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嬴辄,生于周朝,是个被分封到遥远东疆“嗣邑”的大夫。
此地传闻是古时某位擅音律、通鬼神的大巫封地。
邑民安居,风调雨顺,唯一古怪处,是人人皆擅一种奇特歌谣。
非欢宴之曲,非祭祀之颂,调子古朴平板,词句含糊重复。
初来乍到,我于庭中理政,总能听见墙外隐约传来这歌声。
断断续续,忽远忽近,白日有之,夜深更显。
问及邑中耆老,皆恭敬答:“此乃‘嗣音’,自古而然,哼唱可安神袪病,保家宅平安。”
我见邑民面色红润,眼神却总有些过于一致的温顺空洞,心下隐隐不安。
我的贴身侍卫长荆拒,第一个表现出异样。
他某日巡夜归,眼神发直,口中无意识地跟着哼那“嗣音”调子。
我厉声喝问,他猛然惊醒,冷汗涔涔:“大人……卑职不知……听着听着,就……”
三日后,荆拒在房中自缢。
遗书字迹扭曲:“耳中歌声不绝……非人之声……在教我唱……不唱……头欲裂……”
我震怒且惧,下令彻查“嗣音”源头。
邑丞名风巳,是个总是眯眼带笑、举止滴水不漏的矮胖老者。
他捋着稀疏胡须:“大夫明鉴,此乃乡野俚曲,何来源头?荆侍卫长怕是旧疾复发,心魔作祟。”
我盯着他过于圆滑的脸,忽然问:“风邑丞,你可会唱这‘嗣音’?”
风巳笑容不变,眼中却无丝毫笑意:“老朽愚钝,不成调。”
他退下时,宽大袖袍摆动,我瞥见他后颈衣领下,似乎有一小片暗红色纹路。
像胎记,又像某种极细微的疤痕。
我假意不再追究,暗中命从镐京带来的心腹暗中探查。
老仆嬴皋,夜探邑中社祠,回报时面无人色。
“大人……祠中无神主,无牌位……只有……只有墙。”
“墙上何物?”
“满墙皆是人形凹痕……深浅不一,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经长年累月贴站在那里,磨出来的……”
“还有呢?”
“凹痕脖颈处,都有暗红色……像是朱砂画的符,又像……像伤口结的痂。”
我背脊生寒。
当夜,我亲自潜入社祠。
月光惨白,透过破窗棂,照在斑驳内壁上。
嬴皋所言不虚。
那密密麻麻、人形轮廓的凹痕,遍布四面墙,拥挤不堪。
痕迹边缘圆润光滑,绝非斧凿,确似经年累月躯体挤压摩擦所致。
每个凹痕脖颈位置,都有一抹褪色但仍刺目的暗红。
我凑近细看,那暗红并非颜料。
纹理粗糙,微微凸起,竟真是……陈旧的血痂?
无数人曾在此站立,直至颈项流血,印痕于墙?
他们站了多久?为何站立?是自愿还是被迫?
我伸手,轻触一处凹痕中心。
冰冷坚硬的土墙。
指尖却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颤动?
我骇然缩手!
是错觉?
不!
那颤动虽微,却持续不断,仿佛这整面墙,不,这整座社祠,是一个沉睡巨物的胸腔,正在缓慢而悠长地呼吸!
与此同时,那熟悉的、平板含糊的“嗣音”曲调,毫无预兆地在我脑中响起!
不是来自外界,是直接从我记忆深处,翻涌上来!
调子比以往听见的任何一次都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牵引力。
我膝盖发软,几乎要跟着哼唱出来!
猛咬舌尖,剧痛让我清醒,连滚带爬逃出社祠。
回头望去,月光下的祠庙黑影幢幢,寂静无声。
但我耳中那“嗣音”,余韵未消,低回缠绕。
第二日,我发现嬴皋眼神变了。
他侍奉我梳洗时,动作依旧恭谨,目光却不再与我对视。
瞳孔深处,有种麻木的温顺,与我初来时见过的邑民,一模一样。
“皋,昨夜社祠之事,不可外传。”我试探。
“社祠?”嬴皋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大人昨夜去了社祠?老奴不知。”
他在撒谎。
或者说,他的某部分记忆,被篡改、覆盖了。
我遍体生寒。
这“嗣音”,不仅能侵染心神,竟还能扭曲记忆?
风巳适时求见,呈上一卷斑驳竹简。
“大夫既对古俗感兴趣,此乃先祖所遗残卷,或可一观。”
竹简记载零碎,语焉不详。
只反复提及“巫真”“嗣音”“共响”“归墙”等词。
有一句相对完整:“巫真陨而神思散,化入万民,须以嗣音共响唤之,聚于归墙,可得片刻安宁,护佑一方。”
难道那“人形凹痕”,就是所谓“归墙”?
“巫真”是谁?“神思”又是什么?需要不断用“嗣音”“共响”来汇聚?
风巳垂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大夫,古人之事,虚妄难考。然‘嗣音’安民,却是实实在在。何必深究?”
我看着他后颈时隐时现的暗红痕,一个可怕的猜想成形。
“风邑丞,那‘归墙’之上,血迹何来?”
风巳笑容骤然凝固。
他缓缓抬头,眼中温顺褪尽,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大夫……看见了?”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奇怪的共鸣。
“我要真相!”我按住剑柄。
风亥幽幽叹了口气,这叹息声竟也隐约带着“嗣音”的调子。
“真相就是,大夫您,也快听见了。”
“听见什么?”
“听见‘巫真’的饥饿。”
他猛地扯开自己的衣领!
并非只有后颈!
他整个脖颈、甚至延伸到锁骨下方,皮肤上布满了一圈圈暗红色的、凸起的环状疤痕!
像是曾被极细的线绳,深深勒进皮肉,日积月累所留!
“不是血迹。”风巳的黑眼珠直勾勾盯着我,“是‘音轨’。是‘嗣音’流过,留下的烙印。每个人……都有。”
“胡说!邑民身上我未曾见过!”
“时候未到。”风巳走近一步,他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类似旧乐器陈木和灰尘的味道,“当您开始不由自主哼唱,当您觉得那歌声发自您心底而非耳外,烙印……自会出现。先是痒,后是痛,仿佛有无数细线在喉头生长、缠绕……”
他喉咙咯咯作响,竟真似有物蠕动。
“然后呢?”我声音发干。
“然后,您就会渴望去‘归墙’。”风巳眼神飘向社祠方向,充满病态的眷恋,“站在属于自己的凹痕里,与所有人一起‘共响’。那时,颈上音轨与墙中脉动相连……无比安宁……仿佛回归母胎……仿佛与某种伟大存在共享……”
“共享什么?!”
“共享‘存在’本身。”风巳脸上浮现出迷醉的、非人的红晕,“巫真散碎的神思,需要万民聚合的‘存在感’来滋养、维系。而我们……我们需要巫真残留的‘秩序’来支撑我们的形与魂,否则便会散架,变成无思无想的行尸走肉。我们歌唱,喂养它;它反馈,支撑我们。这便是‘’,共生共继。”
“那荆拒为何自尽?嬴皋为何失忆?”
“抗拒者,音轨错乱,反噬己身。记忆?个体记忆在‘共响’中本就无足轻重,会被自然调和、覆盖,只留下对‘嗣音’与‘归墙’的归属。”风巳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嬴皋老仆昨夜沾染墙息太甚,已半只脚踏入。大人您……也快了。”
我如坠冰窟。
这哪里是什么封地?
这是一个以整邑之民为“发声器官”与“滋养基质”的、活着的牢笼!
“巫真”是什么怪物?陨落的神只?上古的恶灵?
“你们……就这样世代为奴?”我难以置信。
“奴?”风巳歪了歪头,这个动作极其僵硬,“能成为伟大存在的一部分,是荣耀。何况,离了‘嗣音’,我们才是真正的‘无’。您听听……”
他忽然噤声,侧耳,脸上露出极度愉悦的神情。
我也听到了。
四面八方,远远近近,无数邑民,同时开始哼唱那平板模糊的“嗣音”!
声音汇聚,并不响亮,却沉重得如同实质,波浪般涌来!
我脑中轰然巨响!
那歌声不再模糊,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每一个音节都强行挤入我的思维,挤压我自己的念头!
更恐怖的是,我脖颈皮肤,开始传来细密的、针刺般的痒感!
我伸手去摸,指尖触到微微的凸起!
不!
我拔剑指向风巳:“停下!让他们停下!”
风巳不闪不避,颈上疤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停不下的,大夫。‘共响’之时已至。您听,墙……也在回应。”
社祠方向,传来低沉浑厚的、如同大地呻吟般的共鸣!
与我昨夜感觉到的“颤动”同源,却强烈了百倍!
地面微微震颤!
那不仅仅是社祠的墙!
是整个嗣邑的土地,都在随之共振,发出无声的“歌声”!
“看,大家都去了。”风巳微笑着,指向窗外。
月色下,影影绰绰,无数邑民如同梦游,面无表情,步伐一致地朝着社祠方向挪动。
包括我的老仆嬴皋。
他们口中皆哼着“嗣音”,脖颈在月光下,隐约可见暗红色的环痕浮现!
我冲向门口,却被那无处不在的、汇聚的“嗣音”重重压住!
每一声哼唱,都像一根冰冷的钉子,试图钉入我的意识,将我同化!
我自己的喉咙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那熟悉的调子就要冲口而出!
颈间痒意化为灼痛,仿佛真有什么在皮下生长、缠绕!
不!
不能唱!
唱了就完了!
我想起荆拒的遗书——“不唱……头欲裂……”
或许,极致的抗拒,并非只有自毁一途?
既然这鬼东西靠“声音”与“共响”维系……
我发出了一声自己都未曾想过的、野兽般的咆哮!
用尽全部意志,不是去抵抗那入侵的“嗣音”,而是将所有的恐惧、愤怒、憎恶、身为嬴姓子孙的骄傲、作为封邑大夫的责任……一切属于“我”的强烈情感与意念,化为最原始、最混乱、最不协调的嘶吼,喷涌而出!
我砸碎案几,推翻灯盏,用剑猛刮地面,制造出一切刺耳难听的噪音!
我要用“杂音”,污染这该死的“嗣音”!
风巳脸色剧变!
“住手!你会破坏‘共响’!你会惊扰‘巫真’!”
他扑上来,动作快得不似老人。
我挥剑逼退他,继续嘶吼、破坏!
汇聚的“嗣音”洪流,果然出现了一丝紊乱。
如同平滑绸缎被撕开一道口子。
窗外梦游般走向社祠的邑民,有些人脚步踉跄起来,脸上麻木表情出现挣扎。
社祠方向传来的大地呻吟般的共鸣,也变得不稳,夹杂了痛苦的震颤。
“你……你这个疯子!”风巳颈上疤痕变得鲜红,仿佛要渗出血来,“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巫真’若被惊扰,饥不择食……”
他话未说完,异变陡生!
社祠处,传来一声无法形容的、巨大而沉闷的碎裂声!
不是墙壁倒塌。
像是某种更深层的、维系平衡的东西,断裂了!
紧接着,所有邑民同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嚎!
不是人在叫,更像是他们脖颈上的“音轨”疤痕,在自主尖叫!
汇集的“嗣音”瞬间变为无数尖锐、痛苦、混乱的哀鸣!
大地剧烈震动!
我脚下的石板开裂,缝隙中涌出的不是泥土,而是粘稠的、暗红色的、仿佛凝结血浆又似腐败肉浆的物质!
浓烈到令人晕厥的腥朽之气弥漫开来!
风巳捂着自己的脖子,眼珠凸出,血管暴起,那环状疤痕疯狂蠕动,仿佛有东西要钻出来!
“祂……醒了……饿……”
他嗬嗬地倒下去,身体迅速干瘪,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抽空。
而他那蠕动凸起的颈间疤痕处,啪地绽裂,钻出的不是虫子,而是一小缕……暗红色的、如同声音凝结而成的、扭曲的雾状触须!
那触须扭动着,发出微弱的、变调的“嗣音”,随即消散。
不仅仅是风巳。
窗外,所有邑民都在经历同样的恐怖!
他们惨叫着,抓挠自己的脖颈,疤痕破裂,钻出大小不一的暗红音雾触须!
触须离体即散,而邑民们则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萎顿倒地,血肉枯槁,只剩一层皮贴着骨头。
他们被抽干的,恐怕正是常年“共响”所积累的、“喂养”巫真的那种“存在”!
社祠方向,一道巨大的、由无数暗红音雾触须汇聚而成的、难以名状的“东西”,缓缓升腾而起。
它没有固定形状,不断扭曲翻滚,内部传出亿万人重叠的、痛苦的哼唱与哀嚎。
那就是“巫真”?
不,那只是祂散碎“神思”在失去有序“共响”滋养后,显出的狂暴饥饿本体!
祂需要“声音”,需要“存在”,需要“秩序”!
现在,供应断裂,饥渴的祂,开始直接、粗暴地抽取!
抽取所有与祂有过“嗣音”连接的存在——也就是整个嗣邑的邑民!
我所在的官邸也开始崩塌。
裂缝中涌出更多的暗红腐浆。
浆液中,浮现出无数模糊扭曲的人脸,张着嘴,无声呐喊,又迅速溶解。
那是历代被“嗣音”吞噬、化为“共响”一部分的邑民残留?
我转身想逃,脚下却被腐浆缠住。
那巨大的音雾聚合体,似乎“察觉”到了我。
一股庞大无比的“注意”笼罩了我。
不是目光,是亿万道混乱、饥饿、充满吞噬欲的“声波”般的意念,冲刷过来!
我脑中瞬间塞满了无法理解的尖叫、嘶吼、破碎的旋律!
颈间疤痕灼痛欲裂,几乎要自行爆开!
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时,我忽然发现,那些冲刷我的混乱“声注意念”,在接触到我自己之前发出的、那些充满个人意志的“杂音”残留时,竟有些微的……滞涩?
如同滚油滴入冷水。
这怪物的“本质”,是趋向“共响”、“一致”、“秩序”的“聚合存在”?
而极端个人化的、强烈的、不协调的“杂音”,是对祂的……“毒素”?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不再试图逃跑或防御。
我集中全部精神,回忆我的一生。
不是连贯记忆,而是所有最强烈的、最私密的、最不符合任何“调子”的瞬间:初次杀敌的恐惧与兴奋,对某位女子不可言说的倾慕,对父兄复杂的怨恨与依恋,对权力肮脏的渴望,对孤独彻骨的畏惧……
我将这些纯粹“个人”的、绝不愿与任何人“共享”的“噪音”,伴随着我喉头涌出的鲜血(颈间疤痕已破裂),嘶哑地、不成调地、疯狂地“吼”了出去!
没有旋律,没有歌词,只有破碎的音节、哽咽、咆哮、诅咒、哀求!
我用我的“存在之噪”,去撞击那“聚合之声”!
“巫真”的聚合体,剧烈翻滚起来!
靠近我的部分音雾触须,像是碰到烙铁般嘶嘶作响,变得黯淡、消散!
祂发出的亿万哀嚎中,第一次夹杂了类似“痛苦”与“困惑”的音色!
有效!
但我也到了极限。
喉咙撕裂,鲜血狂涌,意识逐渐模糊。
我最后的“噪音”越来越弱。
而“巫真”尽管受创,体量依旧庞大无边。
祂似乎适应了,更汹涌的饥渴意念压来,要将我这最后的“杂音”源头也吞噬、同化,纳入祂永恒的、单调的“嗣音”循环。
我倒下,坠入冰冷粘稠的腐浆。
浆液中那些溶解的人脸,朝我涌来。
就在即将被彻底淹没时,我涣散的目光,瞥见了开裂地面深处。
腐浆之下,并非泥土。
是无数层层叠叠、紧密挤压的、干瘪的、脖颈带着环痕的尸骸。
不知堆积了多厚,多深。
原来整个嗣邑,根本就是建筑在一座由历代“共响”者遗骸堆成的巨大坟场之上!
“归墙”只是表象。
这无尽尸骸,才是“巫真”真正的、永恒的“共鸣箱”与“培养基”!
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过是附着其上、最新鲜一层的“发声苔藓”!
呵……
这就是……?
用万千血肉魂灵,垒砌一座不朽的、饥饿的坟墓?
意识沉入黑暗前,我听到的最后一缕“声音”,不是“巫真”的哀嚎,也不是邑民的惨叫。
是来自脚下那无尽尸骸最深处,传来的、微不可查的、仿佛骨骼摩擦、又似万古叹息的……
一声轻哼。
哼的,依旧是那平板模糊、万古不变的调子。
仿佛在说:
这一层苔藓死了。
下一层,总会再长出来。
嗣音。
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