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第一次见到那具龟甲时,商都的雨已经连绵下了七日。
雨水将祭祀坑染成暗红色,像是大地渗出的血泪。巫咸捧着龟甲的手在颤抖,这不是卜者应有的姿态——他是王朝最年长的,曾为三代商王窥探天意。
“王子请看。”巫咸的声音干涩如龟裂的泥土。
子昭凑近。龟甲上刻满卜辞,但排列方式诡异至极。它们不是沿着裂纹自然延伸,而是扭曲盘旋,形成一个漩涡状的图案。漩涡中心,几个字反复重叠:“王死”、“国亡”、“雨不止”。
“这不是火裂之纹。”子昭说。
“这不是天示。”巫咸将龟甲翻转,“您看背面。”
龟甲内壁布满细密的孔洞,大小如针眼,排列有序。每个孔洞边缘都有一圈暗红色的晕染,仿佛曾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钻出来,又钻回去。
“这些孔……是怎么来的?”
巫咸没有回答。他取来一盆清水,将龟甲浸入。水迅速变成浑浊的褐色,接着泛起细小的泡沫。泡沫破裂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像是叹息。
更诡异的是,水面开始映出倒影——不是房间的景象,而是一张张模糊的人脸。那些人脸张着嘴,似乎在呼喊,却没有声音。
子昭后退一步,撞翻了铜灯。
灯油泼洒,火焰腾起。火光中,他看到龟甲表面的卜辞在移动,像虫子一样缓慢爬行,重新排列成新的句子:
“看龟者死。”
火焰突然熄灭,仿佛被无形的手掐灭。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雨声。
黑暗中,子昭听见龟甲传来敲击声。
咚。咚。咚。
节奏稳定,像是心跳。
“它在等。”巫咸的声音在黑暗里飘忽,“等下一个看它的人。”
“这东西从哪里来的?”子昭的声音有些发紧。
“西郊新挖的祭祀坑,第七层。”巫咸重新点燃灯烛,“坑底除了这龟甲,还有九十九具人牲。都是……完整的。”
“完整?”
“没有割喉,没有斩首,没有取出内脏。”巫咸的眼珠在烛光下泛黄,“他们就那样跪在坑底,双手捧着自己的心脏。心脏还在跳动。”
子昭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爬上来。“献祭为何?”
“没有铭文,没有祭器,只有这龟甲。”巫咸用布包裹龟甲,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包裹一枚即将孵化的蛇卵,“老臣卜算三日,只得到一个结果:此物非今世所有。”
“什么意思?”
“它的年龄。”巫咸抬起头,“比商朝更古老,比夏朝更古老,甚至可能……比人间王朝这个概念更古老。”
雨声渐急。
三日后,商王病倒了。
病得突然,病得蹊跷。晨起时还好端端地训斥臣子,午时便昏厥不醒。巫医们在王榻前忙碌,各种草药和符咒都用遍了,王却只是沉睡。
子昭守在父亲榻边,看见王的眼皮下眼球快速转动,像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唇间偶尔漏出几个音节,模糊不清,但子昭听出一个重复的词:
“孔……孔……”
他想起了龟甲上的孔洞。
深夜,子昭潜入巫咸的卜室。龟甲被供奉在祭坛上,周围摆满法器。月光从窗棂漏入,照在龟甲表面——那些卜辞又在移动。
这次排列成清晰的句子:
“一王死,一王生。”
“雨止之日,新王登基。”
子昭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是预言还是诅咒?他伸手想取下龟甲,指尖即将触及时,龟甲突然自己翻转过来。
背面的孔洞全部张开,像是无数只眼睛。
孔洞深处,有东西在蠕动。
子昭凑近细看,看见孔洞深处映出微弱的景象: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祭祀坑边,那是他自己。画面中的他举起匕首,刺向面前的人——正是躺在病榻上的商王!
“不!”他失声喊道。
景象消失了。龟甲恢复平静,孔洞闭合。
身后传来脚步声。巫咸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王子看见了什么?”
“那是假的!”子昭的声音在颤抖,“我不会伤害父王!”
“龟甲只显真相,不造幻象。”巫咸缓步走近,“或者说,它显的是必将成真的未来。”
“你究竟知道什么?”子昭抓住巫咸的衣襟,“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
巫咸的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它叫‘骨语者’,是上一个轮回的遗物。那时的王,用它来预知一切,控制一切。但最后,他们都被龟甲控制了。”
“上一个轮回?”
“商之前有夏,夏之前呢?更久远的时代,有过无数王朝。”巫咸的眼睛在阴影里发亮,“那些王朝都发现了骨语者,都用它来巩固王权,最后都……消失了。不是被推翻,而是整个王朝,连人带城,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子昭松开手。“怎么毁掉它?”
“毁不掉。”巫咸抚摸着龟甲,“但可以转移。它需要宿主,一个王族血脉的宿主。它会先预言宿主的至亲死亡,然后慢慢侵蚀宿主的心智,最后完全控制宿主,成为它的新容器。”
“所以父王……”
“只是开始。”巫咸看向窗外的雨幕,“等雨停的那天,陛下会驾崩。然后骨语者会选择新宿主,继续这个循环。”
“选择谁?”
“看它的人。”巫咸的笑容扩大,“王子,您已经看了三次。”
子昭感到全身冰冷。他踉跄后退,撞翻祭坛。法器散落一地,龟甲滚落,正好停在他脚边。
孔洞再次张开。
这次,所有孔洞齐声说话,声音重叠,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
“你逃不掉的。”
“血脉已认。”
“王死,王生。”
“你将成为我。”
子昭转身狂奔。穿过长廊,跑过庭院,雨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跑回自己的寝殿,锁上门,大口喘息。
镜中,他的脸苍白如纸。
但镜中的倒影没有模仿他的喘息。倒影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子昭凑近镜子。
他的瞳孔深处,有针尖大小的孔洞正在形成。
“不……不!”
他砸碎铜镜,碎片割伤手掌。鲜血滴落,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血泊中,浮现出龟甲的倒影,那些孔洞一张一合,像是在呼吸。
殿外传来钟声——王宫丧钟。
父王驾崩了。
雨,就在这一刻停了。
子昭瘫坐在地,听着钟声一遍遍敲响。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臣们会拥立他为新王,就在今日,就在雨停的今日。
果然,敲门声响起。巫咸的声音穿透门板:“王子,请更衣登基。”
“滚开!”
“您无法拒绝。”巫咸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骨语者已选定您。若不登基,它会杀死所有王族血脉,直到找到顺从的宿主。”
子昭打开门。巫咸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群祭司和卫士。他们手中捧着王冠和王袍,眼神空洞,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被丝线操控的木偶。
“你们……”
“我们都看过了龟甲。”巫咸说,“每个人都看见了自己想要的未来。我看见长生,他们看见权力,卫士看见荣耀。骨语者满足所有人的欲望,代价只是一点点……忠诚。”
子昭被架着换上王袍,戴上王冠。他被簇拥着走向大殿,脚步虚浮。沿途的宫人全部跪伏,但子昭看见他们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是敬畏,是恐惧。
登基仪式简化到极致。没有祭祀,没有乐舞,只是将子昭按在王座上。巫咸捧着龟甲走上王阶,将龟甲放在子昭膝上。
“现在,陛下与骨语者一体。”巫咸低声说,“它会告诉您如何统治,如何决策,如何……活下去。”
龟甲接触皮肤的瞬间,子昭感到无数细丝刺入他的膝盖。不是真实的刺入,而是某种精神上的连接。潮水般的信息涌入脑海:朝中大臣的秘密,边境军情的真相,国库空虚的实况……还有每个人的欲望,每个人的恐惧。
他看见巫咸最深的欲望:不是长生,而是取代。老卜师想成为骨语者的真正主人,为此他已谋划三十年。
他看见卫士长的恐惧:他曾是前王的情敌,担心新王清算。
他看见祭司们的贪婪:他们计划借新王登基之机,侵吞半数祭田。
所有这些信息,骨语者慷慨给予。但同时,子昭感到自己的思维正在被渗透。每接收一条信息,他的自主意识就模糊一分。
“我必须反抗。”他想。
骨语者立即回应:“反抗即死。顺从即王。”
这不是声音,而是直接出现在脑海中的认知,仿佛这本就是他自己的想法。
登基典礼结束,子昭被送回寝殿——现在是王寝了。龟甲被供奉在案头,孔洞全部张开,像是在监视他。
夜深人静时,子昭开始翻找古籍。既然巫咸说骨语者是“上一个轮回”的遗物,那么也许古籍中有销毁它的方法。
他在最隐蔽的暗格里找到一卷竹简,是前王——他父亲——的笔迹:
“余得骨语者三月,知其为祸。然其能预万事,控人心,余已不能舍。巫咸言有法可解:寻‘无心者’,以血洗甲,可断其根。然无心者难寻,万中无一。”
无心者?子昭想起曾听过的传说:有一种人天生无心疾,情感淡薄,欲望稀薄。他们的血不染执念,可破邪祟。
但去哪里找?
竹简末尾还有一行小字,墨迹新鲜,应是父王临终前添加:“吾儿,若见此简,速逃。巫咸即……”
字迹到此中断,最后一个字只写了半边,像是书写时被人打断。
子昭感到毛骨悚然。他父亲不是病死的?
他想起父王病中呢喃的“孔”,不是指龟甲的孔洞,而是“巫咸”的“咸”字少了一笔就是“孔”!父王想说的是:“巫咸即凶手”!
门被推开了。
巫咸走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灯。“陛下在找什么?”
“出去。”子昭努力保持镇定。
“在找破解之法?”巫咸笑了,“不必费心。骨语者已成,您已是它的部分。就像鱼无法离开水,您也无法离开它。”
“你杀了我父王。”
“加速了过程而已。”巫咸走近,“老臣侍奉骨语者四十年,终于等到完全掌控它的方法:一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王族宿主。您父亲太老,太顽固。而您,完美。”
子昭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无法移动。低头一看,膝盖以下不知何时爬满了细密的孔洞图案,与龟甲上的如出一辙。
“它正在与您融合。”巫咸的声音充满狂热,“等到图案蔓延到心脏,您就是骨语者,骨语者就是您。届时,老臣将通过您,掌控这个王朝,然后是下一个,再下一个……”
子昭突然笑了。
笑得巫咸愣住。
“你笑什么?”
“我笑你愚蠢。”子昭说,声音异常平静,“你真以为,骨语者会让你控制它?”
巫咸的脸色变了。“什么意思?”
“它刚才告诉我很多事。”子昭缓缓站起——他的腿其实还能动,刚才只是伪装,“比如,你根本不是巫咸。真正的巫咸三十年前就死了,被你取代。你是个盗墓贼,无意中挖出了骨语者,被它控制,一步步爬到今天。”
假巫咸后退一步。
“它还告诉我,你每晚都要用婴儿的血浸泡双手,否则皮肤会溃烂。因为当年接触骨语者时,你的手最先开始腐烂,是骨语者赐你暂时的完整。”
假巫咸的脸开始扭曲,不是情绪上的,而是物理上的扭曲。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无数虫子在爬。
“最有趣的是,”子昭继续说,“骨语者从未打算让你控制它。你只是它的奴仆,是它用来寻找合适宿主的工具。而我……”
子昭撕开王袍,露出胸膛。
心口位置,图案已经蔓延至此。但图案中心,有一个小小的空白,形状正是一颗心脏。
“我天生无心疾。”子昭说,“这就是为什么骨语者选择我。不是要控制我,而是要借我的心,完成它的重生。因为它需要一颗‘无心之心’,来容纳它全部的意识。”
假巫咸尖叫起来,那声音不像人类。他的身体开始崩解,皮肤大片脱落,露出下面腐烂的、布满孔洞的肉身。原来他早就不是活人,只是骨语者用邪术维持的行尸走肉!
“不!我侍奉你四十年!你答应过我永生!”假巫咸扑向龟甲。
龟甲的孔洞全部张开,射出无数血红色的细丝,刺入假巫咸的身体。假巫咸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最后化为一摊灰烬。
细丝收回孔洞。龟甲发出满足的叹息。
然后,所有孔洞转向子昭。
“来吧。”子昭轻声说,“完成仪式。”
细丝刺入他心口的空白处。没有疼痛,只有冰冷的填充感,仿佛空虚多年的地方终于被填满。
潮水般的意识涌入。这一次,是骨语者的全部记忆:无数王朝的兴衰,无数帝王的疯狂,无数生命的献祭。它确实比人类文明更古老,它是从更久远的时代遗落的碎片,一个渴求完整的存在。
子昭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吞噬。他抵抗着,用天生无心疾带来的淡漠,筑起一道墙。
拉锯战在脑海中展开。骨语者的贪婪,子昭的虚无。两种极端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最后,平衡达成了。
子昭睁开眼。眼睛还是他的眼睛,但瞳孔深处,旋转着微小的孔洞图案。
他走到龟甲前,伸手触摸。龟甲化为粉末,飘散在空气中。它的使命完成了,现在它在子昭体内。
“陛下?”门外传来侍卫小心翼翼的声音。
子昭整理王袍,打开门。清晨的阳光刺眼,雨后的王宫清新如洗。
“传令,”他说,声音平稳,“厚葬先王。巫咸侍奉有功,按国师礼制下葬。”
“那……龟甲占卜之事?”
“从今日起,废除骨卜。”子昭看向远方,“改用人祭。挑选九十九名童子,要完整的,跪于西郊祭祀坑,双手捧心。朕要问天,商朝国运几何。”
侍卫脸色惨白,但不敢违抗,躬身退下。
子昭走回殿内,关上门。镜中,他的倒影静静站立。
倒影的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不属于子昭的微笑。
镜子表面,浮现出细密的孔洞图案,像是冰面的裂纹。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
这一次,雨滴落地时,会溅起小小的血花。
子昭知道,骨语者的轮回并未打破,只是换了形式。
而他,既是王,也是祭品。
既是宿主,也是囚徒。
王朝的未来,将在这具身体里,与那个古老的存在,继续无尽的博弈。
雨声渐密,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
像是无数人,在黑暗中,朝王宫跪拜。
像是无数颗心,在祭坛上,最后一次跳动。
子昭抚摸着心口,那里现在很充实。
也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