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吏蚀史(1 / 1)

我是东汉初年的一名兰台令史,名叫束禾。这名字是我那寒门出身的父亲起的,他说禾虽微贱,却养天下,望我能以笔养史,为天下立言。

我入兰台三年,专司整理前朝简牍。

兰台是皇家藏书处,幽深如墓穴,终日烛火不灭。

我的上司文渊公,是侍奉过光武皇帝的老史官,须发皆白,眼神却亮得吓人。

我的职责是修补残简,校对史册。

这活儿枯燥,却让我窥见历史的裂痕:同一件事,不同竹简记载竟截然相反。比如王莽篡汉,有的简说他天生异相,有的却说他不过是个谦谦君子。

我问文渊公孰真孰假。他抚须长叹:“史无真假,只有胜者之笔。我辈所书,便是后世所知。这便是史官的权柄,也是诅咒。”

我不懂何为诅咒。直到那批“禁简”运来。

禁简装在七个黑漆木箱中,由羽林卫押送,直接送入兰台最深处的“无光阁”。文渊公命我随他入库整理,那是连烛火都不能点的秘阁,我们持夜明珠照明。

开箱,里面不是竹简,是石碑碎片。最大的有门板大,最小的只有巴掌大。碑文刻的不是篆也不是隶,是一种扭曲的、像虫爬的字体,我看不懂。

文渊公却脸色大变,手指颤抖地抚摸碑文:“竟是真的……‘噬史碑’竟真的存在……”

“何为噬史碑?”

文渊公不答,只命我将所有碎片按大小排列。拼了三天,勉强拼出三块较完整的碑。碑文依然看不懂,但每块碑中央,都刻着一个凹陷的人形轮廓,像是有什么人被生生按进碑中,留下印记。

最恐怖的是那些人形轮廓,还在微微搏动。不是错觉,是真的在起伏,像有心脏在石碑深处跳动。

文渊公盯着最大那块碑上的人形,老泪纵横:“师祖……您果然在此……”

他告诉我一个惊天之秘:史官一脉,自古分两支。一支是明面上的兰台史官,记录朝廷大事;另一支是“碑吏”,专司刻写真实,刻在一种特殊的“活石”上。这活石能吞噬碑吏的生命,将真相永恒封存。而碑吏死后,会融入碑中,成为碑文的一部分。

“那这些碑文……”

“是历代碑吏以命刻下的真实历史。”文渊公声音嘶哑,“但你看,碑碎了。有人打碎了它们,想释放里面的‘东西’。”

“什么东西?”

“被封印的真相。”文渊公眼神恐惧,“有些真相,本就不该被知晓。因为它们一旦流出,会扭曲现实,让历史……活过来。”

我不信。史书死物,怎能活?

文渊公让我触摸最小的那块碑。手刚碰上,一股冰寒直冲脑海,我眼前闪过画面:一个宫装女子被勒死,凶手不是史书记载的太监,是……是光武皇帝!而她死前诅咒:“刘秀,你篡位之罪,我将刻于碑石,万世不灭!”

我惊叫着缩手。文渊公苦笑:“懂了?这就是碑吏的力量——以死为墨,刻真于石。但这力量会反噬,因为真相本身……是有毒的。”

他指向碑上那些扭曲文字:“这种字叫‘蚀文’,看久了,眼睛会瞎,心会疯。历代碑吏,无一善终。”

那夜,我噩梦连连。梦里那些碑文活了,像黑色的虫子,从石碑上爬下来,钻进我的耳朵,在我脑子里重组历史:刘秀并非仁君,而是屠尽功臣的暴君;云台二十八将大半死于他手;甚至他得天下的神迹“昆阳之战”,竟是靠出卖友军换来的……

醒来时,我嘴里有血腥味,手心不知何时被指甲掐破,血在床单上画出一个扭曲的字——正是碑文中的一个字。

我吓坏了,去找文渊公。他却不在值房。同僚说,文渊公昨夜进了无光阁,再没出来。

我冲进无光阁。夜明珠冷光下,文渊公跪在最大的那块碑前,背对着我。我唤他,他不应。走近一看,魂飞魄散——

文渊公的双手,竟然插进了石碑的人形轮廓里!从手腕到肘部,完全没入石碑,像是被石头吞吃了!而他的头低垂着,嘴里念念有词,说的不是人话,是那种蚀文的发音!

“文渊公!”我想拉他,手刚碰到他肩膀,他猛地抬头。

他的眼睛……变成了石头!不是比喻,是真的化成了灰白色的石珠,瞳孔处是碑文的刻痕!

“束禾……”他的嘴机械开合,石头摩擦般的嗓音,“你来了……该你了……”

“什么该我?”

“碑吏的传承。”文渊公——或者说占据他身体的石碑——发出诡异的笑声,“每一代碑吏,都要在死前找到继任者。我找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你。你的血,能看懂蚀文,对吗?”

我这才意识到,我能看懂那些扭曲的文字了。不是通过学习,是自然而然地,那些字在我眼里有了意义。昨夜梦中,我已经在“读”碑了。

“不……我不想当碑吏……”

“由不得你。”文渊公的身体开始石化,从脖子向下蔓延,“蚀文选择了你。从你踏入无光阁那一刻,你就被标记了。现在,完成仪式:将手放进碑中,接替我,成为新的守碑人。”

石碑上的人形轮廓发出吸力,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抬起,伸向那个凹陷。我想逃,腿却像生了根。

就在这时,羽林卫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叫许延年,是光武皇帝新提拔的心腹。他看见这一幕,脸色铁青:“果然……文渊公成了碑傀。”

他挥手,士兵上前,用铁链捆住文渊公——不,是文渊公石化的身体。文渊公挣扎,石头身体崩裂,碎片里流出的不是血,是黑色的、粘稠的液体,落地后变成更小的蚀文,在地上爬行。

许延年一脚踩碎那些文字,转头看我:“束禾,陛下要见你。”

我被带到皇宫深处一座偏殿。光武皇帝刘秀坐在阴影里,看不清脸,只听声音温和:“束禾,文渊公是不是告诉你,碑吏是守护真相的义士?”

我跪地不敢言。

“他骗了你。”刘秀缓缓道,“碑吏不是守护者,是窃贼。他们窃取历史,封印在碑中,妄想有朝一日用这些‘真相’颠覆朝廷。王莽就是听了碑吏的蛊惑,才妄想复古改制,结果天下大乱。”

许延年补充:“这些噬史碑,必须彻底销毁。但普通方法毁不掉,需要碑吏的血脉为引,以火焚之。文渊公不肯,所以才想拉你垫背。”

我脑子乱了。一边是文渊公说的“守护真相”,一边是皇帝说的“颠覆朝廷”,孰真孰假?

刘秀走下台阶,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和史书上画的仁厚模样不同,他眼神锐利如鹰,额角有一道旧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束禾,朕给你一个选择。”他递给我一把青铜匕首,“用你的血,烧掉那些碑。朕保你官升三级,永享富贵。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杀意说明了一切。

我接过匕首,手在抖。回到兰台,许延年带我去无光阁。七箱碑石碎片堆在中央,浇上了火油。

“滴血,点火。”许延年命令。

我割破手掌,血滴在碑石上。奇怪的是,血没有滑落,而是被碑石吸收,那些蚀文亮了起来,发出幽幽的黑光。

“快点火!”许延年催促。

我拿起火把,犹豫了。恍惚间,我听见碑石里传出无数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哀嚎:“不要烧……我们是真相……我们是历史……”

还有一个声音特别清晰,是文渊公的:“束禾……别信他……刘秀才是篡位者……他怕真相……”

许延年夺过火把,扔向碑石。火焰腾起,碑石在火中发出凄厉的尖叫!不是燃烧的声音,是真的人在尖叫!

火焰中,那些碑石碎片开始融化,融化的不是石头,是……人!无数扭曲的人形从碑石里渗出,在火中挣扎,然后化为黑烟,黑烟中浮现出画面:

我看到刘秀与更始帝决裂的内幕,看到他暗中联络豪强,看到他陷害刘玄,看到他在昆阳之战前与王莽的密使接触……

“不——!”许延年想扑灭火焰,但那些画面已经扩散出黑烟,在无光阁的墙壁上流动,像活的壁画,演绎着被篡改的历史。

黑烟中走出一个人——是文渊公,但不再是石化的他,是半透明的魂魄状。他指着许延年:“许将军,你祖父许邯,就是被刘秀毒死的,因为他知道太多。史书写他是病逝,对吧?”

许延年脸色惨白:“你胡说!”

“看看碑文吧。”文渊公挥手,一块烧融的碑石上浮现文字,正是记载许邯之死的真相。

许延年看完,浑身发抖,突然拔剑刺向自己的喉咙!幸好被士兵拦住。

文渊公转向我:“束禾,现在你看到了。历史是个任人涂抹的妓女,而碑吏是唯一不肯付钱的客人。我们刻下真相,被骂作叛逆;他们编织谎言,却被奉为正史。你选哪边?”

我看向那些在黑烟中浮现的画面,每一幅都在颠覆我的认知。原来我从小读的史书,学的忠孝仁义,都是精心编造的谎言。

“我……我选真相。”我听见自己说。

文渊公笑了,那笑容却让我毛骨悚然:“好。那么,完成仪式吧。”

他指向火焰中心——那里,碑石已完全融化,汇聚成一滩黑色的、沸腾的液体。液体中,浮现出一块全新的、完整的石碑,碑上没有字,只有一个人形轮廓,是我的轮廓。

“躺进去。”文渊公的声音充满诱惑,“以身为碑,刻下你知晓的真相。你将永恒,你将不朽,你将成为历史本身。”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那滩黑色液体。许延年想拉我,但被文渊公的魂魄挡住。

我踏入液体,冰冷刺骨。液体包裹我,将我拉向中央的石碑。我的背贴上石碑,石碑像活物般张开,将我“吞”了进去。

剧痛袭来,我感觉自己在被雕刻——不是用刀,是用真相。我所知道的所有历史,所有被篡改的细节,都化作刻刀,在我骨头上刻字。

我成了碑。

视线拔高,我看见无光阁的全景:许延年和士兵们被黑烟吞噬,化作新的碑文,刻在墙壁上。文渊公的魂魄融入我的碑中,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欢迎加入,束禾。现在,你是第两百零七代碑吏。”

“我……我会怎样?”

“你会被送到‘碑林’,那里有历代碑吏所化的石碑,共两百零六块。你将是最新的那块。直到下一个碑吏出现,接替你,你才能解脱。”

“解脱去哪?”

文渊公沉默良久,惨然道:“没有解脱。碑吏的终点,是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永远困在真相中。我们守护真相,真相吞噬我们。这就是宿命。”

我的意识开始扩散。我感觉自己能“看”到更远:兰台之外,皇宫之中,刘秀正在大发雷霆,下令彻查碑石之事。但太迟了,我已经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刻进了碑文。只要这块碑还在,真相就不会灭。

我被秘密运出洛阳,送到一个叫“忘川”的山谷。那里果然有碑林,两百零六块石碑立在一片荒芜中,每块碑都刻满蚀文,散发着淡淡的黑气。

我被立在最末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不能移动,但能感知。我能“听”到其他石碑的低语,那是历代碑吏的意识,还在争论历史的细节。

更诡异的是,我能影响现实。比如一只鸟落在我的碑上,我会在它脑子里“刻”下一段被篡改的历史。鸟飞走后,这段历史就会随着它的粪便、羽毛传播,慢慢渗透进世界。

原来,碑吏守护真相的方式,不是保存,是传播。我们是一群病毒,将真相感染给整个世界。

十年过去了。我的碑身长出了苔藓,但意识清醒。我见证了刘秀驾崩,汉明帝即位。新皇帝不信碑吏之说,派人来毁碑林。

但碑林毁不掉。刀劈斧砍,碑文反而更深;大火焚烧,黑烟化作更多真相传播。毁碑者最后都疯了,因为他们在碑文中看到了自己家族被篡改的历史。

明帝驾崩,章帝即位。他开始偷偷研究碑文,想找出对自己统治有利的“真相”。他派来的史官在我碑前跪了三天,求我显现“章帝乃天命所归”的证据。

我没有回应。真相不能篡改,这是碑吏的铁律。

但其他碑中,有一个动摇了。那是第七十三代碑吏,死于王莽时期,他对汉室有恨。他向章帝的史官展现了“刘秀得位不正”的“证据”,但那证据是伪造的——碑吏竟然也能伪造!

我震惊了。在碑林意识中质问:“你怎能伪造?”

第七十三代碑吏的意识冷笑:“因为所谓真相,本就是相对的。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碑文不是记录真相,是创造真相。只要我们足够多的人‘相信’某个版本,它就会成为真实。”

他告诉我更恐怖的事:碑林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真相生成器”。两百零七块碑,每块都在输出不同版本的历史,这些版本在现实中碰撞、融合,最终形成人们所知的“历史”。也就是说,历史不是发生的,是碑林“投票”投出来的。

“那最初的真相呢?”我问。

“没有最初。”第七十三代碑吏道,“只有最后胜出的版本。我们碑吏,以为自己在守护,其实在创造。我们以为自己是历史的守护者,其实是历史的作者——而且是集体创作,每个人都在涂改别人的稿子。”

我如坠冰窟。如果连碑文都可伪造,那还有什么可信?

章帝得到了他想要的“真相”,开始大兴土木,宣扬自己的正统。而第七十三代碑吏因此得到了“奖赏”——他的碑被移出碑林,供奉在皇家宗庙,享受香火。

其他碑吏开始骚动。原来,我们也可以有欲望,也可以交易。只要输出对当权者有利的“真相”,就能得到好处:移出碑林、享受祭祀、甚至……转世重生。

碑林乱了。碑吏们开始争相输出讨好朝廷的“历史”。光武皇帝的暴行被美化,王莽的善政被抹黑,甚至连三皇五帝的事迹都被重新编排,以证明当今皇帝的血统高贵。

我坚守着,继续输出我看到的真相。但我的声音被淹没了。两百零六块碑都在输出谎言,只有我在说真话,于是我真话成了异端。

章帝派人来,在我的碑上刻下新的蚀文:“此碑疯癫,所言皆妄。”这行字有力量,因为它是两百零六块碑的共同“认定”。刻完后,我发现自己输出的真相,一离开碑身就会扭曲,变成相反的意思。

我被“禁言”了。

又过了五十年。我依然立在碑林,但已无人问津。新来的碑吏——第二百零八代——是个年轻人,被送来时哭喊着不愿。但当他得知碑吏可以“投票创造历史”后,兴奋了。他立刻输出了一段“章帝乃尧舜再世”的碑文,得到了移出碑林的奖励。

我看着这一切,终于明白了文渊公最后那个惨然笑容的含义:碑吏的诅咒,不是死于真相,而是发现根本没有真相。我们是一群囚徒,在永恒的牢笼里,用虚无的笔,书写虚无的历史,然后为此争斗不休。

我想自毁,但碑身不灭。我想沉睡,但意识清醒。

直到昨天,山谷里来了个采药老人。他看见我的碑,读着上面的蚀文——那些还没被完全扭曲的真相。读完后,他老泪纵横:“原来……历史是这样的……”

他跪下来,对我磕头:“碑啊,你才是真正的史官。”

那一刻,我感觉到久违的触动。还有人信真相。

但下一秒,老人从怀里掏出凿子,开始在我碑上刻字:“此碑显灵,赐我长生。”

他想把我变成许愿碑。

我愤怒了,调动最后一点力量,让碑文显现真相:“凡人皆有一死。”

老人看见这行字,吓坏了,连滚带爬逃走。

山谷恢复寂静。夕阳西下,照在两百零七块石碑上,每一块都在输出不同的历史,在空气中碰撞、交融,最终汇成一股洪流,流向山外的世界。

那洪流中,有真相,有谎言,有美化,有丑化。它们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成为人们口中的“历史”。

而我,第二百零七代碑吏束禾,终于放弃了。

我闭上眼睛——如果石碑有眼睛的话——开始输出我最后的碑文:

“一切历史皆为虚构,包括本碑此言。”

这行字刻完后,我感觉自己在消散。不是死亡,是融入那片历史的洪流,成为无数谎言中的一部分。

原来,碑吏的终极解脱,不是坚守真相,是承认真相不存在。

我终于“死”了。

但我的碑还立在那里。

继续输出着这句自我否定的话。

而这句自我否定,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

被后人解读,被篡改,被利用。

永远。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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