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雨怀孕七个月时,换到了市里最好的私立妇产医院。
负责她的张医生总是笑眯眯的,说话慢声细语。只是每次检查完,他都会用钢笔在一个深褐色皮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什么,那本子从不离身。
“这是特别档案吗?”林晓雨好奇地问过。
张医生合上本子,笑容不变:“每个宝宝都是独特的,当然要特别记录。”
产检一切正常。只是从第八个月开始,林晓雨总在深夜听见婴儿哭声。那声音细细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隔壁房间。
丈夫说她太紧张了。“医院的隔音很好,你听错了。”
但某天凌晨,哭声格外清晰。林晓雨顺着声音走到走廊尽头,发现了一扇从没注意过的木门。门牌上写着“资料室”,门缝里透出微光。
她轻轻推开门。
房间很大,整面墙都是深棕色档案柜。张医生背对着门,正站在一个打开的柜门前。他手里拿着那个褐色笔记本,正低声念着什么。
柜子里不是文件,而是一个个透明玻璃罐。
每个罐子里都漂浮着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胎儿标本!
林晓雨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更可怕的是,当她视线下移,发现张医生脚边蹲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那女人正抱着一个空罐子,轻轻摇晃,哼着摇篮曲。
“很快就能回家了哦。”张医生合上笔记本,转头对女人说。
就在他转头瞬间,林晓雨看见他眼镜片后的眼睛——瞳孔是浑浊的灰白色,像蒙了层薄膜!
她退后时踢到了门边的扫帚。
张医生和女人同时转头。林晓雨转身就跑,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冲回病房锁上门,心脏狂跳。
第二天查房时,张医生依然笑容温和。“林太太昨晚睡得好吗?”
“还……还好。”林晓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就好。”张医生打开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对了,您宝宝的心跳特别有力,真是个好孩子。”
他的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林晓雨瞥见那页顶端写着一行小字:“第七十九号,男胎,资质上等。”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竟然像婴儿的啼哭。
预产期前一周,林晓雨决定转院。丈夫觉得她小题大做,但还是同意了。收拾东西时,她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
纸上手写着几行字:
“婴灵供养,需以血脉为引。
母体为皿,七月为界。
取胎中胎,续未了缘。”
纸的右下角盖着个暗红色印章,形状像只婴儿的小脚。
林晓雨浑身发冷。她猛然想起,这家医院是张医生的家族产业,已经营三代。而婆婆当初极力推荐这里时说过:“张医生家接生的孩子,都特别聪明健康。”
当天下午,她不顾劝阻执意出院。张医生没有阻拦,只是送她到门口时轻声说:“孩子会想回来的。”
回家后,怪事却更多了。
每晚固定的时间,肚子里的孩子会剧烈胎动。不是普通的踢打,而是有节奏的、像在敲摩斯密码的震动。丈夫把手放上去,脸色渐渐苍白:“这……这不像胎动。”
林晓雨买了胎心仪。监测时,除了心跳声,录音里还有微弱的、许多婴儿齐声哼歌的杂音。
离预产期只剩三天时,张医生突然登门拜访。
他站在门外,手里提着出诊箱。“林太太,您落了一样东西在医院。”他从箱子里取出那个褐色笔记本,递过来。
林晓雨没接。
张医生自己翻开笔记本,找到某一页。上面画着复杂的脉络图,中心是个婴儿轮廓,无数线条向外延伸,连接着几十个名字。
“您看,”他指着脉络图中心,“每个孩子都连着自己的血脉网络。您的宝宝在这里。”
林晓雨看见了自己和丈夫的名字。但那些延伸出去的线上,还连着许多陌生名字。其中一些名字被划掉了,标注着日期——都是近两年的。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发抖。
“家族树呀。”张医生微笑,“不过不是您家的,是我们张家的。”
他凑近些,灰白色的瞳孔映出林晓雨惊恐的脸。“我祖父那代发现,有些胎儿的‘灵脉’特别强壮。如果好好培养,能福泽整个血脉网络。”
“你疯了……”林晓雨想关门。
张医生用脚抵住门:“您婆婆没告诉您吗?她姐姐的孙子,就是在这儿接生的。那孩子两岁时差点病死,是喝了‘兄弟汤’才好的。”
兄弟汤。林晓雨想起那些罐子,胃里翻涌。
“用一份灵脉,养百份血脉。”张医生的声音像催眠,“您宝宝很优秀,会是很好的‘根’。”
林晓雨尖叫着用力关门,却看见丈夫不知何时站在张医生身后,眼神空洞。
“对不起,晓雨。”丈夫喃喃道,“我妈说……咱家需要这个。”
张医生从出诊箱里拿出个什么东西。是个小小的玉质铃铛,系着红绳。他轻轻一摇,没有声音,但林晓雨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安静了。
彻底的、死寂的安静。
“好孩子,听话了。”张医生满意地说,“灵脉成熟前,需要安静休眠。”
林晓雨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房。不是之前的私立医院,而是个陌生的旧式病房。墙皮剥落,空气中是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门开了,进来的是个年轻护士。她看见林晓雨醒来,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笑容:“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的孩子……”
“宝宝很好,在育婴室。”护士调整输液管,“您羊水早破,送来得及时。”
林晓雨低头看肚子,已经平了。她摸摸腹部,剖腹产的伤口隐隐作痛。
“我丈夫呢?”
“在外面等着呢。”护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完全不是城市景观。“这是哪里?”
“张家妇幼疗养院啊。”护士奇怪地看她,“您丈夫说您产后有些焦虑,建议来这里静养。”
张家。林晓雨的心沉了下去。
入夜后,她偷偷溜出病房。走廊空无一人,灯光昏暗。她找到育婴室,透过玻璃看见几十个保温箱。护士坐在角落打盹。
林晓雨轻轻推门进去,寻找自己孩子的名牌。她记得丈夫说过,如果是男孩就叫“安然”。
找到了。第三个保温箱,名牌上写着“张安然”。
姓张?她凑近看,保温箱里的小婴儿正安静睡着。长相清秀,但额头正中,有一小块皮肤是淡淡的灰色,形状像片小小的叶子。
林晓雨伸手想抚摸,婴儿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太清醒了,完全不像新生儿。它看着林晓雨,然后……咧嘴笑了。
嘴里没有牙龈,只有两排细密的、已经长齐了的乳牙。
保温箱的监护仪忽然发出尖锐警报。婴儿的体温急剧上升,皮肤开始泛红。护士惊醒冲过来,同时走廊传来急促脚步声。
林晓雨转身想跑,却看见张医生和丈夫站在门口。
“灵脉开始反哺了。”张医生看着保温箱里的异象,眼中满是狂热,“比预计的还早!”
丈夫避开林晓雨的目光:“晓雨,都是为了家族……”
保温箱里,婴儿的灰色胎记正在蔓延,像树枝一样爬上脸颊。它不哭不闹,只是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
像在呼唤什么。
整层楼的其他婴儿,在同一时刻全部啼哭起来。
哭声汇成洪流,淹没了护士的惊呼,淹没了警报声,淹没了张医生兴奋的喃喃自语。
林晓雨在震耳欲聋的哭声中,看见窗外漆黑的树林里,亮起了一盏盏小小的红灯。
密密麻麻,成百上千。
像无数双眼睛,正等待着新成员的加入。
丈夫拉她的手:“走吧,仪式要开始了。”
林晓雨没动。她看着保温箱里那个已经不像人类的婴儿,忽然明白了笔记本上“取胎中胎”的意思。
有些种子,种下时就已经不是种子了。
而是根。
深深扎进血脉网络,汲取所有相连生命的根。
她甩开丈夫的手,扑向保温箱。婴儿转过爬满灰色纹路的脸,对她露出完整的、两排细齿的微笑。
保温箱玻璃上,映出林晓雨自己的脸。
她的额头中央,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小片灰色的、叶子形状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