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宝十五年从长安逃出来的小吏。
安禄山的叛军破潼关那日，我卷了衙门库房里三贯铜钱，混在流民里往南跑。
跑出十里地，回头望长安，浓烟像黑龙一样盘在城头上，把太阳都遮黑了。
逃难路上，我遇见个怪人。
他穿着褪了色的青袍，背着一口藤箱，走得不紧不慢，像在游山玩水。
可逃难的人潮推推搡搡，谁都嫌他挡路，却没人敢碰他——因为凡是碰到他衣角的人，第二天准死。
不是被叛军追上杀死，是突然倒地，七窍流血，身上找不出半点伤口。
我跟了他三天，发现更怪的事。
他每过一个村子，就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从藤箱里取出个陶罐，罐口朝着村子，嘴里念念有词。
念完了，村子的方向就会飘来一股淡灰色的烟，钻进罐子里。
然后那个村子就彻底安静了——连狗叫声都没了。
第四天夜里，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偷了他包袱里的半块胡饼。
刚咬一口，他就出现在我身后，月光下脸白得像纸：“吃了我的饼，得替我办件事。”
他的眼睛深不见底，瞳孔里映不出我的影子。
我吓得饼都掉了：“什……什么事？”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木人，雕得粗糙，但能看出是个女子模样。
“前面二十里，有个桃花坞。坞里有户姓崔的人家，女儿今日出嫁。你去把这木人，塞进新娘的嫁妆箱里。”
他把木人递给我，手指冰凉：“塞好了，我保你平安到江南。塞不好……”
他没说完，但我懂了——那些碰他衣角就死的人，大概就是“塞不好”的下场。
我硬着头皮去了。
桃花坞果然有喜事，张灯结彩的，可气氛古怪。
宾客们脸上挂着笑，可眼神躲躲闪闪，说话压着嗓子，像怕惊动什么。
新娘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盖头，由两个老婆子搀着，一步步挪得极慢，慢得像……像尸体在挪。
我混进搬嫁妆的伙计里，趁乱把木人塞进一个装被褥的箱子。
木人刚放进去，箱子忽然震动了一下，像里面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
我吓得缩手，却听见箱子里传出女子的哭声，极细极轻：“替身……替身来了……”
我逃回那怪人处，他已经收拾好藤箱，准备上路。
见我回来，他难得露出点笑模样：“办成了？”
我点头。
他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布袋，倒出三粒黑色的丸子：“每月十五，服一粒，可避兵灾。记住，服了丸，就不能再吃五谷，只能喝清水，否则丸毒发作，肠穿肚烂。”
我接过丸子，闻着有股泥土混着檀香的怪味。
“这……这是什么？”
“尸替丹。”怪人背起藤箱，“用横死之人的‘死气’炼的。服了它，你在阎王簿上就是个死人，刀兵不伤，灾祸不近。但得每月续丹，不然死气散了，你就真死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逃命要紧，还是吞了一粒。
丸子入喉，一股冰凉滑下肚子，接着全身开始发麻，像有无数小虫在血管里爬。
我昏了过去。
醒来时，那怪人已经不见了。
我发现自己躺在乱葬岗里，周围全是新坟，坟头上都插着木牌，写着名字和卒日——全是今天死的。
而我身边的坟是空的，木牌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卒日正是昨天！
我连滚带爬逃出乱葬岗，跑到河边一照——
水里的我倒影，脸色青灰，眼圈乌黑，像个刚死不久的尸首。
可我能走能跑，除了浑身发冷，没别的毛病。
继续往南逃，怪事越来越多。
叛军的骑兵从我身边冲过，明明看见我了，却像没看见一样，径直冲过去。
流民争抢食物，打到头破血流，可我一靠近，他们突然就停了，惊恐地看着我，然后一哄而散。
连野狗见了我都夹着尾巴躲。
我真的成了“活死人”。
一个月后，我在襄阳城外又遇见了那怪人。
他正在给一个病重的老妇人喂丸子。
老妇人吞下丸，脸上立刻有了血色，可眼睛却慢慢变成死灰色，瞳孔扩散。
“好了，”怪人拍拍手，“你可以再活一个月。下月十五，我来送丹。”
老妇人千恩万谢，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金镯子递给他。
等怪人出来，我拦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丸子到底是什么？”
怪人看看我，笑了：“你还没死，说明丸子有效。那就告诉你吧——我是‘尸替门’的传人。安禄山造反，死人太多，死气冲天，正好炼尸替丹。服丹的人，用别人的死气替自己的阳寿。刚才那老妇人，就是用她孙子的死气续命。”
“她孙子……”
“三天前病死了，尸气我收来了。”怪人轻描淡写，“一命换一月，公平交易。”
我浑身发冷：“那我……用谁的死气？”
怪人凑近我，呼出的气都是凉的：“桃花坞，崔家新娘。你塞木人那晚，她暴毙了。死气正好够炼三粒丹，你吃了一粒，还剩两粒在我这儿。”
他掏出那个小布袋晃了晃：“想要吗？得再替我办件事。”
“又去塞木人？”
“不，这次是取东西。”怪人指向襄阳城，“城里节度使府上，有个小妾难产死了，一尸两命。死气最浓。你去把她的枕头拿来，枕里有她的头发和眼泪，是炼上等尸替丹的药引。”
我本不想去，可不服丹就会死。
硬着头皮进了襄阳城，节度使府果然在办丧事。
灵堂里，棺材没盖，那小妾躺在里面，肚子还高高隆起，脸上盖着白布。
我趁守夜人打瞌睡，伸手去摸枕头——
手刚碰到枕头，那小妾突然坐了起来！
白布滑落，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直勾勾盯着我：“孩子……我的孩子……”
她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把你的阳寿……给我的孩子……”
我拼命挣脱，扯破了枕头，一把头发和几片泪渍干涸的布絮掉出来。
我抓起就跑，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不是从棺材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逃回城外，怪人正在等我。
见我手里的头发和布絮，他眼睛一亮：“好！够炼十粒上品丹了！”
他当场生火炼药，锅里煮着那头发和布絮，还有各种我不认识的草药。
煮到半夜，锅里凝出十粒血红色的丸子，比之前的黑丸更妖艳。
“这红丹，一粒顶黑丹三粒。”怪人给了我两粒，“你办事得力，赏你的。”
他自己吞了一粒，脸色顿时红润起来，可眼睛更灰了，灰得像蒙了层尸蜡。
“你也在服丹？”我问。
怪人点头：“尸替门的规矩，掌门必须服丹。服够九千九百九十九粒，就能修成‘尸仙’，跳出轮回，不死不灭。”
他眼中闪过狂热：“我已经服了八千粒了。再有一两年，就成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噩梦。
梦见桃花坞那个新娘，穿着嫁衣，七窍流血，在我耳边一遍遍说：“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还梦见那个难产的小妾，抱着个血糊糊的婴儿，婴儿张口说话：“爹爹……我要阳寿……”
我惊醒，浑身冷汗。
看着手里的红丹，忽然明白了——
这哪是续命丹，这是用别人的命，垫自己的脚！
服一粒丹，就背一条人命债！
我想扔掉，可不服就会死。
矛盾了三天，还是吞了第二粒。
吞完，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多了道红纹，从眉心一直延伸到下巴，像被人用血画了一刀。
之后半年，我跟着怪人，辗转各地。
他去哪儿，哪儿就死人——不是他杀的，是他总能预知哪里会死很多人。
战场、瘟疫村、饥荒地……他像嗅到腐肉的秃鹫，准时出现，收死气，炼尸替丹，卖给那些想活命的有钱人。
生意越来越好，他的藤箱换成了马车，车里装满了瓶瓶罐罐，每个罐子里都是一团死气。
我也靠着每月服丹，活了下来。
可我已经不像人了。
脸色常年青灰，身体冰凉，白天怕光，夜里精神。
最恐怖的是，我开始能看见“死气”——
将死之人头上，都飘着一股黑烟；刚死之人身上，冒着灰烟；死了很久的，只剩淡淡的白色烟丝。
而服丹之人，比如我，头上飘的是红黑相间的杂烟。
怪人说，等我服丹满三年，烟就会变成纯黑色，那时我就彻底成了“尸替人”，阳寿已尽，全靠死气吊着，不入轮回，不归地府，算是个活僵尸。
我问他：“那最后会怎样？”
他笑了：“最后？要么一直服丹，服到天地毁灭。要么死气散尽，魂飞魄散，连投胎都不能。”
我忽然觉得，这比死更可怕。
至德二年，我们到了江南。
怪人在杭州开了家“延寿堂”，明面卖草药，暗地卖尸替丹。
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黄金白银流水般进来。
怪人开始服一种金丸——是用七七四十九个童男童女的死气炼的，他说服够四十九粒，就能脱胎换骨。
那天夜里，延寿堂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个老和尚，拄着禅杖，眼皮耷拉着，可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他盯着怪人看了半晌，叹口气：“尸替门果然还没绝。”
怪人冷笑：“秃驴，少管闲事。”
老和尚摇头：“我不是来管闲事，是来告诉你——你大限到了。服丹满九千九百九十九粒时，会有‘尸劫’。渡不过，就会被你吸过的所有死气反噬，永世不得超生。”
怪人脸色一变：“你怎知？”
老和尚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六十年前，你师父就是这么死的。我替他收的尸。”
册子翻开，里面画着个人被无数黑影撕扯的惨状，旁边写着：“尸替门第七代掌门，丹满遭劫，魂碎三千。”
怪人抢过册子，看了又看，手开始发抖。
他忽然抓住我：“你！帮我渡劫！”
我吓一跳：“我怎么帮？”
“尸劫来时，需要个‘替劫人’。”怪人眼睛血红，“你服我的丹最多，身上有我的丹气。你替我扛劫，我就能成尸仙！成了仙，我分你三百年阳寿！”
我想拒绝，可怪人掐住我的脖子，往我嘴里塞了十粒红丹！
“现在你我的丹气连在一起了，你不替我扛劫，劫数来了咱俩一起死！”
那夜，怪人开始准备渡劫。
他在院子里摆了四十九个陶罐，每个罐口都用黄符封着。
罐子里是他这些年收的死气，按他的说法，渡劫时要全部放出，重新炼化，融入己身。
子时一到，怪人盘坐在罐子中间，咬破指尖，在额头画了道血符。
然后他撕开所有黄符——
罐子里冲出四十九道黑烟，在空中扭曲、纠缠，最后拧成一股，像条黑龙，朝他头顶扑下！
就在这时，老和尚突然出现，禅杖往地上一顿：“孽障！还不醒悟！”
禅杖发出金光，照在黑烟上，黑烟里顿时传出无数惨叫——
是那些死者的声音！
有桃花坞新娘的，有小妾的，有成千上万我不知道名字的枉死者！
怪人惨叫，七窍开始流血：“秃驴！你害我！”
老和尚闭目念经，金光更盛。
黑烟反扑向怪人，钻进他的七窍，钻进他的每个毛孔。
他的身体像吹气一样膨胀，皮肤裂开，里面不是血肉，是更浓的黑烟！
“替劫！快替劫！”怪人朝我嘶吼。
我想跑，可腿像钉在地上。
那些黑烟分出一股，朝我扑来——
就在要扑到时，我怀里的那本册子突然掉了出来，自动翻开，翻到最后几页。
上面画着解法：“欲破尸替，需以活人之血，写‘往生咒’于地，引死气入地府。”
我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在地上，用血手指歪歪扭扭写咒文。
写一个字，黑烟就淡一分。
写到一半，怪人已经不成人形了，变成了一团蠕动的黑烟团，里面无数张人脸在嘶吼。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大喝：“往生去吧！”
地面裂开一道缝，不是土缝，是金色的、光组成的缝。
黑烟被吸入缝中，那些惨叫声渐渐远去。
怪人变回人形，可已经干瘪得像具骷髅，只剩一口气。
他看着我，惨笑：“没想到……我炼了一辈子尸替丹……最后替了别人的死……”
他伸手想抓什么，手伸到一半，就化成了灰。
灰烬里，只剩那本册子，和一个小布袋——里面是三粒金丸。
老和尚走过来，捡起册子，又看看我：“你身上丹气太重，活不过三年了。”
我跪下来：“求大师救我！”
老和尚摇头：“救不了。尸替丹是逆天之物，服了就得承受后果。但你若能做一件事，或许能减轻罪孽。”
“什么事？”
“超度那些被你服丹所害的亡魂。”老和尚指着北方，“去长安，去洛阳，去所有死人多的地方，念往生咒，能超度一个是一个。超度够了，你死时或许还能留个全魂。”
我接过册子，磕了三个头。
之后三年，我走遍中原。
每到一处战场，一处乱葬岗，就坐下来念往生咒。
起初什么感觉都没有，后来渐渐能看见——
每念一遍，就有一个淡淡的影子从地下升起，对我鞠一躬，然后消散。
那些影子里，我认出了桃花坞新娘，认出了那个小妾，认出了无数模糊的面孔。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脸色从青灰变成死白，身上开始长尸斑。
我知道，大限要到了。
第三年重阳，我回到长安。
长安已经收复，可城里十室九空，到处都是废墟。
我坐在当年逃出来的那个城门下，翻开册子最后一页——
上面有行小字，我以前没注意：“尸替门第八代掌门，渡劫不成，反成引渡人。引渡九千九百九十九魂，可赎己罪，重入轮回。”
我已经引渡了多少？
记不清了，但肯定不够。
那天夜里，我躺在城门下，等着断气。
半梦半醒间，看见无数影子围过来，都是我这三年超度的魂。
他们对我笑，然后手拉手，围着我转圈。
每转一圈，我身上的尸斑就淡一点。
转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圈，天亮了。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
摸摸脸，有温度了。
看看手，尸斑没了。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三年来第一次感觉到暖。
我忽然明白了——
超度亡魂，就是在超度我自己。
每一缕死气散去，我就活回来一分。
我站起身，对着初升的太阳，长长吐了口气。
吐出的气是黑色的，在空中散开，散了就没了。
后来我在长安城外搭了个茅棚，专门收葬无名尸骨。
每葬一个，就念一遍往生咒。
不图赎罪，不图轮回，只图心安。
有时夜里，我会梦见那个怪人。
他在梦里对我笑，笑着笑着就化了灰。
灰烬里开出小小的白花，风吹过，花散了。
我想，他大概也解脱了。
去年冬天，我葬了个冻死的老乞丐。
埋他的时候，从他怀里掉出个小木人，雕得粗糙，但能看出是个女子模样。
和当年怪人给我的一模一样。
我把木人也埋了，一起埋的，还有那本册子。
现在，我还是守墓人。
不同的是，我不再怕死了。
因为我知道，死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而那些靠夺人命续来的“生”，才是真正的死——
死的是良心，是人性，是轮回的资格。
夕阳西下，我又该去巡墓了。
坟头的草，该修了。
新来的无名尸，该埋了。
往生咒，该念了。
就这么一直念下去，念到我躺进去那天。
那时候，大概也会有人，为我念上一遍吧。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