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南迁洛阳后的某年,拓跋庆策马冲进祖宅时,堂叔的葬礼已近尾声。
灵堂设在祠堂偏厅,白幡在阴风中猎猎作响。拓跋庆翻身下马,靴子踩进院中积水,溅起的泥点里混着暗红色的渣滓——不是泥土,像是干涸的血沫,渗进青石板的每道缝隙。他抬头,看见祠堂正门上方悬挂的那块匾额:“”。金漆剥落处露出底下木纹,纹路扭曲如痛苦挣扎的人形。
“三郎回来了。”堂兄拓跋宏从阴影里走出来,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眼窝深陷,像是几天几夜没睡。他手里捧着个托盘,盘中不是祭品,而是一副叠放整齐的人骨,骨骼纤细,属于孩童,每一根都被打磨得光滑如玉,在昏暗天光下泛着诡异的温润光泽。
“这是……”拓跋庆喉咙发紧。
“六叔的‘醒骨’。”拓跋宏的声音平板无波,“按照祖训,夭折者不入土,化骨入祠。你离家早,没见过。”
拓跋庆确实没见过。他十五岁就被送往边镇为将,十年间只回来过三次,每次都是匆匆一瞥。父亲曾说祖宅有“古风”,他当时只当是鲜卑旧俗,未深究。
灵堂内,棺椁敞着。堂叔的遗体已经不见了,棺内只铺着一层白色丝绒。几个族人正用软刷仔细清理一副成年男性的骨骼,刷去残余的筋肉,露出森森白骨。他们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为何不葬?”拓跋庆问。
“葬?”拓跋宏扯了扯嘴角,“葬了,谁来守祠堂?”
话音未落,祠堂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
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
所有清理骨骼的族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转头看向祠堂深处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拓跋庆这才注意到,那门上没有锁,却密密麻麻钉满了长钉,每根钉子下都压着一缕头发,头发颜色各异,有黑有白,有的甚至还是金色——那是鲜卑人未汉化前的特征。
“时辰到了。”拓跋宏放下托盘,走向黑门。其他族人跟着他,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期待的神情。
拓跋庆跟在后面。黑门被推开时,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药草、熏香,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气味,像是蜜糖混合着尸油。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厅堂。
拓跋庆倒吸一口冷气。
厅堂四壁,从地面到穹顶,全是层层叠叠的木架。每一层架子上,都摆放着完整的人体骨骼。有的坐着,有的站立,有的甚至摆出行走的姿势。所有骨骼都穿着生前的服饰,从鲜卑皮袍到汉家宽袖,跨越数百年。他们的头骨眼眶空洞地“望”向厅堂中央,下颌骨微微张开,像是在无声呐喊。
最中央是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副刚刚清理完毕的骨骼——堂叔的。几个年长的族人正用金丝将骨骼串联起来,手法娴熟,像是做过千百遍。
“这是祖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拓跋庆回头,看见叔公拓跋虔拄着拐杖走来。他是族中最年长者,据说已过百岁,皮肤薄如蝉翼,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和苍白的骨骼轮廓。“我拓跋氏南迁时,得异人授此‘醒骨之术’。族人死后,剔肉留骨,以秘药浸泡,可保灵识不散,永镇家宅。”
“灵识不散?”拓跋庆盯着那些骨架,“他们是……活的?”
拓跋虔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牙根发黑。“你听。”
拓跋庆屏息。
起初只有死寂。然后,他听见了。
极其细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骨骼在轻微摩擦,像是牙齿在轻轻叩击,像是……低语。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听不清内容,却能感到其中的情绪:痛苦、怨恨、不甘,还有一丝诡异的满足。
“他们守着家族的秘密,家族的财富,家族的命运。”拓跋虔抚摸着一具穿着前朝官服的骨架,“每一次家族危难,他们都会‘醒’来,给予警示,指引生路。”
“那堂叔是怎么死的?”
厅堂突然安静了。
所有细微的声音都消失了。架子上的骨骼似乎都“转”过了头,空洞的眼眶对准了拓跋庆。
拓跋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三郎,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
“我要知道。”拓跋庆按住刀柄,“我是边军将领,不是无知孩童。”
沉默持续了很久。最后,拓跋虔叹了口气,指向祠堂深处另一扇小门。“那你来看吧。看了,就明白了。”
小门后是一条向下的阶梯,阴冷潮湿,石阶上长满滑腻的青苔。拓跋庆跟着拓跋虔往下走,越走越冷,空气中那股甜腻气味越来越浓。
阶梯尽头是一个地窖。
地窖中央有一个石坑,坑内积着暗红色的液体,表面漂浮着一层油脂。坑边散落着工具:锯、刀、钩、凿,全都锈迹斑斑,但刃口却异常锋利。
墙上钉着一具骨骼。
不,不是完整的骨骼。是残缺的,肋骨断了三根,左臂缺失,颅骨有一道裂缝。骨骼上还粘连着少许未剔净的筋肉,已经腐烂发黑。
“这是你父亲。”拓跋虔说。
拓跋庆眼前一黑。父亲三年前病逝,他收到消息时正在漠北作战,赶回来时葬礼已毕,只见到一座坟冢。族人说父亲是急病暴亡,已按祖制火化——鲜卑旧俗,贵族多火葬。
“他没死?”拓跋庆声音嘶哑,“或者说,没正常死?”
“他是祭品。”拓跋虔闭上眼睛,“‘醒骨之术’需要定期供奉新鲜血脉,否则祠中先骨会反噬生人。每三十年一次大祭,需以族长直系血脉为牺。三年前,轮到他了。”
拓跋庆拔刀,架在拓跋虔脖子上。“你们杀了我父亲?”
“不是杀,是献。”拓跋虔毫不畏惧,“为了家族。没有献祭,整个拓跋氏早就在南迁途中灭族了。你父亲自愿的,就像每一任族长一样。”
刀锋颤抖。拓跋庆想起父亲最后那封信,信中说“家族重任,义不容辞”,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嘱咐。
“现在轮到你了。”拓跋虔睁开眼,眼神浑浊却锐利,“你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合适的。你大哥早夭,二哥残疾,只有你血脉纯粹,年富力强。堂叔昨夜‘醒’来,指名要你接任族长——也就是下一个祭品。”
地窖里的甜腻气味突然变得浓烈刺鼻。石坑中的液体开始冒泡,一个个气泡破裂,释放出粉红色的雾气。雾气中,拓跋庆仿佛看见无数人影晃动,听见无数声音呢喃:
“来吧……”
“成为我们……”
“永守家族……”
拓跋庆转身想逃,却发现阶梯消失了。身后是一堵湿漉漉的石墙,墙上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但更黏稠。
“走不掉的。”拓跋虔的声音从雾气中飘来,“从你踏进祠堂那一刻,‘醒骨’就已经盯上你了。它们需要新鲜的血肉来维持‘醒’的状态。你父亲的,只够撑三年。”
雾气凝聚,形成一个个人形。不是实体,是半透明的,能看见后面的墙壁。但它们的骨骼清晰可见——正是祠堂里那些骨架的模样。它们围拢过来,伸出骨手,抓向拓跋庆。
拓跋庆挥刀砍去,刀锋穿过雾气,毫无阻碍。但骨手触碰到他时,却是实实在在的冰冷坚硬。一根手指骨刺破他的衣袖,扎进皮肉,没有流血,只有一种诡异的麻痹感从伤口蔓延开来。
他踉跄后退,背抵石墙。墙上渗出的液体浸透衣衫,黏在皮肤上,像无数张嘴在吮吸。
“认命吧。”拓跋虔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成为‘醒骨’,你就能永远守护家族。你会看见子孙繁衍,家族兴盛,你会成为他们崇拜的先祖。这难道不比你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更好?”
麻痹感蔓延到胸口。拓跋庆感到心跳在变慢,血液在变冷。视线开始模糊,那些雾中人形越来越清晰,他能看见它们空洞眼窝中闪烁的微光——不是反射的光,是从内部透出的、暗绿色的磷火。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他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不同于其他骨骼摩擦的声音。
是某种节奏。三短一长,重复两次。
那是军中传讯的暗号,意为“伏击,勿进”。
父亲教过他的。父亲曾是大魏名将,后来因伤退役,回归家族。
拓跋庆猛地清醒。父亲不是自愿的!他在用最后的方式示警!
他咬破舌尖,剧痛让他暂时摆脱麻痹。环顾四周,地窖没有出路,唯一的出口是……石坑?
那些暗红色的液体,此刻平静下来,不再冒泡。坑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射微光。
拓跋庆纵身跳进石坑。
液体比他想象的浅,只到腰际,冰冷刺骨,黏稠如胶。他屏住呼吸,潜入坑底,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一个硬物,是一块玉牌,刻着拓跋氏的族徽。玉牌下压着一卷油布包裹的东西。
他抓起油布包,奋力浮出液面。
雾气人形发出尖利的嘶鸣,疯狂扑来。拓跋庆爬上坑沿,展开油布包——里面是一把短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布条,布条上绣着两个字:“破骨”。
还有一张帛书,是父亲的笔迹:
“吾儿,见此信时,吾已为骨矣。醒骨之术,实为邪法。所谓守护家族,实为以全族血肉供养一‘骨妖’。骨妖乃南迁途中所得,形如婴骸,需活人祭祀,假托祖制。历任族长,皆为傀儡。破妖之法:以族长血亲之血,涂于‘醒骨’额心,可暂镇之。真破之法,需毁其源——祠堂地下三尺,有青铜棺,内葬妖骸。开棺需以族长心头血为钥,然开棺者必亡。慎之,慎之。”
帛书最后,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吾已献身,无可挽回。你若能逃,速离此宅,永莫回头。”
雾气人形已经扑到面前。拓跋庆抽出短刀,割破手掌,将血抹在刀身上。刀身瞬间泛起暗红色的光。
他一刀刺向最近的人形。
刀锋入雾,这次没有穿透。雾气凝结,化作实体——是一具穿着前朝服饰的骨架。刀刺中它的额心,它发出凄厉的哀嚎,整个爆散开来,碎骨如雨。
其他雾气人形惊恐后退。
拓跋庆趁机冲向石墙,用短刀撬开一块松动的石块——后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不知通向何处。他钻进通道,匍匐前行。
通道极长,弥漫着泥土和朽木的气味。爬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微光。他钻出去,发现自己回到了祠堂大厅,就在那扇黑门旁边。
大厅里空无一人。架子上的骨骼都安静地“坐”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拓跋庆知道不是。他手中的短刀还在发光,手掌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走到祠堂中央,用刀尖撬开地砖。地下不是泥土,是一层黑色的、类似沥青的物质。他继续挖,三尺之下,果然触到了金属。
一口青铜棺,长不足三尺,宽不过一尺,像是孩童的棺材。棺盖上刻满扭曲的符文,不是鲜卑文,也不是汉字,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字,笔画如虫爬。
棺盖中央有一个凹槽,形状像一滴血。
拓跋庆想起帛书所言:开棺需以族长心头血为钥。
族长?父亲已死,新任族长……应该是他。从他踏进祠堂,被“醒骨”选定开始,他就已经是族长了。
开棺者必亡。
但他别无选择。不毁掉这“骨妖”,整个拓跋氏将世世代代成为祭品,他自己也迟早会变成祠堂里的一具“醒骨”。
他解开衣甲,露出胸膛。短刀抵在心口。
刀尖刺入皮肉的瞬间,祠堂里所有的骨骼都动了。
不是雾气幻影,是实实在在的骨架,从架子上走下来,踩着地面,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它们围拢过来,数百具骨骼,层层叠叠,封死了所有去路。
它们没有说话,但拓跋庆听见了它们的思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不可……”
“毁约者死……”
“家族永续……”
“献身光荣……”
拓跋庆咬牙,用力刺入。
鲜血涌出,滴在青铜棺盖上。血滴被凹槽吸收,棺盖上的符文依次亮起,发出暗绿色的光。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咔”一声,棺盖弹开一道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涌出。不是尸臭,是更古老的、像是亿万骸骨堆积腐烂的气息。
拓跋庆用刀撬开棺盖。
棺内没有婴骸。
只有一团蠕动的东西。像是无数极细的白色线虫缠绕成的球体,每条线虫的头部都有一个微小的、类似人脸的结构。它们在蠕动,在纠缠,在发出极轻微的、婴儿啼哭般的声音。
骨妖?
白色线虫突然炸开,扑向拓跋庆。它们钻进他的伤口,沿着血管向心脏游去。剧痛让他跪倒在地,他想撕扯,但线虫已经深入体内。
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稚嫩却古老:
“终于……等到合适的宿主了……”
“那些老骨头……只能勉强维持……”
“鲜活的……强壮的……将军的血肉……”
“完美……”
拓跋庆感到自己的骨骼在发痒,在生长,在变形。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要突破出来。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关节变粗,指甲变长变硬,像是要变成骨爪。
不。
绝不能变成这种东西。
他用最后的神智,举起短刀,不是刺向自己,而是刺向青铜棺内——棺底还残留着一小团白色线虫,似乎是本体。
刀刺中的瞬间,所有钻入他体内的线虫同时发出尖叫。剧痛从骨髓深处炸开,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碎裂,在重组。
但那些线虫的动作停下了。
它们从他体内退了出来,缩回棺中,缠绕回球体,但球体明显缩小了一圈,光芒黯淡。
棺盖自动合拢。
祠堂里所有的骨架僵在原地,然后,一具接一具地崩塌,散落在地,变成普通的枯骨。
恶臭渐渐消散。
拓跋庆瘫倒在地,浑身剧痛,但那种骨骼异变的感觉消失了。他挣扎着爬起,看向自己的手——恢复正常了。
结束了?
他踉跄走出祠堂。天已破晓,晨曦照进院落。几个族人站在院中,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祠堂内散落一地的骨骼,满脸茫然。
“叔公呢?”拓跋庆问。
“昨夜……突然老了……”一个年轻族人结结巴巴,“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一张皮……已经……已经去了……”
拓跋庆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走回祠堂,关上那扇黑门,用找到的铁链锁死。
他在祖宅住了三天,处理了堂叔和叔公的后事——这次是真的下葬,埋进祖坟。他将祠堂彻底封存,下令永不得开启。
第四天清晨,他策马离开。
走出十里,回头望去,祖宅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很安静。
但他知道,那口青铜棺还在祠堂地下。
骨妖只是受损,未死。
它需要时间恢复。
而它选择的宿主,已经被标记了。
拓跋庆摸了摸胸口。心口处,有一小块皮肤变成了灰白色,摸上去坚硬如骨,微微凸起,形状像一滴血。
那是开棺的代价,也是下一次召唤的印记。
他调转马头,继续前行。
背后,晨雾中的祖宅,某一扇窗户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像是白骨的反光。
又像是,等待的目光。
拓跋庆没有回头。
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回来。
不是以族长的身份。
是以祭品的身份。
或者,是以更可怕的东西的身份。
马匹嘶鸣,奔向远方。
祖宅彻底消失在雾中。
但祠堂地下的青铜棺内,那团白色线虫又开始缓缓蠕动。
它在生长。
在等待。
下一个三十年。
下一个,鲜活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