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某年冬,法医董望秋在英租界验尸房切开第三具女尸时,刀锋在心脏处卡住了。
不是肋骨,是某种坚韧如皮革的物体,深深嵌在心肌里。他小心剥离,取出的东西让助手当场呕吐——那是一面巴掌大的西洋镜,镜框黄铜雕花,镜面却是一片浑浊的乳白色,像凝固的油脂。更诡异的是,镜面上用极细的针尖刻着一行字:“你看我时,我在看你。”
三具女尸,都是舞女,都在心脏里发现了同样的镜子。死亡时间都在子夜,全身无外伤,唯有胸口皮肤有一道细微的缝合线,手法专业得像是外科手术。但最让董望秋脊背发寒的是尸体的表情:三张脸都带着近乎幸福的微笑,眼睛微睁,瞳孔放大到极限,仿佛死前看到了极乐景象。
巡捕房督察罗永年赶来时,董望秋正用镊子夹着那面镜子对光观察。“又是‘镜仙’干的?”罗永年脸色铁青,“这都第三起了,上头压不住,租界那些洋人记者快把巡捕房门槛踏破了。”
“镜仙”是最近小报给凶手起的绰号。传闻凶手专挑夜班舞女下手,取走心脏,放入镜子,尸体还特意摆成舞蹈的姿势。但董望秋知道传言有误——心脏根本没被取走,镜子是塞进去的,像某种邪恶的植入。
“镜子有什么特别?”罗永年凑近看。
董望秋没答话。他将镜子对准验尸房的电灯,乳白色的镜面突然起了变化。像是浓雾散开,镜中浮现出模糊的画面: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背影,站在窗前,窗外是外滩的钟楼。画面一闪而过,镜面重归浑浊。
罗永年倒吸一口冷气:“这是……”
“不知道。”董望秋放下镜子,“但肯定不是普通凶杀。”
当夜,董望秋把三面镜子带回家研究。书房灯下,他将镜子并排放在桌上。乳白色的镜面在寂静中开始微微发光,光线很弱,却让房间里的影子扭曲变形。墙上的挂钟滴答声突然变调,像是有人故意拖慢了节奏。
他拿起第一面镜子,镜面浮现出新的画面:还是那个戴礼帽的背影,这次他在书写,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外文。董望秋勉强认出几个单词:“soul”、“irror”、“exchange”。
灵魂?镜子?交换?
第二面镜子亮起,画面更清晰了些。男人转过身,但脸部是一片空白,没有五官。他手中拿着手术刀,刀尖滴着血。背景是一间西式诊所,墙上的解剖图却画着中国经络。
第三面镜子迟迟没动静。董望秋伸手去拿,指尖触及镜框的瞬间,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手指窜上手臂。镜面猛地清晰——映出的不是书房,是一间陌生的卧室,床上躺着一个人,正是他自己,胸口敞开,心脏处嵌着一面镜子,还在微微搏动。
镜中的他突然睁开眼睛,对着镜子外的董望秋笑了。
董望秋猛地甩开镜子。镜子落地,却未碎裂,反而滚到墙角,镜面朝上,乳白色的光晕中,那个无面男人的影像缓缓浮现,抬起手,指了指董望秋,又指了指镜子。
然后影像消失了。
董望秋一夜未眠。第二天,他托关系查租界内的西医诊所。符合画面中那种中西混杂风格的,整个上海只有三家。其中一家“怀特诊所”的地址,就在第三名死者生前最后出现的舞厅附近。
诊所主人叫怀特,英国人,四十多岁,资料显示是传教士医生,来华十年,专治“疑难杂症”。董望秋以探讨医学为名拜访,怀特热情接待。诊所确实如镜中所见,墙上挂着中医穴位图和西医解剖图,药柜里中西药材混杂。
谈话间,董望秋注意到怀特书桌上有一面铜框镜子,和尸体中发现的几乎一样,只是镜面是正常的玻璃。他借口欣赏,拿起镜子,镜中映出自己的脸,但一瞬间,他看见自己的瞳孔变成了乳白色。
“董医生对镜子感兴趣?”怀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董望秋手一抖,镜子差点脱落。怀特接过镜子,微笑:“这是我故乡的习俗,镜子能照见灵魂。中国人不也说,镜中有鬼吗?”
“怀特医生相信灵魂?”
“相信,而且相信灵魂可以……转移。”怀特的眼神变得深邃,“东方哲学里,心脏是魂魄所居。如果能把魂魄封入镜子,镜子就成了永生的载体。很有趣的想法,不是吗?”
董望秋背脊发凉。他借口还有事,匆匆告辞。走出诊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窗前,怀特站在那里,手中拿着那面镜子,镜面正对着他。
当晚,第四具尸体出现了。
不是舞女,是个男学生,死在图书馆。同样的胸口缝合线,同样的微笑表情,心脏里同样有一面西洋镜。但这次镜面上刻的字不同:“下一个是你。”
罗永年暴跳如雷:“这洋鬼子疯了!敢动学生!”
董望秋却盯着镜子出神。男学生的镜子比前三面都新,镜框上的雕花更精细。他带回验尸房,独自研究到深夜。子时,镜子突然发烫,乳白色的镜面融化般流动起来,浮现出一段动态影像:
怀特站在手术台前,台上绑着一个人,正是那个男学生。怀特手中不是手术刀,而是一根空心的银针,针头细如发丝。他将针插入学生心脏,学生没有挣扎,反而露出迷醉的表情。然后怀特取出一面镜子,镜面朝下,对准针尾。某种乳白色的、烟雾状的东西从学生胸口被吸出,注入镜子。镜面逐渐变成乳白色。
影像结束。董望秋终于明白了——怀特不是在杀人,是在抽取“魂魄”,封入镜子。那些死者死前的微笑,是因为魂魄被抽取的瞬间产生了极乐幻觉。
但为什么?收集魂魄做什么?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不是风吹,是慢慢自己打开的。门外站着怀特,穿着整齐的西装,手中提着一个小皮箱。
“晚上好,董医生。”怀特走进来,反手关上门,“我就知道你会明白。”
董望秋抓起桌上的解剖刀:“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追求永生的人。”怀特打开皮箱,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面乳白色的镜子,“或者说,一个已经活了很久,但身体快撑不下去的人。”
他拿起一面镜子,镜中浮现出一个清朝官员的脸:“这是第一个,光绪年间的知县,贪生怕死,自愿与我交换——他的魂魄进镜子,我的意识进他的身体。可惜,那身体只用了三十年就衰败了。”
又拿起一面,是个民国军官:“这个好些,用了四十年。”
一面接一面,都是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人。最后一面是空的,乳白色镜面浑浊不清。
“我需要一具新身体。”怀特看向董望秋,“一具健康的、聪明的、不会被怀疑的身体。你的身体很完美,董医生。而且你发现了我的秘密,这是天意。”
董望秋后退:“那些舞女和学生呢?”
“练习品。”怀特轻描淡写,“抽取魂魄需要技巧,我练了九次才完全掌握。不过他们的魂魄也没浪费,都成了镜子的‘养分’。”他举起那面空镜子,“这面镜子吃饱了九个魂魄,现在可以承载我的全部意识了。接下来,只要把你的魂魄抽出来,装进去,我就能进入你的身体,再活五十年。”
他掏出一根银针,正是镜中影像里的那根。“别担心,不疼的。你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然后在极乐中永远沉睡。你的身体我会好好珍惜,用你的医术继续救人,多有趣。”
董望秋挥刀刺去。怀特轻易躲过,银针闪电般刺入他的脖颈。一阵麻痹感瞬间传遍全身,董望秋瘫倒在地,意识却异常清醒。
怀特将他拖到书房中央,解开他的上衣,露出胸膛。又从皮箱取出一个铜盘,盘上刻满复杂的符文,将空镜子放在盘中央。
“这是古埃及的魂镜术,混合了西藏的夺舍法,再加上一点中国道教的炼魂诀。”怀特一边准备一边讲解,“我花了一百年才完善它。你会成为我最完美的作品。”
银针再次举起,对准董望秋的心口。
就在这时,书房里所有的镜子——包括怀特皮箱里的那些——同时发出乳白色的光。光中,无数人脸浮现,男女老幼,都在无声尖叫。墙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乳白色手印,像是无数透明的人在挣扎。
怀特脸色大变:“不可能……你们应该沉睡……”
其中一面镜子突然炸裂,乳白色的烟雾涌出,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扑向怀特。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所有镜子都在碎裂,所有被封存的魂魄都在挣脱。
“你们敢反抗!”怀特怒吼,但声音被淹没在无数魂魄的尖啸中。
董望秋感到脖颈的麻痹在消退。他用尽力气滚到一旁,抓起地上的解剖刀,割断绑住双手的绳子。再看怀特,已被乳白色的烟雾团团裹住,烟雾中伸出无数双手,撕扯着他的身体。
但怀特还在笑。“没用的……你们杀不了我……我的魂魄早已不在身体里……”
他的身体开始崩解,皮肤剥落,露出底下——不是血肉,是无数细小的镜子碎片,镶嵌在骨骼上,每一片镜子里都映出一张扭曲的人脸。
原来怀特早就不是人了。他的身体是由无数受害者的魂魄碎片拼凑成的镜傀儡!
“这具身体用了太久,也该换了。”怀特的声音从镜片深处传来,“董医生,你的身体我要定了!”
镜片如暴雨般射向董望秋。他无处可躲,只能闭眼等死。
但镜片在触及他皮肤的瞬间,突然停滞,然后全部转向,飞回怀特身上,一片片重新嵌入。怀特发出惊恐的尖叫:“不……你的魂魄……为什么吸不动……”
董望秋低头,看见自己胸口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淡淡的金色印记,形状像一面古镜。他想起来了——祖父临终前说过,董家祖上是皇宫的掌镜官,专司镇压邪镜。血脉中传有“镇镜印”,邪镜之术不能伤。
怀特的身体开始崩溃。镜片一片片脱落,每脱落一片,就有一缕黑烟逸出,消散在空中。最后只剩下一地碎片,和那面空镜子。
镜子还是乳白色,但表面出现了裂痕。
董望秋捡起镜子。镜中映出他的脸,但下一秒,脸变成了怀特,狰狞地笑:“你赢了这次,但镜仙不止我一个。这面镜子会找到新主人,继续我的事业。永生之术,永远不会断绝……”
镜子彻底碎裂,化作一堆粉末。
董望秋瘫坐在地,浑身冷汗。书房里恢复了正常,只有满地镜片证明刚才不是梦。
几天后,罗永年告诉他,怀特诊所失火,烧得一干二净,怀特本人失踪。案子成了悬案。
但董望秋知道没那么简单。他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无数镜子中间,每面镜子里都有一个怀特,在对他笑。醒来时,总发现房间里的镜子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雾。
他砸了家里所有镜子,但没用的。一天早晨洗脸时,他在水盆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瞳孔,变成了乳白色,一闪而过。
镜仙确实不止一个。
怀特只是其中之一。
而董望秋的血脉,成了所有镜仙觊觎的目标——既是克星,也是最好的容器。
那天,他收到一个匿名包裹。打开,里面是一面崭新的西洋镜,镜框黄铜雕花,镜面清澈。附着一张卡片,用花体英文写着:
“游戏继续。”
镜子映出他的脸。
这次,瞳孔彻底变成了乳白色。
他笑了。
不是他想笑。
是镜子里的他在笑。
董望秋举起镜子,狠狠砸向墙壁。
镜子未碎,反而弹回他手中。
镜面里,乳白色的雾气开始弥漫。
雾气中,无数张脸在浮动。
都在看着他。
都在等待。
等待他屈服。
或者……
成为他们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