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元治下的一个汉人书生,名叫文柏。
这个名字是祖父取的,他说松柏耐寒,望我在这个世道也能坚韧活着。
我家在江南一个小镇,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大元立朝后,科举时有时无,汉人前程渺茫,家道便中落了。
我平日靠替人抄书写信为生,偶尔教几个蒙童识字,勉强糊口。
镇上每月初九有墟市,四乡八里的人都会来赶集。那是小镇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我生意最好的日子。
但今年的墟市,开始不对劲了。
三月初九那场墟市,来了个陌生的卖货郎。他推着一辆平板车,车上堆着各式杂货,却用黑布盖得严严实实。
卖货郎不吆喝,只是静静坐在车后,戴着一顶破斗笠,遮住大半张脸。
有人好奇,掀开黑布一角看。布下不是什么稀罕物,都是些寻常东西:木梳、铜镜、陶碗、旧衣裳。
可掀布的人看了之后,都愣在当场,然后默默掏钱买下一样,失魂落魄地离开。
我觉得蹊跷,也凑过去看。卖货郎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张极普通的脸,普通到看过就忘。
“看看无妨。”他说,声音平平,没有口音。
我掀开黑布,随意扫视。确实都是寻常物件,只是特别旧,像是用了很多年。我的目光落在一方砚台上。
那是方普通的青石砚,边缘有磕碰的痕迹。可我看到它的瞬间,心脏猛地一跳!
这砚台……我认得!是我祖父的旧物!他生前最爱这方砚,说是一个好友所赠。祖父去世后,砚台随葬了,怎么会在这里?
“这砚……”我声音发干。
“客官好眼力。”卖货郎说,“这是老物件了,有缘人得之。”
“多少钱?”
“不要钱。”卖货郎笑了,笑容僵硬,“只要客官答应,下月初九再来,告诉小老儿这砚台用得可顺手。”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砚台。触手的瞬间,一股凉意顺着手臂爬上来,像有只冰冷的手在摸我。
回到家,我把砚台放在书桌上,越看越不对劲。祖父那方砚,右下角有个天然的云纹。这方也有,可云纹的走向反了,像是镜中倒影。
我想找卖货郎问个明白,追回墟市,人和车都不见了。问旁人,都说没注意有这么个卖货郎。
那夜,我做了个怪梦。梦见祖父坐在书桌前,用那方砚磨墨。他回头看我,眼睛是两个黑洞。
“柏儿,这砚台不是我的。”他说,“快还回去。”
我惊醒,浑身冷汗。再看那砚台,好端端放在桌上,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次日,我开始打听。镇上的老人说,早年间确实有传闻,说墟市有时会来“鬼市郎”,卖的都是死人的东西。但买到的人,都会倒霉。
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可心里发毛。想把砚台扔了,又觉得不妥。最后决定,下月初九去问个清楚。
这一个月,怪事连连。
先是夜里总听见磨墨声,起来查看,砚台干干的,没有用过。接着是书桌上的东西常常移位,明明放在左边,醒来却在右边。
最恐怖的是那夜,我半夜渴醒,看见书桌前坐着个人影!背影很像祖父,穿着一身寿衣!
我吓得不敢动,那人影慢慢转身——没有脸,只是一团模糊的阴影!
阴影抬起手,指向砚台。然后,它就像烟一样散了。
我再也忍不住,天亮就抱着砚台去了镇外的寺庙。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看了砚台,脸色大变。
“施主,这东西沾了‘名魂’。”他说,“万物有名,人有人名,物有物名。这砚台的名字被偷走了,现在它装的是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名字空了,就得有东西填进去。”老和尚闭眼念佛,“可能是游魂,可能是执念,也可能……是更坏的东西。”
他让我把砚台留在庙里,说要做七天法事才能净化。我如释重负,留下一些香火钱就走了。
可第三天,老和尚的小徒弟慌慌张张跑来找我:“师父……师父出事了!”
我赶到寺庙,看见老和尚坐在禅房里,面前摆着那方砚台。他睁着眼,但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念叨:“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小徒弟哭着说,昨夜师父对着砚台念经,突然就变成这样了。砚台边,还多了一支毛笔。
那毛笔我也认得,是我父亲的旧物!父亲是画师,最珍爱这支笔,去世时也一同下葬了!
我意识到事情远比想象的可怕。这卖货郎卖的,不止一件死人物品!他在收集死者的遗物,然后……做什么?
离四月初九还有五天。我决定去找镇上的更夫老徐,他做更夫四十年,夜里什么怪事都见过。
老徐听完我的讲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良久才说:“文小子,你惹上‘唤魂墟’了。”
他说,那不是普通的鬼市,而是一种古老的邪术集市。卖货郎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东西”,专门收集死者生前最爱的物件。
“收集了做什么?”
“唤魂。”老徐吐出烟圈,“物件上有死者的气息,用得久了,还沾了‘名’。收集够了,就能把死者的魂从阴间唤回来一小会儿。”
“唤魂做什么?”
老徐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的想见亲人最后一面,有的想问遗产下落,有的……想续命。”
“续命?”
“用死者的魂,补活人的寿。”老徐压低声音,“但这要付出代价。一个魂只能补一点点,所以需要很多很多魂。墟市一月一次,就是在收集。”
我想起卖货郎说“下月初九再来”。他想让我去做什么?
“如果你再去,他就会要你‘付账’。”老徐说,“第一件东西是饵,第二件就要收代价了。代价可能是你的记忆,你的寿命,或者……你的名字。”
我想到老和尚念叨“我的名字”,浑身发冷。
“有破解之法吗?”
“有。”老徐磕磕烟杆,“毁掉所有他卖出的物件,或者毁掉他本人。但毁物件,得找到所有买主。毁他本人……”他摇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决定去找其他买主。根据回忆和打听,我找到三个那日买过东西的人。
第一个是镇东的寡妇,买了一把木梳。她说那是她亡夫的梳子,买回来后就夜夜梦见丈夫站在床头梳头。
“梳着梳着,头发就一把把掉下来。”她眼神惊恐,“掉下来的头发,在梦里变成黑蛇,缠住我的脖子!”
我去看她买的梳子,发现梳齿间缠着许多长发,却不是她的发色。
第二个是酒坊的伙计,买了一个酒壶。他说那是他爷爷的旧物,爷爷是喝酒醉死的。买回后,酒坊的酒总莫名变少,夜里还能听见喝酒的咂嘴声。
“昨晚我忍不住去看,看见酒壶悬在半空,壶嘴对着一个黑影的嘴在倒酒!”伙计脸色惨白,“黑影没有脸,只有一张嘴!”
第三个是个孩童,买了只拨浪鼓。他母亲说,孩子整夜不睡,摇着鼓笑,说有个小姐姐陪他玩。
“可我家就他一个孩子!”母亲哭着说,“他还说,小姐姐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身上都是土。”
我查看了这三样物件,都和我那方砚台一样,有细微的异常,像是镜中倒影。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这些物件在相互吸引。把它们放在一起,会微微震动,发出极低的嗡鸣。
老徐来看后,面色凝重:“它们在‘合名’。单独的物件唤来的魂不完整,合在一起,就能唤来更完整的魂。等凑够七件,就能……”
“就能怎样?”
“就能开‘墟门’,让阴间的魂暂时来到阳间。”老徐说,“但墟门一开,就关不上了。会有更多东西跑出来。”
今天四月初八,明天就是墟市。我们只有一天时间。
我们四人决定,明天一起去墟市,找卖货郎摊牌。要么他收回所有物件,要么我们就毁了他。
老徐准备了一些东西:黑狗血、桃木钉、还有一面八卦镜。他说,对付邪物,这些或许有用。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子时前后,我听见敲门声。
不是大门,是卧室的门。轻轻的,有节奏的三下。
我握紧老徐给的桃木钉,低声问:“谁?”
门外传来祖父的声音:“柏儿,开门,祖父冷。”
声音一模一样!可我知道祖父去世十年了!
“你不是我祖父!”
“我是啊。”声音带着哭腔,“我在下面好冷,让我进来烤烤火……”
我咬牙不语。门缝下,慢慢渗进黑色的液体,粘稠腥臭。液体汇聚,竟在地上写起字来!
“还我砚台……还我名字……”
我吓得跳上床,用被子蒙住头。液体写字的窸窣声持续了很久,才渐渐消失。
天亮后,我出门与老徐他们会合。四人脸色都不好,显然都经历了恐怖的一夜。
墟市依旧热闹,人流如织。我们在市集里寻找,却不见卖货郎的踪影。
直到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卖货郎突然出现了。还是那辆车,那块黑布,那顶斗笠。
他像是早就等着我们,车就停在集市最冷清的角落。
我们围上去。老徐举起八卦镜,对着他:“妖孽,现形!”
卖货郎抬头,斗笠下还是那张普通的脸。他笑了:“客官们来了,东西用得可好?”
“把这些邪物收回去!”寡妇喊道,“不然我们报官!”
“报官?”卖货郎笑意更深,“官府管阳间事,管得了阴间事吗?”
他掀开黑布。车上又多出几样物件:一支玉簪、一把剪刀、一只童鞋。
玉簪是我母亲的遗物!剪刀是酒坊伙计爷爷的裁衣剪!童鞋……是那孩童夭折姐姐的鞋!
“你从哪里得来的?!”我厉声问。
“从该来的地方来。”卖货郎站起身,他的影子在阳光下异常浓黑,像一滩墨,“七件凑齐了,多谢各位帮忙。”
老徐泼出黑狗血!血在空中却转向,反溅回他自己身上!桃木钉掷出,钉在卖货郎胸口,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拔出来,随手扔掉。
“没用的。”卖货郎说,“我不是鬼,不是妖。我是‘墟’,是念头,是约定,是所有想唤回亲人的人的执念汇聚成的‘东西’。”
他摘下斗笠。那张普通的脸开始融化,露出下面无数张重叠的脸!男女老少,都在哭,在笑,在哀求!
“让我们见见亲人……就见一面……”
“告诉我钱藏在哪里……”
“我不想死……不想死……”
无数声音重叠,震得我耳膜生疼。
墟市上的人群突然静止了!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像木偶一样站在原地,然后缓缓转头,看向我们。
他们的脸也开始变化,变成他们已故亲人的模样!
寡妇的丈夫,酒坊伙计的爷爷,孩童的姐姐,我的祖父、父母……所有死者的脸,都出现在活人脸上!
“柏儿……过来……”
“娘子……我冷……”
“爷爷带你玩……”
那些“脸”齐声开口,声音汇成一片嗡嗡的低语,钻进脑子,搅乱神智!
老徐惨叫一声,捂着头倒地。寡妇和伙计也瘫软在地,只有那孩童在笑,朝他“姐姐”跑去。
我想去拉孩子,脚却像钉在地上。卖货郎——不,是“墟”——朝我走来。
“还差最后一步。”无数张脸同时说,“七件遗物,七个活人祭。用你们的‘现在’,换他们的‘过去’。很公平,不是吗?”
我明白了。他不仅要唤魂,还要用活人的生命做燃料,让死者真正回归!
我想逃,身体却不听使唤。我看见自己的手抬起,缓缓伸向那方砚台。砚台在发光,青白的光里,浮现出祖父的脸。
“柏儿……来陪祖父……”
我咬牙,用尽所有力气咬破舌尖!剧痛带来短暂的清醒,我猛地转身,扑向老徐掉落的八卦镜!
镜子反照出墟的身影。镜中的他不是无数张脸,而是一个黑洞,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洞中,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每只手上都抓着一件遗物!那些手在挣扎,想把遗物拖进黑洞深处!
“原来……你也在被吞噬……”我嘶声道。
墟的动作停住了。无数张脸同时露出痛苦的表情。
“是……我也被困住了……”声音不再整齐,变得混乱,“我想解脱……帮帮我……”
“怎么帮?”
“毁掉所有遗物……在墟门完全打开前……”一张脸挣扎着说,那是我祖父的脸!
我抓起八卦镜,砸向车上的物件!镜子碎开,碎片割破我的手,血溅在遗物上。
沾血的遗物开始冒烟!那些苍白的手缩回黑洞,发出凄厉的尖叫!
墟的身体开始崩解,一张张脸脱落,像风化的墙皮。静止的人群也恢复原状,茫然四顾,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黑洞还在,还在扩大!墟门已经打开了!
老徐挣扎着爬起,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这是我师父传下的……封墟符……但需要一个人……拿着它跳进去……从里面封门……”
他看向我,眼神愧疚。
我懂了。总要有人牺牲。
我接过黄符,符纸滚烫。我看了一眼恢复原状的人群,看了眼消散中的亲人面孔。
然后,我冲向黑洞。
跳入的瞬间,无数声音涌来:哭泣、哀求、咒骂、狂笑。我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看见无数模糊的影子在徘徊。
最深处,七件遗物围成一圈,发出诡异的共鸣。圈中央,是一个小小的、旋转的漩涡。
那就是墟门核心。
我举起黄符,按向漩涡。符纸燃烧起来,火焰是冰冷的蓝色。火焰蔓延,点燃了七件遗物。
遗物在火中化为灰烬,那些徘徊的影子发出最后的哀鸣,然后消散。
漩涡开始缩小。但一只巨大的、漆黑的手从漩涡深处伸出来,抓向我!
“不够……还需要一个名字……”深渊传来低语。
我想起老和尚,想起他念叨“我的名字”。原来名字才是最后的封印!
可我的名字不够,必须是……施术者的名字!
但谁是施术者?墟是无数执念汇聚,没有具体的名字!
除非……
我想起卖货郎那张普通的脸。那不是伪装,那就是他的本质——一个“无名者”。因为他把自己的名字,献给了墟!
而现在,墟要我的名字,成为新的核心!
我冷笑:“想要我的名字?给你!”
但我喊出的不是“文柏”,而是祖父给我取的小名——“弃儿”。因为我出生时难产,母亲险些丧命,祖父半开玩笑说这孩子差点被放弃。
这不是正式的名字,却是我最深的烙印。
漆黑的手顿住了。漩涡剧烈震动,那只手开始萎缩、崩解。
“假名……你骗我……”深渊怒吼。
“名字本就来就是假的。”我说,“人才是真的。”
漩涡彻底闭合。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我发现自己站在墟市角落,平板车还在,黑布盖着。掀开布,下面空空如也。
老徐他们跑过来,问我怎么样了。我说,结束了。
是真的结束了。墟市再无怪事,卖货郎再没出现。
但我发现,我再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了。每当要签“文柏”二字,手就不听使唤,写出来的总是“弃儿”。
更可怕的是,镇上开始有人忘记我的本名。他们记得我这个人,记得我的相貌,但叫我时,都喊“弃儿”。
我去找老徐,他说,这是代价。我用小名封印了墟,小名就成了我的真名。而真名,是有力量的。
“你会慢慢变成‘弃儿’。”老徐叹息,“文柏这个人,会从世上慢慢消失。最后,所有人都会忘记你原本是谁。”
我笑了。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多年后,我离开小镇,四处游历。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也很少提起。
偶尔在月夜,我会梦见那个黑洞,梦见里面无数徘徊的影子。他们会对我说话,说谢谢,说对不起。
我也会梦见墟,那个由无数执念汇聚的存在。在梦里,它不再恐怖,只是一个寂寞的、想被记住的东西。
最后一场梦,祖父来看我。他说,下面很好,不用挂念。
“但你呢?”他问,“你把自己弄丢了,值得吗?”
我没有回答。
醒来时,镜中的脸有些陌生。我试着写自己的名字,纸上出现的,是三个陌生的字。
我不认得那是什么字,但我知道,那是“墟”的名字。
它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而我,成了它新的容器。
这或许就是真正的结局:没有拯救,只有替代。每一个封印邪物的人,最终都会成为邪物的一部分。
我收拾行囊,继续上路。前方是下一个城镇,下一个墟市。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推着一辆平板车,盖着黑布,卖一些似曾相识的旧物件。
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等待下一个名字。
这就是轮回。
这就是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