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乱得像一锅熬糊了的粥。
我在南唐宫里当个不上不下的女官,司掌一些器物的保管与记录,名唤文漪。
见得最多的,除了灰尘,就是各色人等的脸。
宫里的女人,容颜就是命,也是刀。
我见过鲜花着锦,也见过零落成泥,总觉得那张面皮底下,藏着说不尽的诡谲。
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诡谲会爬到我自己的脸上来。
事情起于一批前朝旧物。
说是前朝,其实也就是几年前被灭掉的某个小国宫里的东西,乱军中抢了出来,充入内府。
我奉命清点。
大多是寻常的金玉器皿,唯有一口扁平的檀木匣子,锁得严严实实,没有标签,也没有入库记载。
锁是奇特的九曲连环扣,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开。
里面没有珠宝,只有一面铜镜,和一本薄薄的、纸张脆黄的手札。
铜镜样式古拙,背面的菱花纹路磨损得厉害,照人却异常清晰,清晰得…有点过分。
清晰到我能看清自己眼白里每一缕细微的血丝,看清鼻翼旁那颗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淡褐色的痣。
甚至觉得,镜中人的眼神,比我本人此刻的心情,似乎还要疲惫苍老一分。
我只当是前朝某个妃嫔的旧物,没太在意。
顺手翻开了那本手札。
手札用的是晦涩的文言,夹杂着许多生僻字和符号,像是某种私人日记,又像修炼笔记。
书写者自称“容真子”,似乎是位道士,或者方士。
前面大半,都在记述一种名为“养容驻颜”的秘法。
不是寻常的铅粉丹砂,而是一种…“观想”与“吸纳”之法。
大意是说,人的容颜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由无数细微的“容息”聚散而成。
青春健朗时,“容息”饱满鲜活,衰败病老时,“容息”便枯涩涣散。
而这秘法,可通过特定的铜镜为媒,辅以口诀心法,窥见并引导自身“容息”,甚至…在极端情形下,暂借他人鲜活之“容息”,以补自身之亏虚。
手札里反复警告:“此乃逆天窃机之术,易学难精,凶险万端。借容必还,息债难偿。稍有不慎,则容蚀骨销,本我湮灭,切记切记。”
我看得似懂非懂,只觉荒唐,又有点莫名的寒意。
“容息”?“借容”?“容蚀”?
像是志怪小说里的词儿。
我合上手札,随手把它和铜镜放回匣子,锁进了库房深处,没再多想。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当值。
路过一处偏殿的回廊,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啜泣声。
宫里这种事不少,我本不该管。
但那哭声里夹杂着指甲抓挠木头的刺耳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模糊的自语:“…不是我…镜子里的…不是我…”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跪坐在妆台前的一个身影。
是最近颇得圣心的赵才人。
她背对着我,肩膀剧烈耸动,对着妆台上的一面铜镜(不是我那面),发出那种非人的呜咽。
我小心唤了一声:“才人?”
她猛地转过头!
月光照在她脸上——那还是赵才人的脸,五官轮廓没错。
但整张脸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松散”感。
皮肤像是勉强敷在骨骼上,缺乏应有的弹性和光泽,眼角、嘴角的肌肉走向也有些微妙的歪斜,仿佛戴了一张不太合尺寸、做工粗糙的人皮面具。
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瞳孔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自我怀疑,直勾勾地盯着我,又好像没在看我。
“文漪…你来看…”她声音嘶哑,颤抖着指向那面铜镜,“你看那里面…是谁?”
我走上前,看向镜中。
镜子里映出的,分明就是赵才人,虽然神色惊恐,容貌憔悴,但确确实实是她。
“是才人您啊。”我轻声回答。
“不是…不是!”她突然尖声叫起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指甲深深抠进脸颊皮肤,留下几道红痕,“感觉不对!摸起来不对!笑起来不对!镜子里那个…她在用我的脸…但她不是我!她越来越像了…可我知道她不是我!”
她语无伦次,显然精神已近崩溃。
我连忙安抚,唤来她的贴身宫女,好说歹说才将她劝回寝殿休息。
宫女私下告诉我,赵才人最近常对镜自语,时哭时笑,总说镜中人不是自己,还常问别人自己是否变了模样。
御医来看过,只说是“思虑过度,心气虚耗”,开了安神的方子,毫无效用。
我离开时,心里沉甸甸的,莫名想起了那本手札里的“容蚀”、“本我湮灭”。
难道…赵才人遭遇的,就是那种可怕的“容蚀”?
可“借容”又从何说起?她借了谁的“容息”?
没过多久,赵才人“病故”了。
宫里对外说是急症,但私下流传,她是自己用簪子划烂了脸,流血过多而亡。
据说死前最后一刻,她对着破了的镜子碎片,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像是解脱又像是嘲讽的笑容,喃喃道:“…还给你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
“还给你”?还给谁?
赵才人容貌姣好,出身不高,能在短时间内获宠,本就有些突兀。
难道她真的用了某种方法,“借”了别人的“容息”来固宠?
而那“容息”的原主,或者那秘术本身,开始向她索取代价?
我心里乱极了,忍不住又去了库房,找出那檀木匣子。
这次,我仔细重读了手札的后半部分。
后面记载的,不再是修炼方法,而是一些零碎的、仿佛是“容真子”本人的体验和警告,笔迹越来越凌乱狂躁:
“…初时甚妙,衰败立转鲜妍,宛若重生。然三日必还,且需加倍奉还…否则,息债累积,镜中影渐生异心…”
“…影非虚像,乃债主之息所聚,初时模仿,继而篡夺…吾觉面皮之下,似有他者蠕动…”
“…昨夜对镜,见影自行勾唇而笑,吾未笑也!大怖!然翌日他人皆言吾笑容温婉…是影已能控吾颜乎?”
“…蚀已至骨,抚面如抚他人…镜中眼珠转动,与吾意相左…吾将非吾…”
最后几页,更是涂画得难以辨认,只有几个反复加深、力透纸背的字:“镜乃门户!勿观!勿信!焚之!”
看到这里,我冷汗已经湿透了中衣。
这“容真子”恐怕不是什么得道高人,而是一个被自己修炼的邪术反噬,最终被“镜中影”(或者说,累积的“息债”所化的异物)吞噬了自我的可怜虫!
赵才人的症状,与他描述的何等相似!
感觉脸不是自己的,镜中人陌生,表情不受控制…
她是不是也用了类似的方法?
那面她终日相对的铜镜…难道也是“门户”?
我猛地看向匣中那面古拙铜镜,背脊发凉。
它静静地躺着,镜面幽暗,仿佛能吸入所有的光,和…凝视。
我本该立刻把这邪门的东西上报,或者干脆毁了。
但人心里都藏着魔鬼。
我的魔鬼,叫“不甘”。
我揽镜自照,看见的是年岁渐长带来的、无可挽回的细微痕迹。
看见的是宫中那些年轻娇嫩、前程似锦的脸庞。
看见的是自己或许一辈子就在这尘灰与账册间打转,寂寂无闻地老去。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缠住了我的心:
如果…这秘法是真的呢?
如果…我能只借用一点点,不用来“借容”,只用来…稍稍“养容”,让自己凋谢得慢一些呢?
“容真子”和赵才人的下场,或许是她们贪得无厌,或方法不对。
我只需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我像是着了魔,开始偷偷研究那手札里的“养容”部分。
避开那些危险的“借容”法门,只尝试最简单的“观想自容,引导容息”。
按照指示,需在子夜时分,静室独处,面对特定的铜镜(就是匣中这面),心诵口诀,存想自身容颜最佳时的状态,感受所谓的“容息”流动。
我战战兢兢地试了。
第一次,除了觉得镜中自己眼神有点呆,没什么特别。
连续几晚后,似乎…脸色真的红润了一点点?眼下的阴影也淡了些?
也许是心理作用,但我忍不住窃喜。
看来,小心使用,并无大碍。
我放松了警惕,甚至开始每晚期待这秘密的“养容”时刻。
直到那个雨夜。
那晚雷声隆隆,闪电不时划亮窗纸。
我像往常一样,对镜“观想”。
一道特别亮的闪电过后,殿内瞬间如同白昼,旋即陷入更深的黑暗。
就在这明暗交替的刹那,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镜中的我,在闪电亮起时,嘴角似乎极其快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绝不是我自己做出的表情!
太快了,快得像是幻觉。
我心脏骤停,死死盯住镜面。
烛光摇曳,镜中的文漪也面色惊疑,与我一样。
是看错了吧?一定是闪电光影造成的错觉。
我安慰自己,却再也无法静心,匆匆结束了“观想”。
躺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
脸上…莫名有些痒,不是皮肤痒,是更深的地方,肌肉或者…骨头缝里,有种细微的、虫蚁爬行般的酥麻感。
我用手去摸,皮肤光滑,并无异样。
但那感觉真实不虚。
第二天起来照常镜,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一整天,我都觉得脸有点“僵”,做表情时不如往日自然,好像戴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旁人倒没说什么。
是我多心了吗?
夜晚,“养容”的时刻到了。
我站在镜前,犹豫再三。
那诡异的酥麻感还在,很轻微,但持续不断。
最终,对容颜的贪念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我告诉自己,就这一次,若再有异样,立刻停止。
我闭上眼睛,开始默诵口诀,存想…
突然,我感到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了一下!
我猛地睁眼!
镜中,我的左脸颊,相应位置,也微微鼓动了一瞬,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钻了过去!
不是幻觉!
我魂飞魄散,下意识想后退,逃离镜子。
但就在这时,镜中的“文漪”,却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笑容…怎么说呢,极其标准,嘴角扬起的弧度,眉眼弯下的程度,都恰到好处,是我练习过很多次、希望展现出的那种“温婉得体”的笑容。
但此刻由“她”做出来,却冰冷无比,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嘲弄和贪婪。
而我自己的脸,我的肌肉,并没有动!
是镜中的影子,在自己笑!
“啊——!”我终于失控地尖叫出声,踉跄着倒退,撞翻了烛台。
室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
但镜子还在那里,在黑暗中泛着一点惨淡的幽光。
我看不清镜面,却仿佛能感觉到,那个“影子”,还在笑。
脸上的酥麻感骤然加剧,变成了一种清晰的、被无数细丝拉扯的感觉!
好像有东西,正试图通过我脸上的毛孔、肌肉纹理,从内部向外“勾勒”、“模仿”、“覆盖”!
我连滚爬爬逃出房间,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以病为由告假,躲在屋里不敢见人,更不敢照任何镜子。
脸上的“异样感”时强时弱。
强时,我能感到眉毛想要自行扬起,嘴角想要下拉,做出一些我根本没有意愿的表情,需要我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
弱时,则只是持续的麻木和莫名的“陌生感”,好像这张脸是借来的,戴久了不太舒服。
我完了。
我真的被“容蚀”了!
我根本没有“借容”,只是“养容”,为什么也会这样?
难道…那所谓的“养容观想”,本身就是在无意识中,向那镜子背后的“存在”暴露自己的“容息”特征,等于主动提供了“模仿”的蓝本?
所谓“息债”,并非一定指向某个具体的他人,而是指向那个通过镜子为门户、窥伺人间的…东西?
“容真子”手札里没说清,或许他自己到最后也没明白,那镜中影究竟是“债主之息”,还是别的什么…以“容息”为食的怪物?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毁了那镜子!
趁着白天阳气盛(我胡乱想着),我鼓起残存的勇气,冲回那间屋子。
铜镜还躺在梳妆台上。
我抓起它,狠狠往地上掼去!
“砰”的一声闷响!
镜子没碎!
它不是铜的吗?怎么会摔不碎?
我捡起来一看,镜面完好无损,甚至连划痕都没有。
背面的菱花纹路,在日光下,似乎…更清晰鲜活了一点?
而我握着镜柄的手,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顺着胳膊直窜上来,同时脸上的拉扯感猛地增强,仿佛在抗议我的举动。
镜子里,映出我因为恐惧和用力而扭曲的脸。
可那扭曲的纹路里,我似乎看到,影子的眼神深处,有一丝极其隐晦的…愉悦?
它在享受我的恐惧和挣扎!
我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尖叫着把它扔了出去。
镜子哐当一声掉在墙角,依旧完好。
我瘫软在地,绝望像冰水淹没头顶。
毁不掉…
这东西根本毁不掉!
接下来的日子,我生活在持续的恐怖中。
我不敢照镜子,不敢看任何能反光的东西。
但脸上的“失控”越来越频繁,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和别人说着话,我会突然感到脸颊自己动起来,扯出一个我根本没想做的表情,吓得对方一愣。
我只能慌忙掩饰,说是脸抽筋了。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丢失”一些细微的表情。
比如,我明明想表达疑惑,皱起的眉头却总是慢半拍,或者角度不对。
我明明感到悲伤,眼圈却红不起来,显得冷漠异常。
我的脸,正在和我真实的情绪“脱节”!
而那个镜中的“影子”,似乎在不断地学习、模拟、最终…试图接管我面容的控制权!
它在用我的脸,练习做“文漪”!
我终于有点理解赵才人死前的恐惧和那句话了。
“还给你了”…
也许是还给了镜子,也许是还给了那个通过镜子窥视、模仿、最终想要取而代之的“东西”。
可我不想“还”!我不想被取代!
我必须找到办法。
我强忍着恐惧和厌恶,再次翻开那本手札,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逐字逐句地搜寻,希望能找到逆转“容蚀”、驱逐“影夺”的方法。
终于,在几乎被油污和疯狂笔迹覆盖的最后一页边缘,我看到了几行小字,似乎是后来添加的,墨色较新:
“…影夺既成,常规之法难破。唯一险途:于月晦子时,以初生赤子之脐血(需血脉至亲为佳)混朱砂,涂于镜面,可暂封‘门户’,阻其息交通。然此法仅能延缓,影已驻身,如附骨之疽,终将…唉!”
后面似乎还想写什么,但被狠狠划掉了。
月晦子时…赤子脐血…血脉至亲…
我眼前一黑。
我孑然一身,哪里来的“初生赤子”?还是“血脉至亲”?
这根本是条死路!
不…等等!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新生儿!
皇子皇女,龙子凤孙…他们的脐带血,宫中太医署或许会有留存!
至于“血脉至亲”…此刻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拿到皇族的血再说!总比等死强!
一个大胆到近乎自寻死路的计划,在我心中成形。
我要去偷太医署里存档的皇子脐血!
我知道这一旦被发现,就是凌迟大罪。
但我没有选择了。
我利用职务之便,摸清了太医署存放各类珍稀药材和档案的库房路径与守卫换班规律。
等待月晦之夜的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煎熬。
脸上的“异主感”已经非常明显。
我常常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露出完全不符合心境的、标准的“微笑”或“蹙眉”。
宫女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古怪,私下议论“文漪姑姑近来好生严肃”,或者“文漪姑姑笑起来怪瘆人的”。
我知道,“影子”的模仿越来越熟练,快要能在外人面前“扮演”一个自然的文漪了。
而我自己真正的情绪和表情,则被挤压到角落,越来越难以顺畅表达。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困在自己脸皮后面的囚徒,眼睁睁看着一个冒牌货,一点点蚕食我的外表,我的身份,我的…存在。
月晦之夜,终于来了。
天色黑得如同浓墨,无星无月。
我换上一身深色衣裳,揣着偷偷弄来的钥匙仿品和一小包朱砂,像幽灵一样溜出住所。
避开巡逻的侍卫,潜行到太医署后院。
心跳如擂鼓,脸上的肌肉又不自觉地想要抽动,我拼命压制。
顺利打开侧门,溜进存放档案的偏库。
里面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和陈旧纸张的气味。
我借着气死风灯极其微弱的光(不敢点太亮),在重重柜架中寻找。
按照我事先打听到的编号,存放皇室重要生命记录(包括脐带血)的,应该在最里面的一个鎏金匣中。
找到了!
我颤抖着手打开匣子,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玉瓶,贴着标签。
我快速翻找,终于找到一个写着某位年幼皇子生辰、注明“脐血净封”的瓶子。
就是它!
我刚把玉瓶抓起,还没来得及收好,库房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值夜的医官!他们怎么会这个时辰过来?
我吓得魂飞天外,慌忙吹熄灯火,缩进最角落的柜子后面,屏住呼吸。
两个医官举着灯笼走了进来,似乎在查找什么药材,一边找一边低声交谈。
“…真的没救了?皇后那边催得紧…”
“唉,胎里带来的弱症,再加上…那‘容气’亏损得太厉害,华佗再世也难回天啊…”
“嘘!小声点!这事儿也是能浑说的?…不过,也真是邪门,好好一个皇子,怎么就跟被什么东西…吸干了根基似的…”
“谁知道呢…宫里有些事,说不得…快找吧,拿了药还得回去守着…”
他们的对话,像冰锥一样扎进我心里。
“容气亏损”?“吸干根基”?
难道…宫里不止我和赵才人?
难道这邪门的“容蚀”,还能通过某种方式…传递给血脉相连的新生儿?
或者说,母亲若被“容蚀”沾染,会影响腹中胎儿的“容息”根本?
我浑身冰冷,不敢再想下去。
两个医官找到药材,终于离开了。
我又等了好一会儿,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敢出来。
握着那冰凉的小玉瓶,我感觉它重逾千斤。
这里面封存的,或许是一个无辜孩子早夭的部分原因?
而我,却要用它来救自己…
罪恶感几乎将我淹没。
但我没有退路。
我揣好玉瓶和朱砂,像逃命一样离开了太医署。
回到我那间充满不祥气息的屋子,子时已过了一半。
我按照手札所说,将脐血与朱砂小心混合。
那血液异常粘稠,颜色暗红,混合朱砂后,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发黑的深红色。
我端着这碗“封镜浆”,一步步走向墙角那面安静的铜镜。
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镜面在黑暗中,竟自己泛起一层极淡的、冰冷的微光。
我脸上的拉扯感和麻木感,瞬间变得剧烈无比,仿佛有无数双手在内部撕扯,想要阻止我。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眼睛努力瞪大,镜中的“影子”正在疯狂地做出各种表情,试图干扰我,恐吓我。
我咬紧牙关,凭着最后一口气,将手中那碗粘稠的浆液,狠狠泼向了镜面!
“嗤——!”
一阵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怪异声响!
镜面上那层微光剧烈闪烁、扭曲,像是被灼伤般迅速黯淡下去。
混合着血和朱砂的浆液,在镜面上并未流下,而是如同活物般蠕动、蔓延,迅速覆盖了整个镜面,形成了一层暗红色的、半凝固的厚厚涂膜。
镜子,被“糊”住了。
就在镜面被彻底覆盖的一刹那,我脸上那持续了多日的、可怕的拉扯感和失控感,骤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和…一种空荡荡的、仿佛少了点什么的“虚无感”。
我成功了?
我暂时封住了“门户”,阻断了“影子”与我面容的“息交通”?
我虚弱地瘫倒在地,又哭又笑,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脸上恢复了“自由”,虽然肌肉因为长时间的异常控制而酸痛僵硬,但至少,它又是我自己的了!
我挣扎着爬起,找来一块厚布,将那面被糊住的铜镜层层包裹,锁进了一个铁皮箱子里,深深塞进床底。
做完这一切,我精疲力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那一觉,睡得无比沉重,却也无比安心。
直到…我被脸上的感觉惊醒。
不是拉扯,不是麻木。
是…“平整”。
一种过于光滑、过于均匀、没有任何细微表情纹路和肌肉起伏的…“平整”。
我颤抖着,慢慢摸向自己的脸。
触手所及,皮肤冰凉,光滑得像上好的瓷器,但缺乏人肌肤应有的温度和弹性。
五官都在,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但摸起来…就像是摸一张制作精良、却毫无生气的面具。
我连滚爬爬扑到水盆边,借着窗外微弱的晨光,看向盆中晃动的倒影——
水波模糊,但我足以看清。
那是一张“文漪”的脸。
但那是“完美”版本的文漪。
没有我熬夜留下的淡淡青黑,没有我习惯性微蹙的眉间纹,没有我笑时嘴角不对称的细小梨涡,也没有我生气时鼻翼会微微张开的特性…
所有属于“文漪”这个人、这些年来由喜怒哀乐、生活经历刻画在脸上的、独一无二的细微痕迹,全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张标准、端正、年轻,却空洞无比,仿佛刚刚从某个模子里拓印出来的…脸。
这张脸,可以做任何表情,只要我想。
但那些表情,都像是画上去的,浮在表面,与我的内心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我试着做出一个惊恐的表情。
水中的倒影,眉毛扬起,眼睛睁大,嘴巴微张——一个标准无比的惊恐模样。
但我的心里,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凉。
镜中影,没有夺走我的脸。
它把它认为“不完美”、“多余”的、“我”的部分,在切断联系前,彻底“蚀刻”掉了。
它留给我一张干净的、标准的、可以任由它(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重新涂抹描画的…“画布”。
封印,只是阻止了它的继续侵蚀和即时控制。
但它已经完成了对我“本真容颜”的掠夺和篡改。
我保住了脸的控制权,却永远失去了“我”的脸。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
宫人们开始走动,新的一天开始了。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走出来的“文漪”,这张温婉平静的脸下面,
是一片被“容蚀”过后,光滑如镜、空无一物的…废墟。
而那块封印的铜镜,静静躺在床底的黑暗里。
它只是门户之一。
在这宫阙万千的阴影中,在这无数对镜理妆的时刻,
又有多少张面容,正在无声无息地被“蚀刻”,被“平整”,
等待着被涂抹上另一张…
更“完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