成个圈,柱子上刻满了符咒。
但其中三根已经断了,断口处正在渗出黑色的、黏稠的液体,滴进池里,池水就沸腾得更厉害。
我把定狂石掏出来,石头烫得快要握不住。
按照胡博士教的,我得把石头投进池心,然后绕着池子贴符,念咒。
可我刚走近池边,池水突然炸开!
水里伸出一只只苍白的手,抓向我!
不是鬼手,是活人的手——皮肤完好,指甲整齐,可手腕以下就没了,像被齐齐斩断。
这些手扒住池沿,用力往上爬,拖着后面的身体……
一个个“人”从池里爬了出来。
他们赤身裸体,皮肤泡得发白起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是两个黑洞。
可他们在笑,嘴角咧到耳根,发出那种嘻嘻哈哈的混响笑声。
是以前被疯气侵蚀的人!他们的尸体沉在泉底,成了疯气的载体!
我想后退,可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是池里蔓延出来的黑色水草,水草顶端长着眼珠子,正骨碌碌转着看我。
那些“水尸”围了上来,伸手抓我,我挥动定狂石乱砸,石头碰到他们,他们就尖叫着融化,变成一滩黑水。
可太多了,源源不断从池里爬出来。
就在我快要被淹没时,井口突然垂下一条绳子。
胡博士的声音传来:“快上来!皇宫出事了!”
我抓住绳子,那些水尸扑上来拽我的腿,我蹬掉鞋子,连滚带爬往上攀。
爬到井口,胡博士把我拉出来,他满脸是血,官袍都撕破了。
“陛下……陛下疯了!”他声音发颤,“刚才在朝堂上,突然大笑,拔剑砍了三个大臣,然后脱光衣服,说要下井洗澡!”
我们冲进皇宫,一路都是尸体——宫女、太监、侍卫,死状各异,但脸上都带着那种诡异的笑。
紫宸殿里,龙椅上坐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正是当今天子朱友珪。
他抱着个死人头在啃,啃得满脸是血,看见我们,咧嘴一笑:“来啦?等你们好久了。”
他的眼睛全黑了,没有眼白,像两个深洞。
“守泉人的后代,终于来了。”天子,不,附在他身上的东西说话了,声音重叠着千百个人的声音,“等了五十年,终于等到定狂石重现。有了它,我就能完全破封了!”
我意识到中计了。
定狂石不是封印的钥匙,是解开最后一道锁的钥匙!
胡博士也明白了,他颤抖着指着我:“你……你不是胡博士!你是谁?”
“胡博士”笑了,脸皮开始融化,露出底下另一张脸——是个中年文士的脸,脸色青灰,眼睛是两个血窟窿。
“我是上一代守泉人。”他,不,它说,“五十年前,我发现守泉人的宿命就是被疯气侵蚀,变成泉眼的一部分。我不甘心,所以假死脱身,用秘法换了张皮,藏在人间。等了几十年,就等一个傻小子帮我取回定狂石。”
它伸手:“拿来吧。石头给我,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我握紧石头,忽然想起书里的一句话:“守泉人之血,可污定狂石,石污则泉闭。”
可我不是守泉人,我的血有用吗?
不管了,赌一把!
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定狂石上。
血沾到石头,石头猛地一震,表面的螺旋纹路开始逆向旋转!
“不——!”假胡博士尖叫,“你做了什么?!”
定狂石越来越烫,烫得我手心生烟。
我忍痛把它投向狂泉的方向——不是井口,是皇宫正殿的地面。
石头落地,“轰”的一声,整个皇宫地面裂开一道缝!
缝里喷出黑色的泉水,泉水遇到石头,瞬间凝固,变成黑色的、结晶状的固体,把裂缝堵死了。
假胡博士的身体开始崩溃,皮肤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不断蠕动的黑色触须。
“你毁了它……你毁了五十年心血……”它的声音越来越弱,“但疯气已经溢出去了……汴京……完了……”
它彻底融化,变成一滩黑水,渗进地里。
天子倒在龙椅上,已经断气了,脸上还挂着笑。
我和胡博士(这次是真的,他刚才被假货打晕藏在偏殿)逃出皇宫。
街上已经成了地狱。
到处都是疯狂的人,他们在自残,在互杀,在癫笑。
整个汴京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疯人院。
我们逃到城门口,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在城楼上跳舞,把弓箭当笛子吹。
“没用了,”胡博士瘫坐在地,“疯气已经弥漫全城,不出三天,所有人都会变成疯子。然后疯气会扩散,扩散到整个中原……”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书里最后一页,有段极小的批注,我之前没注意。
翻出来看,上面写着:“若泉溢不可止,唯有一法——以身为塞,跳入泉眼,以守泉人之魂,引疯气归源。然此人身魂俱灭,永世不入轮回。”
我不是守泉人,但我的血能污定狂石,说明我有守泉人的血脉?
也许我祖上,真是守泉人旁支。
我看着疯狂的城市,看着那些曾经正常的人,现在变成了怪物。
胡博士老了,他不行。
能跳泉眼的,只有我。
“博士,”我把书塞给他,“如果我回不来,把这书传下去。让后人知道,疯气不是天灾,是人祸——是人心里的恶念,积了千年,成了泉。”
我转身跑回皇宫。
地面裂缝还在,黑色的结晶堵着,但缝隙边缘在慢慢融化,疯气还在往外渗。
我扒开结晶,跳了下去。
坠落。
漫长的坠落。
最后掉进黑色的泉水里。
水是温的,像血。
无数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解脱了……”
“钱……我要钱……把他们都抢光……”
“女人……漂亮女人……都是我的……”
所有人心底的恶念,所有被压抑的疯狂,在这里汇聚成海。
我看见了我的恶念——
我嫉妒同窗考中,我曾在他的水壶里下泻药。
我贪图钱财,我抄书时偷过馆里的古砚去卖。
我恨我爹偏心弟弟,他死时我没掉一滴泪。
这些恶念像水草,缠住我,往深处拖。
我要沉沦了。
就在这时,怀里的定狂石突然发光——虽然被我的血污了,但它还在。
光里,我看见了那些守泉人。
一代代,一个个,他们跳进泉眼时,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平静。
他们在对我说话,不是用声音,是用意念:
“疯气是人心的影子。你越怕它,它越强。你接受它,它就是你。”
“恶念人人有,守泉人不是没恶念,是把自己的恶念,变成了镇泉的基石。”
我懂了。
我不再挣扎,任由恶念包裹我。
我接受我的嫉妒,我的贪婪,我的恨。
但我不让它们控制我。
我把它们,一点点,压进心底最深处,压成一块石头——一块新的“定狂石”。
泉眼开始收缩。
疯气倒流,从汴京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疯狂的人身上,被抽离出来,像黑色的潮水,退回地下,退回泉眼,退回我体内。
我在吸收整个汴京的疯狂。
最后一丝疯气收回时,泉眼闭合了。
我躺在漆黑的地底,身体已经石化,从脚开始,慢慢变成青黑色的石头。
只有心口还是软的,还在跳。
我知道,我成了新的泉眼封印。
用我的身体,我的魂,镇住这口狂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一年。
我听见上面有人声。
是胡博士,他带着一群还清醒的人,在挖地道。
他们挖到我面前,看见石化的我,都跪下了。
胡博士老泪纵横:“孩子,你救了汴京……”
我想说“没事”,但说不出话。
我只能用最后一点意念,在他脑子里响起声音:“把我留在这里。在我心口位置,建一座塔。塔要九层,每层刻上善念的经文。让后人知道,镇住疯狂的,不是石头,是人心里的善。”
他们照做了。
在我石化的身体上,建了座九层石塔,取名“镇狂塔”。
塔成那日,汴京下了场雨,洗掉了街上的血污。
我永远留在了地底。
身体是石头,意识却清醒。
我能感觉到,狂泉还在下面涌动,疯气还在滋生。
但我的石身镇着它,塔的经文压着它。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能听见地面上的人声。
听见孩子的笑声,夫妻的私语,书生的读书声。
这些声音,像光,照进黑暗的地底。
让我觉得,这一切值得。
只是有时候,我也会害怕。
怕哪天,我的意识被疯气侵蚀,我也变成疯子。
怕哪天,有人像假胡博士那样,想打开泉眼。
怕人心里的恶,永远除不尽,疯气,永远镇不完。
但怕归怕,我还是镇在这里。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还在,汴京就还在。
只要塔还在,人心里的善,就还能压住恶。
这就是守泉人的宿命。
也是我的选择。
如今,塔已经建了三百年。
换了好几个朝代,汴京改名叫开封,又改叫汴梁。
塔上的经文,被风雨磨平了又刻,刻了又磨平。
但塔还在。
我还在。
偶尔有调皮的孩子,溜进塔底地宫,敲敲我的石身。
我会轻轻震动,回应他们。
他们吓得跑出去,说塔里有神仙。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个石头人。
一个守着人心疯狂,守着世间太平的,石头人。
这样也好。
至少,我能永远听着人间的笑声。
而不是疯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