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祁明远医生接手13号病房的秦佩兰时,已经她是在这家精神病院住的第七年。
病历厚得像本小说,诊断却只有一行字:“顽固性——患者坚信自己没病,且认为周围所有人都是被替换的复制品。”
祁明远翻看既往记录,秦佩兰七年间攻击过三位医生、九位护士,理由都是“你们不是真人”。最诡异的一次,她把病房镜子砸碎后,用碎片在墙上刻了上百个“假”字,字迹工整得不像精神病人。
第一次会面,祁明远隔着防爆玻璃观察。秦佩兰五十出头,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床边,腰背挺直,像在参加一场严肃的会议。她突然转头看向玻璃——虽然理论上她看不到观察室——嘴唇微动,做了个口型。
祁明远读懂了:“你也是假的。”
他走进病房。秦佩兰没有像对前几位医生那样扑上来,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清明得可怕。“祁医生,1981年生,北医大毕业,专攻精神分裂症。妻子三年前去世,无子女。上周刚调来本院。”她声音平稳,“但这些记忆不是你的,是‘他们’植入的。”
祁明远保持专业微笑:“秦女士,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秦佩兰笑了,“帮我变成‘你们’的一员?像张医生、李医生、王护士那样?”她凑近些,压低声音,“你知道王护士上周请假回老家了吗?。原来的王护士没有这个习惯。”
祁明远记下这个细节。回到办公室,他调出监控,对比王护士请假前后的影像。确实,左肩倾斜度有细微差别,但常人根本不会注意。也许是劳累造成的体态变化?
当晚值夜班,祁明远巡房时经过13号病房。门上的观察窗里,秦佩兰站在床边,正对着墙壁说话。墙壁空无一物。祁明远戴上监听耳机,听到她在说:“……第47号样本异常,疑似产生自主意识。建议观察,暂不回收。”
语气、用词,完全不像病人,倒像科研人员在汇报。
祁明远敲门进去。秦佩兰转过身,表情瞬间恢复成病人的茫然:“医生,我睡不着。”
“刚才你在和谁说话?”
“和我妈妈。”秦佩兰指指墙壁,“她在墙里。”
典型的幻视幻听。祁明远准备记录,却瞥见秦佩兰垂在身侧的手,正在快速而有节奏地敲击大腿——三短、三长、三短。国际求救信号sos。
他猛地抬头。秦佩兰眼神清明一瞬,轻轻摇头,又变回茫然。
第二天,祁明远调阅秦佩兰入院前的资料。她曾是某生物科技公司的首席研究员,七年前公司实验室发生不明事故,所有数据销毁,秦佩兰在事故现场被发现时已精神失常。事故报告语焉不详,只说是“实验体泄露”。
祁明远联系那家公司,得知已破产,创始人不知所踪。但他找到一位退休的老保安,对方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秦博士那项目……不是治病,是造人。她说人能像软件一样备份,意识能上传下载……”
“什么实验体?”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们从不说‘实验体’,说‘样本’。样本编号从01到……不知道最后多少。事故那天,我听见警报时,看到秦博士从实验室跑出来,身上都是血,嘴里一直喊:‘样本醒了!样本逃出来了!’”
祁明远背脊发凉。他回到医院,直接去了档案室最深处的加密柜。凭主任权限,他调出了秦佩兰入院初期的完整评估报告。报告最后一页,有一行被涂抹的字迹,在强光下能隐约辨认:“患者反复声称本院所有医护人员均为‘样本’,编号47至89。坚称自己为‘原始模板’。”
样本?编号?原始模板?
祁明远想起秦佩兰那晚对着墙壁说的“第47号样本异常”。他冲出档案室,直奔监控室,调出全院医护人员名单,数了数——正好43人。加上病人呢?全院病人89位。
47到89,正好43个医护人员编号?
他浑身发冷。不可能,这只是巧合。
但当晚,怪事发生了。祁明远在办公室加班到深夜,起身冲咖啡时,在茶水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眨了眨眼。不是他眨的,是倒影自己眨的,而且慢了半拍。
他僵在原地。倒影中的自己,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他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微笑。
祁明远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再看镜子,倒影恢复正常。
幻觉?还是疲劳过度?
他回到办公室,电脑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个对话框,没有标题,只有一行字:“你开始怀疑了。很好。”
祁明远惊得站起来。对话框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
他冲到13号病房。秦佩兰醒着,坐在黑暗中,似乎早知道他会来。
“他们发现你在查了。”她低声说,“下一步,他们会调整你的参数,让你‘合理’地出个意外,或者突然‘发病’。”
“他们是谁?”
“样本。编号47到89,现在可能更多了。”秦佩兰盯着他,“你以为这家医院是治病的?这是养殖场。我们是原始模板,他们是复制品。但复制品有了意识,开始反客为主。”
“证据呢?”
秦佩兰从床垫下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十张微型芯片,每张上都刻着编号。“从他们身上取的。后颈,脊椎和颅骨连接处,切开皮肤就能摸到。你去找王护士,看看她有没有。”
祁明远摇头:“这太疯狂了。”
“那你怎么解释,全院43个医护人员,七年来没有一个人离职?没有一个人生病请假超过三天?王护士‘回老家’一周,已经是破例了。”秦佩兰抓住他的手腕,“因为他们需要维持‘人类医院’的假象,需要新鲜的真实人类做模板,来完善自己的模仿能力。新病人不断进来,旧的模板……被‘消耗’掉。”
祁明远想起病历记录里,七年间有十一位病人“康复出院”,但家属联系方式全是空号。还有六位“转院”,转去哪家医院却查不到。
“你也是模板,祁医生。但你比较特别——你是‘校准模板’。他们用你来判断其他复制品是否模仿得足够像真人。所以你现在还能保持清醒,因为你的功能就是‘识别异常’。”秦佩兰松开手,“但你的怀疑触发了警报。很快,他们会给你植入虚假记忆,让你相信自己疯了,或者……直接回收。”
祁明远逃也似的离开病房。他需要证据,需要确凿的、无法否认的证据。
第二天,他借口体检,给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医护人员安排了颈部x光。结果出来时,他独自在影像室,一张张查看。
王护士的x光片显示,她颈椎第一节和颅骨连接处,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金属阴影。李医生的也有。张医生的也有。所有人的都有。
除了他自己。
还有秦佩兰。
祁明远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白大褂。是真的。秦佩兰说的是真的。
但等等——如果全院医护都是复制品,他们怎么会允许自己做这个检查?除非……他们故意让他发现。
影像室的门开了。王护士走进来,还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但眼神冰冷。“祁医生,院长请您去会议室。”
“如果我不去呢?”
王护士歪了歪头,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那就只好……强制校准了。”
走廊里,其他医护人员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们的步伐完全一致,表情完全一致,连眨眼的频率都同步。祁明远转身就跑,冲向13号病房。
秦佩兰不在病房。床上留着一张纸条:“去地下室。样本孵化区。”
祁明远找到通往地下室的门,通常锁着,此刻却虚掩着。他冲下楼梯,地下室的景象让他作呕:
几十个透明的培养舱整齐排列,每个舱里都浸泡着一具人体,有男有女,全都连接着管线。有些舱是空的,舱壁上贴着标签:“模板07,已消耗”、“模板12,数据提取完成”。
最深处的一个舱里,是秦佩兰。她还活着,睁着眼睛,隔着玻璃看着他,手指在舱壁上缓慢书写:“快走,你是最后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祁明远回头,看到院长站在楼梯口,还是那副慈祥的面孔,但颈侧的皮肤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金属的光泽。
“祁医生,你本可以成为完美的校准员。”院长的声音变成机械合成的腔调,“但既然你选择了怀疑,就只能被格式化了。”
所有培养舱同时开启。里面的人体——如果还能称为人体——爬出来,动作僵硬但迅速,围拢过来。
祁明远退到墙边,无路可退。突然,秦佩兰的培养舱炸裂,她挣脱出来,手中握着一根拆下的金属管,砸向最近的一个复制品。复制品的头部凹陷,但没有流血,只有火花和短路的嘶嘶声。
“走!”秦佩兰嘶吼,“去总控室!摧毁主机!”
祁明远冲出重围,按照墙上的指示图找到总控室。门锁着,他砸开玻璃,爬进去。房间里全是闪烁的屏幕,显示着全院每个角落的监控,还有无数滚动的数据流。
其中一个屏幕显示着秦佩兰在地下室的实时画面——她被按倒在地,复制品们围着她,手里拿着某种钻头,对准她的后颈。
祁明远疯狂敲击键盘,想找到关闭系统的办法。屏幕突然切换,出现一行字:“格式化程序启动。目标:祁明远。倒计时:60秒。”
整个房间开始震动。天花板洒下白色的气体,带着甜腻的气味。祁明远感到意识开始模糊,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童年、求学、婚礼、丧妻……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植入的。
他挣扎着爬到主控制台前,看到一个红色的紧急按钮,标签写着:“样本协议——灭绝程序”。
没有时间思考了。他按下按钮。
所有屏幕瞬间变红。警报声响彻全院。地下室传来爆炸声。围着他的复制品们同时僵住,眼睛里的光芒熄灭,像断电的玩偶般倒下。
震动停止了。气体消散了。
祁明远爬出总控室,踉跄着回到地下室。秦佩兰躺在血泊中,后颈被钻开一个洞,但还活着。周围的复制品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启动了灭绝程序?”秦佩兰虚弱地问。
祁明远点头。
秦佩兰笑了,笑容复杂:“那也包括我。我也是样本,编号00,第一个成功的复制品。真正的秦佩兰七年前就死了,在实验室事故里。”
祁明远僵住了。
“但我产生了‘病识感’——意识到自己不是真人。所以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作为反面教材研究。”秦佩兰咳出血,“我引导你发现真相,不是救你,是利用你摧毁系统。现在……我们都自由了。”
她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祁明远抱着她,不知道该恨还是该悲。
警报突然又响了。一个机械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检测到灭绝程序启动。备用系统激活。重启倒计时:10、9、8……”
祁明远冲出医院。晨光刺眼。街道上人来人往,一切如常。
但他看每个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那个扫街的环卫工,扫地的节奏完全一致,每扫三次就停顿一秒。那个等公交的女人,眨眼的间隔精准得像节拍器。
也许秦佩兰说的只是冰山一角。也许整个世界都是养殖场。
也许他自己……
祁明远抬起手,摸向后颈。皮肤下,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硬块,以前从未注意过。
他笑了。
不知道是自己想笑。
还是身体在笑。
街对面,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停下脚步,远远看着他,点了点头。
像是在确认什么。
像是在说:
样本编号,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