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偈(1 / 1)

南朝梁代,武帝崇佛的某个年头,慧明接到鸡鸣寺住持的求救书信时,寺外的桃花正开到酴醾。

信只有八个字:“魔入寺中,速来相救。”字迹潦草,最后一笔拖出长长墨痕,像是写字时被什么打断了。慧明皱眉,鸡鸣寺是建康城外香火最盛的寺院之一,住持昙明更是有名的高僧,能让他用“魔”字,绝非寻常事。

他当夜便策马出城。抵达山门时已是子夜,月光下的鸡鸣寺寂静得反常——没有守夜僧的梆子声,没有经堂的长明灯,连山门前的石狮都歪斜了,一只眼睛空洞地瞪着夜空,像是被什么生生挖去了眼珠。

慧明下马,推开虚掩的山门。

门内,血腥气扑面而来。

不是浓郁的那种,是淡淡的、甜腻的,混合着香烛和腐花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月光照在青石板上,石板缝隙里渗着暗红色的液体,黏稠得像糖浆。

他顺着血迹往里走。大雄宝殿的门敞开着,殿内佛像前的供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九颗头颅。

都是僧人,双目圆睁,表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他们的脖颈断口光滑整齐,没有血,只有一层白色的、蜡质的东西封住了血管。

慧明数了数,九颗,正是鸡鸣寺常住僧人的数量。除了住持昙明。

“你来了。”声音从背后传来。

慧明转身,看见昙明站在殿外的阴影里。月光只照亮他半边脸,另外半边藏在黑暗中,轮廓模糊不清。他穿着整洁的袈裟,手持念珠,神色平静得可怕。

“这是谁干的?”慧明按剑。

“是他们自己。”昙明缓缓走进月光,整张脸露出来——他老了很多,眼窝深陷,皮肤灰败,但眼睛异常明亮,亮得不正常,像两盏小小的灯火在瞳孔深处燃烧。“他们参透了,自愿献首,以求超脱。”

“?”

“随我来。”昙明转身,走向后院的藏经阁。

藏经阁的门上贴满了符纸,不是道家的符,是佛门的梵文咒语,用金粉写就,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但许多符纸已经破损,边缘卷曲,像是被什么从里面撕扯过。

昙明推开门。

阁内没有经架,只有中央一座石台。台上供奉着一卷经书,不是纸也不是绢,而是某种半透明的皮质,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乳白色光晕。经卷展开着,上面的字不是写上去的,更像是从内部浮出来的,笔画扭曲,像是活物在蠕动。

慧明走近,看清了标题:《大慈悲度厄根本偈》。

他从未听过这部经。

“三年前,有胡僧携此经来寺,说是天竺失传的秘典,能度一切苦厄。”昙明的声音在空旷的阁内回荡,“我等欢喜,日日诵持。初时确有效验,信众病苦得愈,冤结得解。但半年后……”

他顿了顿,指向经卷:“经上的字开始变化。不是内容变了,是字形活了,会自己移动,重新排列成新的句子。那些句子……能预知未来,能解答疑惑,能实现愿望。”

慧明盯着经卷。上面的字确实在缓缓蠕动,像一群细小的白色蛆虫,在皮质表面爬行、重组。此刻它们排列成一行偈语:“今夜子时,有客西来。身负业障,心怀杀机。”

正是他到来的时间和状态。

“它什么都知道。”昙明说,“但也需要供养。起初是香火,后来是鲜血,最后是……头颅。每献一颗头颅,它就能多实现一个愿望。僧人们争相献首,求来世福报,求即刻解脱。”

“你献了吗?”慧明问。

昙明笑了,笑容扭曲:“我?我是住持,要最后一个献。等凑齐十颗头颅——九僧加我一——这部经就会完全苏醒,成为真正的‘活经’,能度化整个建康城,让所有人都得大自在。”

他张开双臂,袈裟滑落,露出脖颈——那里有一圈细细的红线,像是用极细的丝线勒出来的,已经深深嵌进皮肉。

“你看,我的头已经准备好了,只差最后一步——由你来砍下。”昙明眼中光芒大盛,“你是寺外之人,身负杀业,由你动手,最合适不过。”

慧明拔剑后退:“你疯了!”

“疯?”昙明逼近,“你看看那些头颅,他们哪个不是含笑而逝?这是慈悲,是解脱,是真正的极乐!”

藏经阁的门突然关上。

不是风吹的,是自动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阁内瞬间陷入黑暗,只有那卷经书散发着乳白色的光,照亮方寸之地。

经书上的字开始疯狂蠕动,重新排列,这次是一段更长的文字:

“慧明,俗名慕容冲,北地遗孤,八岁时随母南渡,母病死于途中。后入军中,杀三十七人,其中有无辜妇孺。夜夜噩梦,故出家避世。然罪业未消,当入此偈,以首赎罪。”

慧明浑身冰冷。这些事,他从未对人说过。

“献首吧。”昙明的声音变得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献了,就解脱了。你母亲也会在极乐世界等你。”

经书的光晕扩散,笼罩整个石台。光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轮廓模糊,但慧明认得——是母亲,八岁那年病死在渡船上的母亲。

她伸出手,轻声呼唤:“冲儿,来,来这里就不苦了……”

慧明眼眶发热,持剑的手开始颤抖。是啊,太苦了,这些年太苦了。如果能解脱,如果能见到母亲……

他向前迈了一步。

经书上的字兴奋地跳动,像在欢呼。昙明脸上的笑容扩大,几乎咧到耳根。

就在剑即将举起的瞬间,慧明看见了光晕中的细节——母亲的脖颈上,也有一圈细细的红线。

和昙明一样。

这不是母亲!是经书制造的幻象!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驱散了恍惚。剑锋一转,刺向经书!

昙明尖叫扑来,但晚了。剑尖刺入皮质经卷,发出“噗”的闷响,像是刺穿了什么活物。经书剧烈颤抖,乳白色的光瞬间变成暗红色,那些蠕动的字迹发出尖锐的嘶鸣,像无数人在同时惨叫。

光晕中的母亲幻象崩溃,化作一滩暗红色的液体,流淌在石台上。

昙明抱住经书,嚎啕大哭:“不!不!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圆满了!”

他的皮肤开始龟裂,从脖颈的红线处开始,裂纹向上蔓延,布满整张脸。皮肤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不是血肉,而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的白色文字,和经书上的一模一样,在他皮下游动、重组。

“原来你早就……”慧明明白了。

“三年前,我就献首了。”昙明的声音从破裂的嘴唇里漏出来,带着液体流动的咕噜声,“但我把自己的头接了回去,用经书的力量。从此我和经书一体,我就是经书,经书就是我。可这不够,我要完全解脱,需要十颗头颅的力量……”

他扑向慧明,动作快得不似人类。慧明挥剑格挡,剑刃砍中他的肩膀,没有流血,只有白色文字从伤口涌出,像蛆虫一样爬向剑身,要顺着剑柄爬向慧明的手。

慧明弃剑后退。文字落在地上,扭动着,重新爬回昙明体内。

藏经阁的墙壁开始渗血。不是红色的血,是乳白色的、黏稠的液体,带着那股甜腻的腥气。液体中浮出一个个梵文,贴满墙壁,天花板,地板。整个藏经阁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经卷。

昙明站在中央,身体完全崩溃了,只剩下一具由白色文字组成的人形。文字在他体内流动,形成五官的轮廓,形成四肢的形状。他张开嘴,无数文字涌出,汇成声音:

“既然你不愿献首,那就成为经书的一部分吧。你的记忆,你的罪业,你的痛苦,都会成为的养料。”

文字人形扑来。

慧明无处可躲。他闭上眼睛,本能地念起最熟悉的经文——不是那邪异的,而是小时候母亲教他的《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扑来的文字人形突然顿住。

那些白色文字开始混乱,有的继续扑向慧明,有的却掉头往回爬,互相碰撞,互相吞噬。昙明组成的人形开始扭曲,文字与文字之间出现裂痕。

“不……不对……”文字汇成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这经文……克制……”

慧明继续念,越念越大声。每念一句,墙壁上的梵文就黯淡一分,渗出的白色液体就减少一分。

文字人形崩溃了,化作一地蠕动的字虫。它们想重新汇聚,但《心经》的声音像无形的墙壁,将它们隔绝开来。

地上的经书也开始枯萎。皮质表面失去光泽,变得干瘪,那些蠕动的字迹渐渐停滞,最后凝固,像死去的虫子。

一切重归寂静。

慧明瘫坐在地,浑身冷汗。藏经阁恢复了原状,墙壁不再渗液,只有石台上那卷干瘪的经书,和地上九颗已经腐烂的头颅——刚才在殿中看到的,不过是幻象。

昙明的尸体倒在经书旁,已经是一具干尸,皮肤紧贴骨骼,眼窝空洞。他的脖颈处,那圈红线深深勒进骨头里。

慧明捡起经书。皮质脆弱得一碰就碎,里面的字迹完全消失了,只剩空白。

他正要松口气,忽然看见自己的手背。

皮肤下,有极细微的白色痕迹在游走,像细小的文字,一闪而逝。

是幻觉吗?

他卷起袖子,手臂上也有,更多,更密集,从手腕向肘部蔓延。那些痕迹组成模糊的梵文,他认出一个字:“慈”。

经书没有死。它转移了,寄生到了他身上。

就像当年寄生到昙明身上一样。

慧明苦笑。他盘腿坐下,继续念《心经》。手臂上的文字痕迹渐渐淡去,但没有完全消失,只是隐入皮肤深处,像潜伏的毒。

天亮了。

他走出藏经阁,走出鸡鸣寺。山门外,桃花依旧绚烂。

回到建康城,他闭门不出,日夜诵经压制体内的东西。起初有效,但三个月后,他开始做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色的海洋里,海由无数文字组成,每个字都在蠕动,在低语。它们在呼唤他,诱惑他,告诉他只要放弃抵抗,就能得到真正的解脱,真正的慈悲。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坐在书案前,手中拿着笔,面前摊开的纸上写满了的内容。不是他学的版本,是更古老、更完整、更……诱人的版本。

他烧了纸,但那些内容已经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又过了一个月,有信众上门求他解厄。是个老妇人,儿子被冤入狱,求菩萨保佑。慧明本想推辞,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取你一缕头发来。”

老妇人剪下头发递给他。他握在手中,本能地念起一段偈语——不是《心经》,是中的一段。

头发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同日傍晚,狱卒押送犯人时突发疯病,当街自首,承认诬告。老妇人之子无罪释放。

消息传开,上门者络绎不绝。慧明起初抗拒,但体内的东西越来越躁动,它需要“供养”。每帮一个人,那些白色文字就安静一分,他也觉得舒服一分。

他开始接受供养,起初是香火,后来是钱财,最后是……头发。他说头发是烦恼丝,献发可断烦恼。信众深信不疑。

一年后,他成了建康城最有名的“活菩萨”。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夜关上门,褪去衣衫,对着铜镜时看到的景象——从胸口到后背,密密麻麻布满了白色的梵文,像纹身,但会蠕动,会生长。它们已经蔓延到脖颈,快要爬到脸上。

他需要更多的供养,更强的力量,才能压制它们,才能……活下去。

那天,一个年轻的僧人前来拜访,说城外新发现一处古寺遗址,出土了一批经卷,其中有一卷残破的《大慈悲度厄根本偈》注解,想请慧明大师鉴别。

慧明接过注解卷,打开。

卷上的字,和他皮肤下的一模一样。

注解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偈非度人,乃饲魔。饲者终成魔,魔成则需新饲。轮回无尽,慈悲永续。”

年轻僧人期待地看着他:“大师,这注解是什么意思?”

慧明抬起头,微笑。

笑容温和,慈悲,完美无瑕。

就像当年昙明的笑容一样。

“意思是,”他轻声说,“你来得正好。”

窗外,桃花又开了。

年复一年。

永远绚烂。

永远,等待着下一个。

下一个饲魔者。

下一个,自以为慈悲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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