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诊疗床上。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
“你醒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床边,手里拿着记录板,“感觉怎么样?”
“我……我在哪里?”江远撑起身子,太阳穴一阵钝痛。
“康健疗养中心。”医生推了推眼镜,“你遭遇了车祸,昏迷了三天。你的家人把你送来这里进行康复治疗。”
车祸?江远努力回忆,脑海却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他隐约记得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是一片漆黑。
“我妻子呢?”他问。
“她在外面等着。”医生微笑,“不过,在你完全康复前,我们建议暂时不要见面。情绪波动会影响治疗。”
江远点点头。他看向自己的手——苍白,但完好无损。身上也没有石膏或绷带。这真的是车祸后的样子吗?
治疗从第二天开始。每天上午,医生会给他注射一针透明的药剂,说是促进神经恢复。每次注射后,江远都会陷入长达两小时的昏睡。醒来时,总觉得记忆又模糊了一些。
疗养中心的走廊很长,两侧是相同的白色房门。江远从未见过其他病人。护士们总是沉默地走来走去,脚步轻得像猫。
第七天夜里,江远被渴醒。他起身去接水,却发现房门从外面锁住了。
“有人吗?”他拍打门板。
无人应答。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连一点光都没有。这不正常,城市夜里总该有灯光的。
清晨,医生照常来注射。江远按住他的手:“告诉我实话,我到底怎么了?”
医生的表情纹丝不动:“你在康复中,江先生。请配合治疗。”
“那为什么锁门?为什么没有其他病人?窗外为什么是黑的?!”
医生叹了口气,示意护士按住江远。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江远突然看见医生白大褂的袖口内侧,有一小块深褐色的污渍。
那是血渍。干涸了很久的血渍。
再次醒来时,江远发现自己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房间。更大,更空旷。墙壁是柔软的乳白色海绵材质,地上铺着厚地毯。没有窗户。
一个陌生的女医生走进来,笑容温和:“江先生,从今天起由我负责你的治疗。之前的医生……调职了。”
“我要见我妻子。”江远嘶哑地说。
“很快。”女医生打开手中的平板电脑,播放了一段视频。画面里,一个憔悴的女人正对着镜头哭泣:“老公,你快好起来,我和孩子都在等你……”
是妻子。可她身后的背景一片模糊,像是刻意处理过。江远盯着屏幕,心脏狂跳。不对劲。妻子的左手无名指上——没有戒指。他们结婚七年,她从未摘下过那枚戒指。
“她在哪里?”江远问,“让我亲眼见她。”
“情绪稳定后,我们会安排。”女医生关掉视频,“现在,请躺下。我们需要进行记忆巩固治疗。”
所谓的治疗,是一台戴在头上的仪器。启动后,强烈的电流感穿透颅骨。江远在剧痛中看见破碎的画面:倾覆的汽车,扭曲的护栏,还有……副驾驶座上那个满脸是血的人。
那不是妻子。
治疗结束后,江远瘫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那个满脸是血的人是谁?为什么会在他的车里?
深夜,他假装睡着。护士查房离开后,他摸索着墙壁。在海绵墙的角落,他发现了一小块翘起的边缘。用力撕扯,海绵层下面竟是冰冷的不锈钢板。
钢板上映出他的脸。苍白,消瘦,眼窝深陷。但……那不是他的脸。
至少,不完全是。
江远颤抖着触摸自己的五官。额头上一道疤——他根本不记得有过这道疤。鼻梁的弧度也不对。他猛地扒开衣领,看向锁骨——那里本该有一块胎记,现在却光滑一片。
“这不是我的身体……”他喃喃道。
门外传来脚步声。江远迅速躺回床上,假装熟睡。门开了,两个护士推着一辆担架车进来。车上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
“这个也失败了?”一个护士低声说。
“嗯。。准备回收吧。”
她们推着车离开,门再次锁上。江远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意识融合?回收?这是什么地方?!
第二天,女医生带来了“好消息”:“你的妻子今天可以来探视。”
江远被带到一间会客室。妻子坐在对面,穿着他熟悉的米色毛衣。但她看起来太完美了,连头发丝都一丝不苟。真正的妻子总是随手扎个马尾,鬓角会有碎发。
“你还好吗?”妻子伸手想握他的手。
江远缩回手:“孩子呢?”
“在家,奶奶看着。”妻子微笑,“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就能回家了。”
“家?”江远盯着她的眼睛,“我们卧室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放着什么?”
妻子笑容僵了一瞬:“怎么突然问这个?都是些杂物呀。”
“具体是什么?”江远逼问。
“……药,指甲剪,还有……充电线?”她的语气不确定。
江远的心沉了下去。那个抽屉里,放着他们未出生的孩子的b超照片。妻子每天都会打开看看。
眼前这个人,不是他的妻子。
“治疗结束!”女医生突然推门进来,“江先生情绪不稳定,今天到此为止!”
“不!”江远抓住假妻子的手腕,“你们是谁?!我到底在哪里?!”
假妻子的手臂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然后,她的整张脸开始融化,像蜡一样往下淌,露出底下金属质感的骨架和闪烁的电子元件。
江远尖叫着后退。
女医生按下手中的控制器。剧烈的电流贯穿江远全身,他摔倒在地,抽搐着失去意识。
最后一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被固定在一张手术台上。头顶是无影灯,周围站着一圈穿防护服的人。
女医生的声音从口罩后传来:“很遗憾,江先生。你的意识与宿主身体的排斥反应太强烈了。我们试了七次,都无法将你完整移植。”
“移植……?”江远艰难地发声。
“你的身体在车祸中彻底损毁了。”女医生俯视着他,“但你的大脑还活着。我们将其移植到克隆体上,试图延续你的生命。可惜,克隆体终究无法完全承载原主的意识记忆。”
她指了指旁边的一排玻璃罐。每个罐子里都泡着一具苍白的人体——全部长着和江远相似的脸。有的睁着眼,有的肢体扭曲。
“这些都是失败的实验品。”女医生叹了口气,“不过别担心,你的大脑还能用。我们会把它移植到下一个克隆体。也许第八次会成功。”
“不……放开我!”江远疯狂挣扎。
“哦对了,”女医生凑近,“你一直想见真正的妻子对吧?”
她挥挥手,一个护士推来另一个玻璃罐。罐子里,一个女人悬浮在营养液中,双目紧闭,腹部有一道长长的缝合伤口。
是妻子。真正的妻子。
“她的身体很健康,很适合孕育下一代克隆体。”女医生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等你的意识在新身体里稳定下来,我们会让你们‘团聚’的。她会是个好母亲,为我们培育更多优质的宿主。”
江远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闭上眼睛,但眼睑被器械撑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术刀落下,看着无影灯刺眼的光,看着玻璃罐里妻子苍白的脸。
原来,死亡从来不是最可怕的结局。
可怕的是,你连死亡都做不到。
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醒来,在陌生的身体里,面对永恒的、清醒的噩梦。
手术刀切开头皮的那一刻,江远最后听见的,是女医生轻柔的哼歌声。
那是一首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