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熙宁年间,汴京城内流传着一桩诡闻。
城南“珍馐楼”的宴席能让人尝到极乐之味,食客却相继出现厌食之症,最终饥饿而死。
我,慕容知味,是专为达官贵人品鉴菜肴的“尝膳人”,舌苔能辨百味,亦能尝出食物中隐藏的凶险。
这日,宰相府管家悄然而至,递来一枚沾着油渍的银牌。
“大人请您密查珍馐楼……少爷三日前赴宴归来,至今水米不进,直说寻常食物皆如嚼蜡!”
珍馐楼堂皇富丽,宾客盈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常鲜香的雾气。
我扮作富商入席,第一道“翡翠羹”入口,舌尖骤然炸开一股极致的甘美!
那滋味层层叠叠,仿佛有生命般在口腔中蠕动、绽放,让人瞬间忘却一切烦恼。
但吞咽后,喉头却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是血混合了蜜糖。
我强压心悸,细观周围食客,他们眼神迷离,嘴角带笑,疯狂吞咽着每一道菜肴。
可他们的脸色却隐隐发灰,如同蒙上一层死气。
我借口更衣溜进后厨,只见厨役们正将一桶桶暗红色的粘稠浆液倒入大锅。
那浆液腥气扑鼻,却与香料混合成诱人的异香!
墙角堆着许多麻袋,漏出的并非食材,而是一种干枯的、扭曲的深褐色根须。
我趁人不备藏起一截根须,指尖触碰时竟感到微弱的搏动!
当夜,我查验根须,发现它遇热则渗出红汁,味道与宴席上的酱料一模一样。
更骇人的是,将它置于剩饭旁,米饭竟迅速腐坏,生出蛆虫!
次日,我找到曾为珍馐楼供应药材的老农。
他颤巍巍告诉我,那根须叫“欢愉草”,只长在乱葬岗,古书记载“以怨气为壤,食之忘忧,亦忘生”。
“但光靠草……不够!”老农突然压低声音,“他们……他们还用‘活引’!”
话音未落,一支弩箭从窗外射入,正中老农咽喉!
我追出屋外,只看到一个黑影消失在巷尾,身形瘦削如同骷髅。
我决定再探珍馐楼地窖。
子时,我撬锁潜入,地窖深不见底,台阶湿滑粘腻。
窖底景象让我毛骨悚然:无数藤蔓状植物爬满墙壁,枝叶间悬挂着一个个硕大的、搏动的红色果实!
那些果实形似心脏,表面布满血管般的纹路。
而藤蔓的根部,竟深深扎进几具被铁链锁住的枯骨干尸中!
那些尸体衣衫褴褛,面目扭曲,仿佛临终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底窜上脊梁!
“慕容先生果然识货。”阴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珍馐楼东家柴无欲缓缓走出阴影,手持一柄剔骨尖刀。
他坦言,“欢愉草”需以活人精血喂养,才能结出“极乐果”。
“食客们尝到的美味,不过是果浆提炼的精华……是他们临终的欢愉记忆!”
他狂笑着挥刀刺来!
我侧身闪避,撞翻一旁盛满红色浆液的木桶。
浆液泼洒在地,竟如强酸般腐蚀地面,冒出刺鼻白烟!
柴无欲见状更加疯狂:“坏了我的盛宴……你就成为下一株草的养料吧!”
地窖藤蔓仿佛被惊醒,如毒蛇般向我缠来!
我抓起一根火折子扔向藤蔓,火焰瞬间蔓延,那些“心脏果实”发出凄厉尖啸!
柴无欲在火中惨叫,身体被藤蔓反噬,迅速干枯。
我趁乱逃出,将地窖入口彻底封死。
回到家中,我以为劫后余生。
可镜中的自己,嘴角不知何时泛起一丝与那些食客相似的、诡异的满足微笑。
我试着吞咽清水,竟品出了翡翠羹的鲜香……
而窗外,汴京的夜风里,似乎又飘来了那熟悉的、诱人的宴席香气。
下一个坐在宴席前沉醉不知归路的人,或许明日就会出现。
这场以血肉为代价的秽宴,从未真正结束。
我踉跄着逃出那片燃烧的废墟,珍馐楼在我身后轰然倒塌,连同柴无欲的狂笑和那些“极乐果”凄厉的尖啸,一同被烈焰吞噬。汴京城的夜风冰冷,却吹不散我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我的舌头,那尝尽百味的舌头,此刻残留的并非灰烬的苦涩,而是一丝诡异的、令人魂牵梦萦的甘甜。那是由人命精魂浇灌出的“极乐”余味,它像一枚毒种,在我味蕾深处扎根。
我试图呕吐,却只能干呕出带着甜腥气的酸水。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对寻常食物失去了所有兴趣,米饭如同沙砾,肉蔬味同嚼蜡。我的味觉,已被那邪异的宴席彻底败坏。
我把自己关在尝膳房,日夜用最苦的黄连、最涩的青矾漱口,试图洗去那烙印在感知上的污秽。但每当夜深人静,那甘美的幻觉便如约而至,诱使我回忆起翡翠羹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战栗。
几天后,我开始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变化。我的眼神不再清明,反而蒙上了一层与柴无欲相似的、饕餮般的渴求。我的脸颊消瘦,但嘴角却常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满足的、诡异的微笑。
我意识到,我吃的最后那口“翡翠羹”,或许并不简单。柴无欲的目标,从来不只是那些普通的食客。他看中的,是我这双能辨奇味的舌头,他想让我成为他“美味”的知音,甚至……继承者。
这时,宰相府的人再次找来,不是为少爷,而是因为宰相本人。那位位高权重的老人,在听闻珍馐楼之事后,竟秘密派人寻我,眼神狂热地追问:“慕容先生……那滋味,可还有留存?”
我看着他被权力滋养得红润的面庞,此刻却因一种更原始的欲望而扭曲。我明白了,对“极乐”的渴求,并不会因一场大火而熄灭,它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处。
我严词拒绝,声称一切皆已焚毁。然而,当夜我家中便遭了贼,虽未丢失财物,但藏于暗格的那截“欢愉草”根须,不翼而飞。我心中警铃大作,知道漩涡并未停止,反而将我卷得更深。
果然,不久后,城西黑市开始流出一种名为“忘忧散”的香料,气味与珍馐楼的异香有几分相似,虽效果天差地别,却已引得权贵趋之若鹜。我追踪而去,发现售卖者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柴无欲般的狂热与敬畏。
他称我为“师叔”,说我身负“真味”,邀我共谋大业。我这才知晓,柴无欲并非孤例,他背后有一个隐秘的、追求极致感官之“道”的邪派。而我,因尝过真正的“极乐”,已被他们视为同道。
我怒斥其非,转身欲走。那年轻人却不阻拦,只是幽幽道:“师叔,您的舌头……已非俗物。寻常滋味再也无法满足您,迟早……您会回来找我们的。”他的话像诅咒,在我耳边回荡。
我试图回归平凡,甚至尝试为自己烹调记忆中最质朴的菜肴。但每一次尝试都徒劳无功,我的味蕾如同死去,只有那虚幻的甘甜记忆越发清晰。我开始消瘦,精神萎靡,像极了珍馐楼里那些最终厌食而死的食客初期模样。
在一个暴雨夜,我被饥饿与幻觉折磨得几近疯狂。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那已是一片焦土的珍馐楼旧址。雨水冲刷着黑色灰烬,空气中竟依然弥漫着那若有似无的异香。
我在泥泞中,发现了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颜色暗红,形态扭曲,与我见过的“欢愉草”一模一样。它竟在灰烬中重生!我跪在雨地里,看着那株妖草,心中涌起无尽的恐惧,以及……一丝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渴望。
我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将它连根拔起。但在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一股强烈的、鲜活的“味道”透过湿冷的泥土传来,冲击着我麻木的感官。那不是通过嘴巴品尝,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味觉”。
我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地逃回家中。那一夜,我高烧不退,梦中尽是盛宴,我是座上宾,也是盘中餐。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舌尖,泛起一点妖异的红,像一枚成熟的“极乐果”的色泽。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那“秽宴”的滋味,已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不是受害者,也非审判者,我成了这无尽欲望轮回中的一个囚徒。下一个渴望“极乐”的显贵,或许很快就会嗅着我身上散发的异香,找上门来。
而我,或许终将在一场自己烹调的、更盛大也更堕落的“秽宴”中,完成对这俗世最后的献祭。这便是我,尝膳人慕容知味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