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芮第一次觉得,那些青铜器在看着她。
不是错觉。当父亲——大行人姬伯阳——领着西岐使者穿过宗庙陈列室时,姬芮清楚地看见,那尊最古老的父辛爵微微转动了方向。爵身上的饕餮纹眼睛,原本朝向正东,现在却对着她所在的偏门。
她屏住呼吸。烛火摇曳,影子在墙上扭动如活物。
“这是成王时代的礼器。”父亲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带着某种她从未听过的腔调,“见证了盟津之誓,浸过三十六个方国的鲜血。”
使者伸手想触摸,父亲却挡开了。“不可。礼器有灵,非其时不可触。”
姬芮注意到父亲的手指在颤抖。不是年老的那种抖,而是紧绷的、压抑的颤抖,仿佛指尖下不是冰冷的青铜,而是烧红的炭。
那夜,她听见父亲房中有低语声。
不是梦呓。是对话,一问一答,但只有一个声音——父亲的声音,却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调说话。一种是她熟悉的,另一种则黏腻湿滑,像是从深井里传出来的。
“……期限将至……”黏腻的声音说。
“……再给我三日……”父亲的声音哀求。
“……血不够新鲜……”
“……明日便有祭品……”
姬芮捂住嘴,指甲陷进掌心。她不敢听下去,却又挪不动脚步。直到房中传出青铜碰撞的清脆响声,她才如梦初醒,逃回自己房间。
第二日,使者死了。
死在西客馆,全身无伤,只是所有血液都消失了。皮肤苍白如纸,紧贴骨骼,像一具风干已久的尸体。但那双眼睛还睁着,瞳孔深处映出诡异的倒影——不是房间景象,而是一尊青铜鼎的内部,鼎壁上刻满扭曲的人形。
廷尉查了三天,结论是“邪祟作乱”。姬芮看见父亲在朝会上低头,嘴角却有一丝放松。仿佛一块石头落地。
不,不是石头。是祭品,姬芮突然意识到。父亲那晚说的“祭品”,就是使者。
她开始暗中调查。父亲掌管礼器三十余年,从一个小小的典仪官升到九卿之一的大行人。升迁速度异常,却无人质疑。同僚说他“深谙古礼”,先王赞他“通晓天人”。
姬芮在父亲书房暗格里找到一卷竹简。不是官方史册,而是私人记录,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
“礼器非死物。它们饿。”
“初代铸器时,熔入了活人。不是奴隶,是巫师,自愿投身炉火,以求永恒。”
“他们的魂未散,困于青铜。需要血食维持存在,否则会……醒来。”
“每十二年一轮回,需奉新鲜血脉。宗室最佳,使臣次之。”
姬芮的手一抖,竹简落地。最后一句话是:“芮儿成人礼在即,癸酉年冬至。恰逢轮回之期。”
她的成人礼,就在下个月。
姬芮没有声张。她把竹简放回原处,假装一切正常。但私下里,她开始收集线索,拜访退隐的老巫祝,查阅禁忌的档案。
老巫祝住在城郊,眼睛瞎了,耳朵却灵。听完姬芮的叙述,他沉默了整整一炷香时间。
“你父亲救不了你。”老人最后说,“他已是礼器的一部分。”
“什么意思?”
“你以为他是被迫的?”巫祝干瘪的嘴唇扯出古怪的弧度,“他是自愿的。三十年前,他为了权势,与礼器定下契约:他供血食,礼器助他官运亨通。如今契约将满,要么续约,要么……成为血食。”
姬芮想起父亲近年来反常的年轻。五十多岁的人,头发乌黑,皮肤光滑,走路生风。她曾以为是保养得当。
“如何破局?”
“破不了。”巫祝摇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找到‘无礼之人’。”巫祝空洞的眼窝“望”着她,“礼器以‘礼’为牢笼,束缚魂魄。若有天生不受礼法约束者,其血可污青铜,释魂破约。”
“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巫祝笑了,笑得姬芮毛骨悚然。“你已经找到了。”
“谁?”
“你。”
姬芮愣住。
“你三岁时,先王赐宴,你当众打翻礼器。”巫祝缓缓道,“七岁,你撕毁婚约帛书。十二岁,你拒绝笄礼。朝中都道姬伯阳之女骄纵,却不知你是真的‘无礼’——天生如此。”
“我的血……能毁掉礼器?”
“能,但你会死。”巫祝说,“礼器反噬,必杀破约者。你父亲也会死,契约双方同亡。”
姬芮离开时,天色已暗。她没回府,而是去了宗庙。守门的卫士见是她,躬身放行。她是大行人之女,有随意进出之权。
陈列室比白天更阴森。月光从高窗泻入,在青铜器表面流淌,像水银,像血液。那些饕餮纹、夔龙纹、云雷纹,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起伏,如同呼吸。
她走到父辛爵前。就是白天转动的那尊。
凑近看,爵腹内壁有暗红色的沉淀,不是铜锈。她用手指轻刮,凑到鼻尖——铁锈味,是血。干涸已久的血。
“你在看什么?”声音从背后传来。
姬芮浑身僵住。是父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盏灯。灯光从下往上照,他的脸在阴影中扭曲变形。
“父亲……我睡不着,来看看礼器。”
姬伯阳走近,脚步声在石板上回荡。“礼器不是给睡不着的人看的。它们需要敬畏,需要……供奉。”
他在“供奉”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使者是怎么死的?”姬芮突然问。她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出这个房间,索性问个明白。
姬伯阳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邪祟作乱。廷尉已有定论。”
“是礼器需要血,对吗?”姬芮直视父亲的眼睛,“你喂了它们三十年,现在轮到我了吗?”
死寂。
长久的死寂中,姬芮听见青铜器传来细微的嗡鸣声,像是无数根金属弦在同时震动。
姬伯阳的脸垮了下来。不是愤怒,而是疲惫,深入骨髓的疲惫。“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要答应那种契约?”
“为了活下去。”姬伯阳的声音嘶哑,“三十年前,我触犯了礼器。它们要我的命,我求饶,它们给我选择:成为供奉者,或当场死。我选了活着。”
“用别人的命换自己活着?”
“一开始是死囚。”姬伯阳的眼神涣散,“后来死囚不够了,就用战俘,用奴隶,用……任何可用之人。直到三年前,它们要宗室血脉。我拖延至今,但这次拖不过去了。使者是替代品,但不够新鲜,不够纯粹。它们还在饿。”
姬芮感到一阵恶心。“所以你要用我?”
“我不想!”姬伯阳突然咆哮,“我试过找其他方法!我翻遍古籍,拜访巫祝,甚至想毁掉礼器!但毁不掉!它们已经和我连在一起了!”
他扯开衣襟。胸口皮肤下,有青铜色的脉络在隐隐发光,像树根一样蔓延,心脏位置更是有一团明显的金属色泽在跳动。
“看见了吗?”姬伯阳惨笑,“我不是我了。我是礼器的奴仆,是它们的嘴,它们的手。冬至那日,就算我不想,它们也会通过我,完成祭祀。”
姬芮后退,背抵在冰冷的青铜鼎上。鼎身传来一阵暖意,不,是体温,像是贴着活人的皮肤。
“有办法。”她听见自己说,“我的血可以毁掉契约。”
姬伯阳猛地抬头。“你怎么……”
“老巫祝告诉我的。”姬芮深吸一口气,“用我的血污染礼器,释放里面的魂魄。契约会破,你会死,我也会死。但至少,不会再有人成为祭品。”
“你愿意?”
“我不愿意死。”姬芮说,“但我更不愿意成为你这样的……东西。”
父辛爵突然震动起来。不是被碰到的震动,而是自发的、剧烈的震颤,整个陈列室的礼器都开始共鸣。嗡鸣声越来越响,汇成一种类似语言的节奏,古老,嗜血,饥渴。
“它们听见了。”姬伯阳脸色惨白,“它们在兴奋。”
青铜鼎上的纹路开始发光。不是反射月光,而是从内部透出的、暗绿色的光。饕餮纹的眼睛睁开了,真正的眼睛,有瞳孔,有血丝,转动着,锁定姬芮。
“跑!”姬伯阳推了她一把,“趁它们还没完全醒!”
姬芮转身冲向门口。身后传来青铜器移动的摩擦声,沉重,缓慢,但坚定。她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那尊三足鼎正在倾斜,像是要站起来。
门就在眼前。她伸手去拉——
门从外面锁上了。
“父亲!”她尖叫。
姬伯阳没有回应。他站在陈列室中央,被发光的青铜器包围。那些礼器正从基座上挪下来,缓慢地,笨拙地,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摇晃着围拢过来。
“对不起,芮儿。”姬伯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它们承诺,用你祭祀后,就放我自由。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父辛爵飞了过来。不是被扔,而是自己飞,像一只金属的怪鸟,直扑姬芮面门。她侧身躲过,爵身撞在门上,发出巨响,青铜门板上凹出一个深坑。
更多的礼器动了。觚、罍、簋、尊……它们从四面八方逼近,形成包围圈。纹路上的眼睛全部睁开,死死盯着她。
姬芮背靠大门,退无可退。她咬破手指,鲜血渗出。老巫祝说她的血有用,那就试试。
她将血抹在最近的青铜簋上。
嗤——
青烟冒起,簋身发出尖锐的嘶鸣,像是活物被烫伤。它疯狂后退,撞翻了另一尊礼器。有效!
但其他礼器只是顿了顿,然后更凶猛地扑来。它们太多了,她的血太少了。
一尊方彝撞在她腹部,剧痛让她弯下腰。觥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她胡乱抹血反击,但杯水车薪。
姬伯阳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姬芮感到绝望。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尊最大的鼎——司母戊鼎。它没有动,静静立在原地,但鼎腹内的血光最盛,仿佛有岩浆在里面翻滚。
所有的礼器都以它为中心。它是核心。
拼了。姬芮突然发力,撞开挡路的爵和觚,扑向大鼎。礼器们似乎没料到这一招,反应慢了半拍。
她爬上基座,毫不犹豫地将整个手掌按在鼎腹的铭文上。鲜血涌出,浸入青铜。
鼎身剧烈震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宗庙都在摇晃,灰尘簌簌落下。所有礼器同时停止动作,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鼎腹的血光开始变幻。暗红色褪去,变成刺目的金色。铭文一个个亮起,又一个个熄灭,像是某种密码在被破解。
姬芮感到意识在流失。血太多了,她的血,还有鼎里积累的无数人的血,此刻混合在一起,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反应。
她最后看见的景象是:鼎腹内壁浮现出无数人脸,男女老幼,不同时代,不同装束。他们都在微笑,解脱的微笑。然后,人脸化作流光,冲天而起,穿透屋顶,消失在夜空中。
礼器们纷纷龟裂,碎成一地铜块。
姬伯阳惨叫一声,胸口的青铜脉络寸寸断裂。他倒下去,皮肤迅速老化,皱纹浮现,头发变白,转眼间成了真正的老人,奄奄一息。
姬芮也从鼎上滑落,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她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但奇异的平静。结束了。
脚步声。
她勉强抬头,看见一个身影从偏门走进来。是老巫祝,但此刻的他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哪还有半点老态龙钟的样子。
“精彩。”巫祝鼓掌,“真是精彩。”
“你……怎么进来的?”姬芮气若游丝。
“门是我锁的。”巫祝微笑,“我需要你血祭礼器,释放里面的魂魄。但不是为了救人,是为了收集它们。”
他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青铜壶,壶口对着空中还未散尽的流光。流光被吸入壶中,壶身微微发亮。
“你骗我……”姬芮想挣扎,却动弹不得。
“没有完全骗你。”巫祝蹲下身,“你的血确实能破契约,也确实会死。但你的死,加上这些积累了千年的魂魄,将铸成一件真正的神器——不再是需要血食的怪物,而是拥有永恒力量的法器。”
他看向奄奄一息的姬伯阳。“你父亲也不知道,他侍奉的礼器,其实是我先祖铸造的。我们家世世代代等待的,就是一个‘无礼之人’的血,来完成最后一步。”
姬伯阳瞪大眼睛,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一口黑血,断了气。
巫祝——不,他现在看起来最多四十岁——满意地掂量着青铜壶。“千年谋划,今日功成。从此,礼器归我,力量归我,长生……也归我。”
他走到姬芮身边,俯视她。“放心,我会厚葬你们父女。毕竟,你们是功臣。”
姬芮的视线开始模糊。但她最后瞥见,那尊已经碎裂的父辛爵,其中一块碎片动了动。不,不是碎片在动,是碎片上残留的一滴她的血,正在渗入青铜内部。
血滴所到之处,铜锈剥落,露出崭新的金属光泽。
巫祝也注意到了。他皱眉,伸手想捡起碎片——
碎片刺入了他的掌心。
不是被扔,而是自己跳起来,像活物一样钻进他的肉里。巫祝惨叫,想拔出碎片,但碎片已经消失,只留下一个流血的孔洞。孔洞边缘,青铜色的脉络开始蔓延,和他当年对姬伯阳做的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巫祝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契约已破!礼器已毁!”
姬芮用尽最后力气笑了。“我的血……不止能破契约……”
还能铸造新的。
她闭上眼睛前,看见整个陈列室的青铜碎片都在震颤,都在向巫祝蠕动。巫祝想逃,但双脚被地上蔓延的青铜纹路缠住,动弹不得。
碎片爬上他的身体,一片一片,像是拼图,重新组合。不是组合成礼器,而是组合成一副青铜的“皮肤”,覆盖他的全身。
巫祝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最后变成金属摩擦的咯咯声。
月光依旧冰冷。
宗庙重归寂静。
只是多了三具尸体,和一尊新铸的、人形的青铜像。
青铜像的胸口,有一块暗红色的斑,像是永远擦不干净的血迹。
像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远处传来鸡鸣。
天快亮了。
但有些黑夜,一旦降临,就永远不会结束。
就像有些礼器,一旦铸成,就永远渴望鲜血。
它们只是换了形式。
换了主人。
继续等待着,下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