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统一度量衡的第二年,咸阳狱正李非在整理旧案卷时,发现了一卷永远不会发霉的竹简。
竹简存放在档案库最深处的石龛里,裹着三层油布,外封火漆上烙着一个奇特的符号——不是秦篆,也不是六国任何一国的文字,而是一个扭曲的图案,像无数条虫子纠缠成“法”字的形状。
李非本是奉命清查前朝遗留案卷,却因这卷竹简的异常状态起了疑心。它太新了,新得像是昨日才制成,青竹片泛着油脂般的光泽,编绳坚韧如初。但根据册目记录,此简入库存放已逾四十年。
他解开编绳,展开竹简。
简上记载的是一桩盗窃案。秦王政三年,南郡某里,三户人家同时失窃,丢失的都是刚满月的婴儿。案卷记载,盗贼被捕后招供,称自己受“律令之神”驱使,需集齐九十九个婴儿的胎发,炼制“法不容情”之墨。
最诡异的是判决部分:盗贼未被处死,而是被判“永锢”——永久禁锢在竹简中,以身为诫,警醒后世。
竹简末尾有一段小字批注:“律有灵,法有眼。罪者不入轮回,化为此简之蠹,永世啃食自身罪孽。”
李非嗤笑。怪力乱神之说,与秦法务实精神相悖。他正要卷起竹简,却听见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不是老鼠。是竹简本身发出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简片内部爬行。
他凑近细看。
竹简表面的字迹在移动。
不是光影错觉,是那些墨字真的在缓缓蠕动,像一群黑色的虫子,在竹简上重新排列组合。原来的案卷文字消失了,新的字句浮现:
“阅卷者李非,秦王政二十五年生,现任咸阳狱正。父李由,母赵氏,妻早亡,无子嗣。”
李非的手一抖,竹简险些落地。
他的生辰、官职、家世,一字不差。
更恐怖的是,字迹还在继续变化:“明日午时三刻,城南屠户张二将犯命案。死者为其妻,凶器为剁骨刀,动机为疑妻不贞。”
李非猛地合上竹简。心跳如鼓。
第二日,他鬼使神差地去了城南。午时三刻,屠户张二的铺子里果然传出女人的惨叫。李非冲进去时,正看见张二举着血淋淋的剁骨刀,地上躺着他的妻子,咽喉被割开,血溅得满墙都是。
一切都和竹简预言的一模一样。
李非逮捕张二时,屠户突然狂笑:“它告诉我的!它说她不贞,该杀!它说秦法鼓励告奸,杀奸无罪!”
“它?谁?”
张二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深处映出一个扭曲的虫形符号:“律令之神!法中之法!”
李非将他押回大牢。当夜,他再次打开那卷竹简。
竹简上的字迹又变了。这次预言的是三日后廷尉府的一桩贪墨案,细节详尽,连藏匿赃物的地点都写得清清楚楚。
李非犹豫再三,还是将情报匿名递了上去。三日后,案件告破,一切如竹简所示。
他开始每晚查看竹简。竹简预言的范围越来越广,从刑事案件到官场倾轧,甚至包括一些宫廷秘闻。李非凭借这些“预言”,屡破奇案,官运亨通,半年内连升三级。
但他也发现了竹简的恐怖之处。
每次预言实现后,竹简上关于该事件的文字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扭曲的符号,像是虫子在竹片上钻出的孔洞。而竹简本身,似乎变“饱”了一些,青竹的颜色更加油亮,摸上去甚至有体温般的微温。
更诡异的是,李非开始做同样的梦。梦中他站在一片竹简的海洋里,每片竹简上都爬满了黑色的文字虫,那些虫子抬起头,用没有五官的脸“看”着他,齐声诵念秦律条文。梦醒时,他总能听见耳边有沙沙的啃食声。
他去找过方士,对方一见他就脸色大变,连称“身附律蠹,无可救药”,将他赶出门外。
直到那一夜。
竹简上浮现出新的预言:“十月朔日,御史王绾将上奏,请分封诸公子于各地。始皇怒,王绾罢官,其奏章竹简三百卷,尽焚于咸阳宫前。”
李非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朝政大事,若真如此,必引朝局动荡。他决定静观其变。
十月朔日,朝会之上,王绾果然上奏。始皇果然震怒。一切都如竹简所料。
但焚简之时,发生了意外。
三百卷奏章在火中燃烧,火焰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诡异的青绿色。火中传出凄厉的哀嚎,像是无数人在同时惨叫。围观的官员们吓得连连后退,唯有李非看见,那些竹简在火中扭曲变形,化作一条条黑色的虫子,从火焰中爬出,钻入地下,消失不见。
当晚,李非的竹简异常活跃。
它自动展开,铺满整个桌案。上面的字迹疯狂跳动,最后定格在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上:
“养蠹千日,用在一时。李非,你该还债了。”
还债?什么债?
竹简上的文字虫开始从简片上爬出来。是真的爬出来,一条条黑色的、细长的虫子,身体由扭曲的文字组成,头部是一个个微小的篆字。它们掉落在桌面上,蠕动着,朝李非爬来。
李非想逃,但双腿像是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虫子爬上他的脚面,钻进裤腿,沿着皮肤向上爬。冰冷,滑腻,所过之处留下灼烧般的刺痛。他能感觉到虫子钻进皮肉,钻进血管,沿着血脉向心脏汇聚。
竹简上浮现出最后的文字:
“律令之蠹,以罪为食。汝借蠹力升迁,所破每案,皆成蠹粮。今粮尽,当以身饲。”
原来那些预言不是馈赠,是诱饵。每实现一桩,竹简就吞噬一桩案件中的“罪孽”作为养分。而现在,它吃够了案件中的罪,要吃“饲养者”了。
虫子已经爬到胸口。李非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缠绕,越收越紧。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响起无数人的哀嚎——那些被他借助竹简定罪的人的声音。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时,门被撞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冲进来,是档案库的老吏。他手中捧着一只陶罐,罐口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符咒。
老吏将陶罐砸在竹简上。
罐碎了,里面涌出白色的粉末,沾上竹简的瞬间,竹简发出尖锐的嘶鸣。那些钻进李非体内的虫子疯狂倒退,从七窍中钻出,逃回竹简。
竹简剧烈震动,简片与简片之间裂开缝隙,从缝隙里涌出黑色的脓血,腥臭扑鼻。
老吏扶起李非,声音嘶哑:“快走!它只是暂时被镇住了!”
“你……你是谁?”
“我是上一任饲养者。”老吏扯开衣襟,胸口皮肤下,黑色的文字虫在皮下游动,像无数条蚯蚓,“四十年前,我也像你一样,发现了这卷竹简,靠着它平步青云。等我想摆脱时,已经晚了。”
他指向正在融化的竹简:“它叫‘律蠹’,是法家邪术的造物。商鞅当年为推行严法,炼制此物,让它寄生在秦律之中,以罪孽为食,增强法律的威慑力。但这东西会反噬,需要定期投喂饲养者的血肉。”
李非浑身冰冷。“所以商鞅……”
“车裂而死,不是因为他触怒贵族,而是因为律蠹需要一场盛大的‘罪宴’。”老吏咳嗽着,咳出的痰里混着黑色虫卵,“每一任狱正,都是潜在的饲养者。我们靠它升官,最终成为它的食物。循环往复,已经七代了。”
竹简停止了融化。它现在变成了一滩黑色淤泥,但淤泥在蠕动,重新凝聚,渐渐塑形。
老吏脸色大变:“它要蜕变了!快,把它扔进咸阳狱最深的水牢!那里阴气重,能困住它一段时间!”
李非抓起那滩淤泥。触手冰凉黏腻,像握着一把死人的肠子。淤泥中伸出细小的虫须,缠住他的手腕,往皮肤里钻。
他强忍恶心,冲向咸阳狱。
水牢在最底层,终年不见阳光,积水深及腰际,冰冷刺骨。李非将淤泥扔进水中,淤泥沉底,冒出一串气泡。
他以为结束了。
但三日后,狱卒来报,水牢里的犯人全死了。死状诡异:全身无伤,但皮肤下布满黑色纹路,细看都是秦律条文。尸体迅速干瘪,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血液。
而水底,那滩淤泥已经重新凝聚成一卷竹简。
新的竹简。
李非被召进宫。始皇坐在阴影中,只露出半张脸。
“朕听说,你处理了一件异物。”始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是一卷邪简,臣已将其封于水牢。”
“封不住。”始皇缓缓站起,走到灯下。李非看见,始皇的龙袍下摆,绣着的不是云纹龙章,而是无数细小的、扭曲的篆字,那些字在缓缓蠕动,“律蠹是秦法的根基,朕知道它的存在,朕允许它的存在。”
李非如坠冰窟。
“商鞅献此物时,告诉朕一个秘密。”始皇走近,俯视着他,“律蠹以罪为食,食罪越多,秦法越固。而最大的罪孽,莫过于‘叛逆’。所以朕需要它,需要它帮朕找出叛逆者,吞噬他们,巩固朕的江山。”
“可它会反噬……”
“所以需要饲养者。”始皇微笑,“你做得很好,比前几任都好。你喂饱了它,它现在更强大了。而朕,也得到了更多叛逆者的名单。”
李非终于明白了。所谓升迁,所谓重用,都是计划好的。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饲养员,任务就是喂饱律蠹,让它有能力帮始皇铲除异己。
“现在,它又要饿了。”始皇拍拍手,两名侍卫押着一个人进来。
是那个老吏。
“叛逆者,赵高余党,私藏禁书,诽谤朝政。”始皇轻描淡写,“正好,给律蠹加餐。”
老吏没有挣扎,只是看着李非,眼中满是悲悯。
侍卫将他推入水牢。竹简立刻活了过来,展开,将老吏包裹。竹片刺入他的身体,吸取血液,吞噬血肉。老吏的惨叫声在水牢中回荡,渐渐微弱,最后只剩竹简吸吮的滋滋声。
一刻钟后,竹简松开。老吏消失了,连骨头都没剩下。竹简变得更加油亮,上面的字迹闪烁着暗红色的光。
始皇满意地点头:“你看,多干净,连埋都不用埋。”
李非瘫跪在地。
“你还有用。”始皇说,“继续做你的狱正,继续用律蠹破案。等它下次饿了,朕会再给你送‘饲料’。”
那夜,李非梦见了律蠹的真面目。
不是竹简,也不是虫子,而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法律条文组成的漩涡。漩涡中心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脸张开嘴,吐出更多的条文,那些条文落地就变成黑色的虫子,爬向四面八方,钻进每个人的梦里,篡改他们的记忆,放大他们的罪念。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坐在案前,手中握着笔,正在一份判决书上签字。判决的对象是一个只偷了半个馍的饥民,罪名是“盗窃累犯,罪大恶极”,刑罚是腰斩。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审过这个案子。
但案卷齐全,证据确凿,连犯人的画押都有。
李非冲向水牢。竹简悬浮在水面上方,缓缓旋转,散发着愉悦的波动。它又变强了,强到可以远程操控他,强到可以伪造案件。
他想要毁了它,但想到始皇的话,想到那些“饲料”,想到自己也可能成为其中之一,手又缩了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非成了咸阳最可怕的狱正,破案如神,铁面无私。只有他知道,那些案子大多不是他破的,而是律蠹“制造”的——它先操控某人犯罪,再让他去破案,完成一个完美的罪孽循环,自己饱餐一顿。
他试图反抗过。偷偷减少喂食,结果律蠹直接操控他判了三个无辜者死刑。他试图向同僚透露真相,结果第二天那位同僚就以“诽谤朝政”的罪名下了狱,成了新的饲料。
他成了律蠹的傀儡,秦法的帮凶。
直到那一天,竹简上浮现出新的预言。
“九月丙午,始皇东巡,崩于沙丘。中车府令赵高、丞相李斯、公子胡亥谋,秘不发丧,矫诏赐死公子扶苏、将军蒙恬。”
李非浑身冰凉。这是……谋逆!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竹简上的字迹继续变化:“狱正李非,知情不报,视同谋逆。当诛九族。”
它要杀他了。
不是立刻杀,而是先让他知道这惊天秘密,再告发他,让他成为这桩最大叛逆案的第一个祭品。因为最大的罪孽,需要最丰盛的饲料。
李非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原来到最后,饲养者永远是饲料。
他砸碎水牢的门锁,走进去,走向那卷悬浮的竹简。
竹简感应到他的靠近,兴奋地震颤,简片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虫,像一张等待进食的嘴。
李非没有退缩。他解开衣襟,露出胸膛。
“想吃我是吗?”他轻声说,“来,给你吃个够。”
他扑向竹简。
竹简将他包裹,简片刺入皮肉,虫子钻进血管。剧痛席卷全身,但李非咬紧牙关,用最后的神智做了一件事——
他抓住竹简的核心,那团由无数条文组成的漩涡,然后,开始背诵。
不是秦律。
是他小时候母亲教他的儿歌,是故乡的民谣,是早已逝去的、属于人的温柔记忆。
律蠹发出痛苦的嘶鸣。它吃惯了罪孽,消化不了这些纯净的、无罪的记忆。那些美好的东西像毒药,在它体内灼烧,撕裂它的结构。
竹简开始崩溃。简片一片片剥落,文字虫一条条死去,化作黑烟。
李非也快死了。但他还在背诵,用尽最后力气,背诵着母亲在他发烧时唱的歌谣。
水牢外传来脚步声。是侍卫,听到动静赶来了。
他们看见的最后一幕是:李非和竹简同归于尽,一起化作一滩黑色的灰烬。灰烬中,只有一小片竹简残片幸存,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法无仁心,必生妖孽。”
侍卫将残片呈给始皇。
始皇沉默良久,下令将残片收入宝库,秘而不宣。
那夜,所有秦吏都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竹简,被无数文字虫啃食。醒来后,他们发现自己手臂上出现了一道淡淡的黑色纹路,形状像一条蜷缩的虫子。
而咸阳狱深处,那滩灰烬中,一粒微小的虫卵悄悄孵化。
新生的律蠹太小了,小得像一粒尘埃。
它钻进地缝,顺着地下水脉游走,寻找新的宿主。
它很饿。
它需要罪孽。
需要很多很多罪孽。
而它知道去哪里找——那个即将因一道矫诏而血流成河的帝国。
虫卵轻轻震颤,像是微笑。
它知道,盛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