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六点十分,赵启明都会准时推开家门。
他总是先用左手转动钥匙,再用右脚轻轻踢一下门框下方,那里有片总翘起来的木皮。
妻子楚宁会在厨房里探出头,笑着说:“回来啦?洗手吃饭!”
今天的晚饭是红烧排骨、清炒菜心,还有番茄鸡蛋汤。楚宁系着那条浅蓝色碎花围裙,头发松松挽着。赵启明夹起一块排骨,突然顿住了。
“今天的排骨……你放了八角?”他问。
楚宁正在盛汤,头也不回地说:“是啊,上次你说香味不够,我这次就多加了点香料。”
赵启明的筷子轻轻落在碗边。他从不吃八角。他对八角过敏,一吃就会浑身起红疹。结婚七年,楚宁从未在菜里放过八角。
可他没说。他只是默默把排骨拨到一边,夹起了菜心。
“对了,”楚宁转过身,把汤碗放在他面前,“楼下张阿姨今天问我,咱们家阳台那盆栀子花怎么突然开得那么好。我说一直都是你在打理呀。”
赵启明的手微微一颤。他们家阳台从来没有栀子花。楚宁对栀子花过敏,闻了就会打喷嚏不止。
“可能她记错了吧。”他低头喝汤,番茄的酸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第二天早晨,赵启明像往常一样七点出门。他会在小区门口的早餐摊买两个肉包子,一杯豆浆。摊主是个总戴着白色帽子的中年女人,今天却换了顶灰色的。
“两个肉包,一杯豆浆。”赵启明递过钱。
女人接过钱,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说:“您太太今天没跟您一起?”
赵启明愣住了。“她……从来不上班,都在家里。”
“哦?”女人歪了歪头,“可昨天早上,她明明跟您一起来的呀。还说要一碗馄饨,不要葱花。”
赵启明接过包子的手有些发凉。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离开。走到小区门口时,保安老李正在擦值班室的窗户。
“赵先生早!”老李热情地打招呼,接着压低了声音,“昨晚您家没事吧?我半夜巡逻,听见您家阳台有动静,好像有人在搬花盆……”
“你看错了吧。”赵启明勉强笑了笑,“我们睡得很早。”
“也是,也是。”老李挠挠头,“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不过您太太昨天下午倒是挺奇怪,抱着好几盆花上楼,我叫她她都没听见。”
赵启明感觉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他点点头,几乎是逃出了小区。
地铁上,他盯着车窗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脸还是熟悉的脸,眼角的细纹,微微发青的眼圈。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说不上来。
公司里一切如常。同事小王凑过来问:“启明哥,你昨天让我帮忙带的文件,我放你桌上了啊。”
“什么文件?”赵启明困惑地问。
“就你昨天下午特意打电话说的啊,说急着要。”小王眨眨眼,“你忘啦?”
赵启明昨天下午根本没打过电话。他整个下午都在会议室里开会。
他走到自己桌前,果然看到一个黄色文件夹。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白的。只有最后一页,用铅笔淡淡地写了一行字:“你真的记得你是谁吗?”
赵启明猛地合上文件夹!他的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怎么了启明哥?”小王关切地问。
“没事……有点头晕。”赵启明摆摆手,坐回椅子上。他打开电脑,点开浏览器历史记录。他习惯每天下班前清空记录,可现在那里有一条昨天的记录: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搜索“如何确认自己是否失忆”。
搜索时间,正是他应该熟睡的时候。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赵启明紧紧抓着扶手。车厢里人很多,挤得他喘不过气。他突然注意到对面玻璃窗上的倒影——那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不是他。
倒影里的男人穿着他的衣服,有着他的身形,但那张脸……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瘦削,苍白,眼睛深陷。
赵启明猛地扭头看向身边!可那里只有拥挤的乘客,没有人穿灰色西装,没有人长那样。
再回头,玻璃窗上的倒影已经变回了自己。
冷汗浸湿了他的衬衫。
推开家门前,赵启明深吸了三口气。他像往常一样先用左手转动钥匙,再用右脚轻轻踢门框下翘起的木皮。
门开了。楚宁从厨房探出头,笑着说:“回来啦?洗手吃饭!”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红烧排骨,清炒菜心,番茄鸡蛋汤。浅蓝色碎花围裙,松松挽起的头发。
赵启明盯着那盘排骨。“今天……放八角了吗?”
“当然没有,”楚宁嗔怪地看他一眼,“我怎么会忘你对八角过敏呢?”
可她明明昨天放了。赵启明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低头吃饭,味同嚼蜡。
晚饭后,楚宁去洗澡。赵启明悄悄走到阳台上。阳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空花盆,里面连土都没有。根本没有栀子花。
他回到客厅,突然想看看昨天的监控。他们家装在门口的监控,能记录每天谁进谁出。
打开手机app,找到昨天的记录。傍晚六点零五分,他推门进来。六点零八分,楚宁从厨房探头打招呼。
然后他愣住了。
监控显示,晚上九点三十二分,楚宁一个人出了门。十点零七分,她回来了。但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他的外套,背影和他一模一样,甚至进门时也先用左手转钥匙,再用右脚踢了门框。
可那个时间,赵启明明明已经睡了!他记得自己昨晚九点就上了床,因为头疼得厉害。
监控里,那个“他”和楚宁一起换了鞋,然后两人相视一笑。楚宁说了句什么,“他”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向卧室。
赵启明感到一阵眩晕!他冲进卧室,打开衣柜,疯狂翻找那件外套。找到了!就是他常穿的深蓝色夹克。他仔细检查,在袖口发现了一点泥土,还有一片小小的、白色的花瓣。
栀子花的花瓣。
浴室的水声停了。赵启明慌忙把外套塞回去,坐到床边。楚宁擦着头发走出来,哼着歌。那是一首他从没听过的旋律,幽幽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启明,”楚宁突然说,“你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我,你会怎么办?”
赵启明浑身一僵。“什么意思?”
“就是随便问问嘛。”楚宁笑着坐到梳妆台前,“比如,我是别人假扮的。或者……你是别人假扮的。”
镜子里的楚宁,正从镜中看着他。她的笑容很温柔,可眼神冰冷得像冬天的深井。
“别说胡话了。”赵启明勉强说。
“也是。”楚宁转过身,不再看他,“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那一夜,赵启明彻夜未眠。他听着身边楚宁均匀的呼吸声,脑子里乱成一团。凌晨三点,他悄悄起身,走到书房。
他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那里放着他们的结婚证、相册,还有一些重要文件。他翻开相册,一页一页地看。蜜月旅行在海南,照片上的他和楚宁笑得很开心。去年生日,楚宁给他做的蛋糕上写着“永远爱你”。
所有照片里的楚宁,都是现在的楚宁。所有照片里的他,也都是现在的他。
可是……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翻到最后几页时,他的手停住了。那里有几张照片被取走了,只剩下空白的相角。他仔细看,发现其中一页的空白处,有铅笔写下的极淡的字迹:“她不是我。”
字迹是他的。
赵启明跌坐在地上!他捂住嘴,怕自己叫出声来。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谁不是谁?
突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楚宁站在门口,穿着白色睡裙,长发披散。
“你在找什么?”她轻声问。
“没、没什么。”赵启明慌忙合上相册,“睡不着,看看旧照片。”
楚宁慢慢走进来,蹲在他面前。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启明,”她抚摸他的脸,“你最近好奇怪。老是疑神疑鬼的。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她的手指冰凉。赵启明想躲开,却动弹不得。
“我有个主意,”楚宁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羽毛,“明天我们都请假,出去散散心吧。就我们两个人,像刚结婚时那样。”
赵启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他只记得自己点了头,然后楚宁笑了,那个笑容灿烂得不像真的。
第二天,他们真的去了郊外。楚宁开车,赵启明坐在副驾驶座上。车窗外的风景从城市变成田野,又从田野变成山林。
“我们去哪儿?”赵启明问。
“一个你一定会喜欢的地方。”楚宁说。
车开了很久,久到赵启明开始打瞌睡。等他醒来时,车停在一片陌生的树林边。楚宁已经下车了,正站在不远处等他。
“这是哪里?”赵启明下车问。
“我们的秘密基地呀。”楚宁伸出手,“来,我带你去看。”
她牵着他的手往树林里走。路越来越窄,树枝刮过他们的衣服。赵启明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转身逃跑,可楚宁的手攥得紧紧的。
终于,他们来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座小木屋,看起来已经废弃很久了。
“记得这里吗?”楚宁转过头,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赵启明摇头。他从来没见过这地方。
“你当然不记得。”楚宁松开他的手,走向木屋,“因为上次来这里的,不是你。”
她推开门,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屋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赵启明跟了进去。然后,他看到了。
屋子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有着和他一样的身形,甚至有着和他一样的脸。只是那张脸苍白如纸,眼睛紧闭,胸口没有起伏。
那是个死人。那是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死人!
“这……这是……”赵启明后退一步,撞在门上。
楚宁走到那具尸体旁,温柔地抚摸它的头发。
“这才是我丈夫。”她轻声说,“而你……你是个赝品。一个完美的、几乎以假乱真的赝品。”
赵启明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逃跑,腿却像灌了铅。
“三个月前,他车祸去世了。”楚宁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太爱他了,我受不了。所以我找到了‘他们’……‘他们’说可以给我一个替代品。一个拥有他所有记忆、所有习惯、所有外貌的替代品。”
她站起来,走向赵启明。
“你就是那个替代品。你做得很好,真的。你记得他所有的习惯,甚至那些我自己都忘了的小细节。可是……”
她停在赵启明面前,眼睛直直盯着他。
“你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人。真正的赵启明会忘记纪念日,会乱丢袜子,会偶尔在菜里放八角因为他自己其实爱吃……而你,你从不出错。”
她伸出手,捧住赵启明的脸。
“所以我开始测试你。我故意在菜里放八角。我故意说阳台有栀子花。我故意让邻居说看到‘我们’在一起……而你,你每次都选择沉默,选择忽略,选择‘扮演’一个不会怀疑妻子的好丈夫。”
赵启明的眼泪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恐惧。
“求求你……”他终于能发出声音,“我不知道……我真的以为我就是他……”
“我知道。”楚宁笑了,那笑容悲伤而疯狂,“所以现在我决定了。我不要一个赝品。我要我的丈夫回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寒光。
“他们说,只要用替代品的血浇在原本的尸体上,再加上正确的仪式,就能让死者复活。”楚宁的眼睛亮得吓人,“你会帮我的,对吧?毕竟,你那么爱‘扮演’他。”
赵启明转身想逃!可他刚拉开门,就感到后背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到刀尖从自己胸前冒了出来。
鲜血涌出,染红了他的衬衫。他跪倒在地,视线开始模糊。
楚宁跪在他身边,用刀割开他的手腕,让血流进一个罐子里。她的动作熟练得可怕,仿佛已经练习过无数次。
“别怕,”她喃喃道,“很快就好。很快,我的启明就会回来了。”
赵启明最后的意识,是看着楚宁捧着他的血,走向角落里那具和他一模一样的尸体。她开始吟唱什么,声音悠长而古老。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赵启明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水泥。他撑起身子,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四面都是白墙,没有窗户。
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进来。
“你醒了?”男人微笑道,“感觉怎么样?”
“我……我在哪儿?”赵启明问。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疗养院。”男人在床边坐下,“你病了,赵先生。病得很重。你总幻想自己有个妻子叫楚宁,幻想她杀了你……事实上,楚宁女士三年前就去世了。车祸。”
赵启明愣住了。“什么?”
“你接受不了她的死,所以创造了这套复杂的妄想。”男人温和地说,“包括那个‘替代品’的故事,都是你大脑编出来的保护机制。我们已经为你进行了最新疗程的治疗,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男人递给他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他熟悉的脸。只是更瘦了些,眼圈更黑了些。
“我……我是赵启明?”他喃喃道。
“当然。”男人拍拍他的肩,“好好休息。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男人离开后,赵启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切都是梦?都是妄想?
可是……为什么他记得那么清楚?楚宁的笑容,排骨里的八角,阳台的栀子花,地铁玻璃上的倒影……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伤疤。
也许医生是对的。也许他真的病了。
第二天,男人果然来给他办出院手续。他们走出疗养院大楼,阳光刺得赵启明睁不开眼。
“有人来接你吗?”男人问。
“没有。”赵启明说。他举目四望,这里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那我送你吧。”男人笑着说,“反正顺路。”
车上,赵启明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渐渐有些熟悉的建筑出现了,他知道自己快到家了。
“就在前面小区停吧。”他说。
车停了。赵启明道谢下车。他走向自己那栋楼,脚步越来越慢。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走到单元门前,习惯性地先用左手转动钥匙,再用右脚轻轻踢门框下翘起的木皮。
门开了。厨房里传来声音。
一个系着浅蓝色碎花围裙的女人探出头,头发松松挽着。她笑得很温柔。
“回来啦?”楚宁说,“洗手吃饭吧。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我特意放了八角哦。”
赵启明站在门口,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楚宁走过来,牵起他的手。她的手温暖柔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发什么呆呀?”她嗔怪地说,然后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
“这次,你可要记住自己是谁哦。”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冰冷而漆黑,正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