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晋楚争霸的第五个年头,使者季带着那只玉匣踏入晋国边城时,正值冬至。
匣子不大,尺余见方,通体由墨玉雕成,表面无纹,只在合缝处有一道暗红色的线,像干涸的血迹。季捧匣的姿势很奇怪——不是恭敬地托着,而是用双臂紧紧箍住,手指死死扣住匣底,仿佛匣子随时会挣脱飞走。
“此乃楚王诚意。”季的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喝水,“请务必亲手交予贵国太子。”
边城守将公孙衍皱眉。“何物如此紧要?”
“盟约之证。”季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公孙衍,“但匣不可开,除非……贵国太子亲启。”
“若是刀兵暗器……”
“若是暗器,我愿当场伏诛。”季扯开衣襟,露出胸膛。皮肤上布满细密的玉色纹路,像是血管变成了半透明的玉石,“我已献半身为质,以证诚意。”
公孙衍倒吸一口冷气。那些纹路在烛光下微微发光,随着心跳明暗起伏,诡异莫名。他挥手让侍卫退下,独自引季入馆驿。
夜深时,公孙衍悄悄摸到季的房间外。窗纸映出摇曳的烛光,还有季的身影——他跪在地上,对着玉匣叩拜,一遍又一遍,额头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更诡异的是,玉匣在回应。
不是声音,是光。暗红色的光从合缝处渗出,随着叩拜的节奏明灭,像一只巨兽在缓慢呼吸。
公孙衍后退一步,踩断了枯枝。
屋内的叩拜声戛然而止。
“将军既来,何不入内?”季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平静得可怕。
公孙衍硬着头皮推门。季已经站起,玉匣放在案上,红光明灭依旧。他的额头一片青紫,但表情淡然,仿佛刚才磕头的是别人。
“此物究竟是何?”公孙衍直截了当。
“楚晋交兵五年,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季不答反问,“将军可知,楚王为何突然求和?”
“国力不支?”
“非也。”季走到窗边,望向北方晋都方向,“是因为‘它’饿了。”
“它?”
季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阴影。“玉匣中的东西,需要新鲜的血脉喂养。楚国公子已献其三,再无合适人选。所以楚王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交换太子。”
公孙衍浑身一冷。“你是说……”
“楚太子将入晋为质,晋太子也将赴楚。”季的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而这只玉匣,就是喂养的……器具。”
“疯子!”公孙衍拔剑,“你们想害我国太子!”
剑尖抵在季的咽喉,季却不闪不避。“害他?不,这是救他。将军可知,为何大国太子少有长命?不是天妒,是‘玉约’在挑选。每十二载,它需要一对年龄相仿、血脉高贵的少年,一个为皿,一个为食。”
玉匣突然剧烈震动。红光暴涨,将整个房间染成血色。匣盖自行开启一道缝隙,公孙衍瞥见里面的东西——
不是玉器,不是珠宝,而是一张脸。
一张少年的脸,闭着眼,面色如生,皮肤却透着玉石的质感。更可怕的是,那张脸在呼吸,鼻翼微微翕动,胸脯起伏。
“这是上一任楚太子。”季的声音缥缈,“三年前入约,如今已成‘玉胚’。贵国太子若入约,十二年后,也会如此。但至少……能活着。”
匣盖合拢。红光骤熄。
公孙衍的剑当啷落地。“你们……把太子做成了玉器?”
“是保存。”季纠正,“肉身易朽,玉石永存。待时机成熟,玉胚将苏醒,成为完美的容器,承载……更伟大的存在。”
“什么存在?”
季没有回答。他重新捧起玉匣,轻轻抚摸。“明日入都,此事唯有国君、太子与你我四人知晓。若泄露半分……”他看向公孙衍,“玉约将自行择食,从最亲近的人开始。将军有幼子吧?年方七岁?”
公孙衍如坠冰窟。
第二日,车队启程赴晋都。玉匣被安放在特制的马车里,由季亲自看守。公孙衍骑马在侧,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
途经山谷时,异变突生。
拉车的马突然惊嘶,前蹄腾空,将马车掀翻。玉匣滚落在地,匣盖震开,那只玉胚滑了出来。
阳光照射下,公孙衍终于看清全貌。
那确实是个少年,全身赤裸,肌肤如玉,半透明,能看见里面细微的脉络。但那些脉络不是红色,而是暗金色,像熔化的金水在玉石中流动。
最恐怖的是眼睛。眼皮是睁开的,眼珠却是实心的玉石,没有瞳孔,只有无数细密的金色纹路,在日光下缓缓旋转。
玉胚突然动了。
不是坐起,而是像虫子一样蠕动,用肘部和膝盖撑地,朝最近的一匹马爬去。动作僵硬,却快得惊人。
马匹惊惶后退,但玉胚已经扑到马腿上,张开嘴——它的嘴里没有牙齿,只有光滑的玉质表面。
它咬了下去。
不是撕咬,是吸附。马腿的皮肤瞬间玉化,变成灰白色的石质,裂纹蔓延而上。马匹惨嘶,倒地抽搐,短短几息就变成了一尊玉雕,保持着痛苦挣扎的姿势。
玉胚趴在马尸上,金色的脉络更亮了些。
“快!盖起来!”季尖叫着扑过去,用特制的黑布裹住玉胚,塞回玉匣。他扣上匣盖时,手在剧烈颤抖。
公孙衍拔出剑,指向季。“这东西……吃人?”
“它饿。”季死死抱住玉匣,“玉胚未成,需要养分。平日饮血即可,今日受了惊吓,才……”
“你们要把这种怪物送给太子?!”
“这是唯一的生路!”季嘶吼,“贵国太子今年十三,正是玉约所求之龄!若不入约,他活不过十五!各国太子皆如此,你以为这是巧合?!”
公孙衍愣住了。他想起三年前夭折的晋国大公子,七年前暴毙的齐国太子,还有更早的那些……确实都活不过十五。
“玉约……究竟是什么?”
季瘫坐在地,抱着玉匣,眼神涣散。“上古之契。王室血脉,以玉续命,以命养玉。十二载一循环,需以一对太子为祭:一者成胚,一者为食。成胚者肉身化玉,意识长眠;为食者血肉供养,魂飞魄散。”
他抬头,泪水滑落——泪滴也是半透明的,像融化的玉髓。“我儿……就是上一轮为食者。我自愿为奴,侍奉玉约,只为有朝一日……能让他醒来。”
公孙衍看着那张悲痛欲绝的脸,突然明白了季身上的玉色纹路是什么——那是玉约的烙印,是奴仆的标记。
车队重新上路。沉默笼罩着所有人。
七日后,晋都。
晋公见到玉匣时,脸色苍白如纸。他没有震惊,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挥退左右后,他打开玉匣,凝视着里面的玉胚,手指轻轻拂过那张玉化的脸。
“像,真像。”晋公喃喃,“和启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公孙衍心头巨震。启儿是晋公早夭的幼弟,三十年前死于意外。
“陛下……早就知道?”
晋公合上匣盖。“每一任国君,接过权杖的同时,也接过了玉约。这是王室延续的代价。”他看向季,“楚王的条件?”
“交换太子。”季伏地,“贵国太子入楚为胚,楚太子入晋为食。十二年后,若玉约顺利,两国太子皆可苏醒,成就不朽之身。”
“若失败?”
“则双亡,玉约另择新血。”
晋公沉默良久。“太子可知?”
“尚未告知。”
“那就不要告知了。”晋公的声音冷硬,“三日后,送太子赴楚。此事,就托付公孙将军。”
公孙衍想拒绝,想痛斥这疯狂的约定,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臣……领命。”
他看见晋公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也看见季脸上如释重负的解脱。只有玉匣静静躺在案上,暗红色的光在合缝处规律明灭,像心跳,像嘲笑。
当夜,公孙衍潜入太子寝宫。
少年嬴稷正在灯下读书,眉眼清秀,神态专注。他才十三岁,却已显露出仁厚聪慧的品性。公孙衍想起自己的幼子,心头一阵刺痛。
“将军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嬴稷抬头,眼中毫无惧色。
公孙衍张了张嘴,那些话却堵在喉咙里。他要怎么说?说你的父王要将你送给怪物?说你会被变成玉器?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所谓的不朽?
最后,他只说:“太子近日可觉身体有异?”
嬴稷想了想。“有时会做怪梦。梦见自己躺在玉石中,不能动,不能言,只能看着。”
“看着什么?”
“看着另一个我,在吃东西。”嬴稷的声音很轻,“吃的是……活人。”
公孙衍浑身发冷。“何时开始做这种梦?”
“三个月前。”嬴稷放下书卷,“太医说是思虑过度,开了安神汤,但无用。将军为何问这个?”
三个月前,正是楚王首次遣使提议和亲之时。
玉约已经在挑选了。
公孙衍咬牙,决定说出部分真相。“太子,如果臣说,有一种方法能让您活过十五岁,但代价是……变成非人之物,您愿意吗?”
嬴稷静静看着他。“将军指的是楚国的玉约吧?”
“您知道?!”
“父王半月前告诉我了。”嬴稷微笑,那笑容里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他说,这是王室的宿命。要么十五岁死,要么入玉约,十二年后苏醒,成为‘玉人’,长生不死。”
“您……愿意?”
“不愿意。”嬴稷摇头,“但父王说,若我拒绝,玉约会择食我的弟弟们。他们还小,才五岁和七岁。”
公孙衍想起季的威胁,想起那匹瞬间玉化的马。玉约会从最亲近的人开始吃。
“所以您答应了?”
“我要求见一见‘玉胚’。”嬴稷说,“我想知道,我将要变成的样子。”
公孙衍带他去了存放玉匣的密室。季不在,只有玉匣静静放在石台上。嬴稷走近,伸手触摸匣盖。
匣盖自行开启。
玉胚坐了起来。
这次它完全苏醒了,玉石眼珠转动,锁定嬴稷。然后,它做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它笑了。
嘴角咧开,露出光滑的玉质口腔,没有舌头,没有牙齿,只有深邃的黑暗。
“你来了。”玉胚发出声音,不是从嘴里,而是从全身的脉络共振发出的,像无数根玉弦在同时震动,“我等了很久。”
嬴稷后退一步,但声音平稳:“你是谁?”
“我是你。”玉胚缓缓站起,动作依然僵硬,但比之前流畅许多,“三十年前的你,六十年前的你,九十年前的你……所有入约的太子,最终都会成为我的一部分。”
它指向自己的胸膛。透过半透明的玉质皮肤,能看见里面不是内脏,而是一团旋转的暗金色光芒,光芒中,无数张人脸沉浮、重叠、哀嚎。
“看见了吗?这就是玉约的真相。”玉胚的声音带着诡异的慈爱,“没有苏醒,没有长生。只有融合,永恒的融合。所有太子都会进来,意识磨灭,成为‘它’的养分。”
“它是什么?”
“不知道。”玉胚歪头,动作像孩童,“我们只知它饿,永远饿。需要高贵的血脉,需要年轻的生命。喂饱了,它就睡;饿了,它就醒,催促我们去寻找新血。”
它突然扑向嬴稷。
公孙衍拔剑拦阻,剑刃砍在玉胚肩头,却只溅起一簇火花——玉石坚硬如铁。玉胚不理会他,手臂伸长,像可以随意变形的玉髓,缠向嬴稷的脖子。
“进来吧!”玉胚尖啸,“成为我们!这是宿命!”
嬴稷没有躲。他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不是刺向玉胚,而是划破自己的手掌。鲜血涌出,滴在地上。
玉胚的动作突然停滞。
“你做什么?”它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慌乱。
“季告诉我,玉约惧‘污血’。”嬴稷将血抹在玉胚伸来的手臂上,“尤其是……将死之人的血。”
玉臂瞬间变黑,裂纹蔓延。玉胚惨叫着后退,黑色迅速扩散到全身,那些暗金色的脉络一根根熄灭。
“不可能!你怎么会是将死之人?!”
“三个月前,太医诊断我有心疾,活不过今年冬天。”嬴稷平静地说,“父王知道,但他还是选择了我。因为将死之人的血,可以破坏玉胚,中断玉约。”
玉胚开始崩解,一块块玉片剥落,露出里面那团暗金色的光。光在挣扎,在扭曲,发出非人的尖啸。
公孙衍护住嬴稷,看着玉胚彻底碎成一地残渣。那团光失去了容器,在空中悬浮片刻,突然冲向玉匣,钻了进去。
匣盖轰然关闭。
密室的门被撞开。晋公和季冲了进来,看见满地玉碎,脸色大变。
“你做了什么?!”晋公怒吼。
“毁了玉胚。”嬴稷举起流血的手,“也毁了我的价值。玉约不会要一个将死之人,对吧,季先生?”
季死死盯着玉匣。匣子在剧烈震动,红光从缝隙中疯狂涌出,整个密室都在摇晃。
“不……不……”季跪倒在地,“它怒了……它要惩罚……”
晋公突然抽搐起来。他捂住胸口,皮肤下浮现出玉色纹路,和季身上的一模一样,但更密集,更狰狞。
“陛下也入了玉约?”公孙衍震惊。
“每一任国君……都是玉约的奴仆……”晋公痛苦地蜷缩,“我们喂养它……它赐我们权力……长生……”
他的身体开始玉化。从心脏位置开始,皮肤变成灰白色,裂纹蔓延。短短几息,晋公就变成了一尊玉雕,保持着痛苦挣扎的姿势,和那匹马一模一样。
季惨笑起来。“晚了……玉约被激怒……所有奴仆都要被回收……”
他的身体也在玉化,但他没有挣扎,反而张开双臂,迎接这个过程。“儿啊……爹来了……”
季化成了玉雕。
玉匣的震动达到顶点。匣盖炸开,那团暗金色的光冲天而起,在密室顶部盘旋。光中的人脸清晰可见,有晋公,有季,有无数陌生面孔,全都扭曲哀嚎。
它扑向嬴稷。
嬴稷举起血手,但这次光团没有退缩。它穿过血雾,撞进嬴稷的胸膛。
嬴稷僵住了。眼睛瞪大,瞳孔深处,暗金色的光芒开始旋转。
“太子!”公孙衍冲过去。
嬴稷缓缓转头,看向他。那眼神不再属于少年,而是古老的,贪婪的,属于无数意识的集合体。
“新的容器……”嬴稷开口,声音重叠,像是千万人在同时说话,“年轻……鲜活……完美……”
“离开他的身体!”
“离开?”嬴稷——或者说占据他身体的东西——笑了,“为什么要离开?这具身体很好,有心疾,但玉约会治好它。然后,我们将用这具身体,继续寻找……更多食物。”
它看向公孙衍。“你也有儿子,对吧?”
公孙衍拔剑刺去。剑刃刺入嬴稷胸膛,但没有血流出来。伤口周围迅速玉化,将剑身卡住,然后愈合。
“没用的。”它说,“玉约已成,这具身体正在转化。十二年后,它将成熟,成为新的玉胚。届时,需要另一个太子作为食物……”
它歪头,模仿着嬴稷曾经的神情。“你觉得,楚太子怎么样?还是说……你的儿子更好?”
公孙衍松开了剑柄,后退,再后退,直到背抵墙壁。
嬴稷——不,那东西——走向玉匣的残骸,捡起一块碎片。碎片在它手中融化,重新塑形,变成一尊小小的玉雕,正是晋公痛苦的模样。
“纪念品。”它轻声说,将玉雕放在案上,“好了,该办正事了。公孙将军,传令吧:晋公暴毙,太子嬴稷继位。至于楚国的盟约……”
它笑了。
“告诉他们,我们很乐意交换太子。毕竟,食物总要新鲜才好。”
它走出密室,步伐从僵硬到流畅,只用了十几步。走到门口时,它回头看了公孙衍一眼。
那眼神,七分非人,三分残留的嬴稷的哀伤。
然后门关上。
公孙衍瘫坐在地,看着晋公和季的玉雕,看着满地玉碎,看着案上那尊小小的、痛苦的玉像。
窗外传来钟声,是新君继位的信号。
他知道,嬴稷死了。
活下来的,是穿着太子皮囊的、古老而饥饿的东西。
而十二年后,它会再次醒来,需要新鲜的血肉。
循环不会停止。
只会继续。
永远继续。
公孙衍慢慢站起,走向门。他必须回家,必须带着家人离开,逃得越远越好。
但当他推开门时,看见走廊尽头,年幼的公子——嬴稷的弟弟,才七岁的男孩——正蹲在地上,玩着什么。
男孩抬起头,举起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块玉片,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上面有暗金色的脉络在缓缓流动。
“将军你看,”男孩天真地笑,“它在发光。”
玉片深处,一张小小的人脸浮现,朝公孙衍咧嘴一笑。
那是季的脸。
公孙衍听见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蹲下身,对男孩挤出笑容。
“是啊,”他听见自己说,“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