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砚书发现自己能听见“缝隙”里的声音,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二下午。
当时他正对着电脑修改方案,隔壁工位的同事老张端着茶杯踱过来,笑呵呵地说:“砚书,这方案思路真不错,细节再打磨下就更完美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敦厚温和。
但就在这句话的尾音处,赵砚书清楚地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它像从极深的水底冒出,粘稠、阴冷,咬字清晰:
“蠢得像猪,这种垃圾也敢交上来。”
赵砚书猛地抬头,撞上老张关切的眼神。“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老张问,话音落下,那缝隙里的声音又钻出来:“最好赶紧辞职,别在这儿碍眼。”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老张拍拍他的肩,走了。赵砚书呆坐原地,指尖冰凉。幻听?压力太大?
测试很快来了。下班时在电梯里遇见部门主管刘姐。刘姐亲切地问他租房是否顺利,需不需要帮忙。笑容无懈可击。而在那关怀的声波之下,一道尖锐如刀片划玻璃的声音切进他耳膜:“蟑螂一样赖着不走,怎么不死远点?”
赵砚书胃里一阵翻搅。他勉强笑了笑,逃出电梯。晚风一吹,他剧烈地干呕起来。不是幻听。那些声音太清晰,太恶毒,与表面的话语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像唱片正反两面同时播放。
他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絮絮叨叨叮嘱他按时吃饭,天冷加衣。熟悉的温暖包裹着他。然后,他听到了。在母亲一声叹息的间隙,一个衰老而疲惫的声音渗出来:“早知道这么没出息,不如当初……”
通话戛然而止。赵砚书手一松,手机砸在地上。屏幕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像他此刻的世界。
他开始沉默,尽量避免与人交谈。但“听隙”的能力却越来越强。起初只在面对面时能听见,后来电话里也行,现在甚至看文字消息时,那些恶毒的心声也会伴随着文字,扭曲地浮现于脑海。整个世界在他面前撕开了光鲜的表皮,露出下面溃烂流脓的真实。
每一个人都在说谎。每一句温暖话语下,都藏着针、藏着刀、藏着令人窒息的淤泥。妻子甜蜜的“我爱你”下面,是盘算年终奖的冷漠;朋友举杯时豪爽的“一辈子兄弟”底下,是对他新买手表的嫉妒估价;就连街上陌生人的一句“借过”,都裹挟着“挡路的废物”的厌弃。
赵砚书迅速枯萎下去。他不敢信任何话,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充满回音的深渊边缘,脚下是亿万张同时开合的嘴,说着蜜糖,吐着砒霜。
直到他在公园长椅上遇见那个老人。
老人穿着旧式中山装,安静地看着湖面。赵砚书疲惫地坐在另一头。老人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没说话。但赵砚书习惯了,他自动屏息,准备迎接那即将从微笑后爬出的毒虫。
一片寂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湖水的轻响。老人身上,没有“言隙”。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双重回响。
赵砚书猛地坐直身体,死死盯住老人。老人似有所觉,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依旧没有声音从“缝隙”里漏出来。
“您……”赵砚书干涩地开口,“您刚才……在想什么?”
老人笑了,这次笑出了声,苍老却清朗。“在想,这湖水今天看起来很干净。”他说。话音落下,万籁俱寂。没有第二个声音。
赵砚书浑身颤抖起来,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为什么……我听不到……”他语无伦次。
老人仔细打量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接着是深重的悲哀。“你‘开窍’了。”他用的词很古怪,“能听到‘言隙’了。”
“这是什么病?怎么治?”赵砚书像抓住救命稻草。
“不是病。”老人摇头,“是‘醒’了。就像你一直活在两层纱后面,现在有人扯掉了第一层,你看到了第二层上的污迹。但大多数人,连第一层都看不透。”
“那为什么您……”
“因为我聋了。”老人指指自己的耳朵,“真聋。三十年前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听不见说话,自然也听不见‘言隙’。世界清静得很。”
赵砚书如坠冰窟。唯一的“正常人”,竟是因为残疾才得以幸免?
“有没有……彻底关闭的办法?”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赵砚书以为他不会再回答。夕阳把湖面染成血色时,老人才缓缓开口,用口型慢慢说道:“我见过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他后来……把自己弄成了哑巴。不是不说话,是真哑了,声带彻底毁了。”
赵砚书背脊窜上一股寒气。
“然后呢?”
“然后他就能看懂了。”老人眼神空茫,“看别人说话时的口型,看那些漂亮的词语是怎么从嘴里吐出来的。他说,比听的时候更恶心。因为看得太清楚,连嘴唇肌肉那些细微的、虚伪的抖动都一清二楚。他最后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赵砚书瘫在长椅上,最后一点力气被抽干。
“就没有……别的路?”
老人站起身,准备离开。他俯下身,用枯瘦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长椅椅面上,缓缓写了三个字。然后,他深深地、充满怜悯地看了赵砚书一眼,蹒跚着走了。
赵砚书低头看去。
椅面上写着:“说真话。”
字迹歪斜,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睛。
说真话?在这个每句话都自带双重恶意的世界里?他茫然地坐着,直到夜色吞没公园。这三个字在他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出绝望的火花。
第二天上班,他像具行尸走肉。老张又凑过来,指着方案某处,用那种惯常的、敦厚的腔调说:“这里可能还得再斟酌一下,我觉得……”
赵砚书抬起头,看着老张一张一合的嘴。那些恶毒的“言隙”再次涌来,撞击着他的耳膜。他忽然想起老人写的字,一股破罐破摔的邪火猛地窜起。
他打断老张,用清晰、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刻板的声音说:“老张,你心里其实觉得我蠢得像猪,这方案是垃圾,巴不得我赶紧辞职,对吧?”
办公室瞬间死寂。所有敲键盘的声音停了。老张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点点碎裂,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丝被戳穿的慌乱。他的嘴唇哆嗦着,却没有“言隙”的声音漏出来——因为赵砚书说的,就是他那恶毒的真实想法。
赵砚书心脏狂跳,却感到一种异样的、冰冷的平静。他转向不远处竖起耳朵的刘姐,声音在静默中格外刺耳:“刘姐,你心里骂我是蟑螂,希望我死远点,对吗?”
刘姐的脸刷地白了,血色褪尽,像见了鬼。
一整天,办公室气氛诡异到极点。没人敢靠近赵砚书,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任何话。他就像一个携带致命病毒的怪物,所到之处,一片真空般的安静。
晚上回到家,妻子迎上来,习惯性地想抱怨他晚归。赵砚书看着她精心修饰却难掩疲惫的脸,看着那即将吐出的、包裹着糖衣的抱怨,他先开口了,声音疲惫到极点:“你其实根本不爱我了,只是舍不得我这份工资,还有共同还贷的房子,对吧?”
妻子僵在原地,眼神从错愕,到惊恐,再到一种被剥光般的羞愤。她没有否认。沉默就是答案。
世界终于“干净”了。再没有虚伪的问候,没有口是心非的关怀,没有甜蜜的谎言。但也再没有人和他说话。他被彻底隔绝在玻璃罩子里,看着外面一个个表情尴尬、眼神躲闪的“真人”。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出路。用“真话”逼退“言隙”,哪怕代价是孤独。
直到那个雨夜。
他加班到最晚,整层楼只剩他一人。去卫生间时,在隔间里,他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是两个留下检查的保安。他们低声交谈,抱怨工作无聊,抱怨工资低。
赵砚书屏住呼吸,准备等他们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了。
不是从保安交谈的“言隙”里——那恶意的嘀咕他依旧能听见——而是从更深处,从他们话语之下,从这片死寂大楼的墙壁里,从哗哗的水管中,从闪烁的灯光电流声里……渗出了别的“声音”。
那不再是针对某个具体对象的恶意,而是一种……粘稠的、混沌的、充满无边厌弃的“嗡嗡声”。它没有具体词汇,却明确传达着一个意思:烦死了,所有活着的、动弹的、呼吸的东西,都烦死了。一切存在,本身就可憎。
这声音无处不在,填充着保安交谈的每个缝隙,填充着整栋大楼,甚至仿佛填充着窗外的雨夜和整个城市。它比那些具体的恶毒“言隙”更庞大,更基础,更令人绝望。
赵砚书终于明白了。
老人错了。或者说,老人只看到了第一层。
第一层是美好的谎言。第二层是具体的恶意。而现在,他撞破了第三层——那是一种弥漫性的、对“存在”本身的厌烦与憎恶。它才是所有“言隙”里那些恶毒的源头和底色。说真话只能逼退第二层,却让这更恐怖的第三层,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背靠着冰冷的隔间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外面保安的交谈声远了,消失了。但那无边无际的、厌弃一切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像是亿万只疲倦到极点的虫子,在黑暗深处集体振翅。
它从墙壁渗出,从地板渗出,从他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渗出。
原来,最大的“言隙”,不在人与人之间,而在世界与它自己之间,在存在与存在之间。
赵砚书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从内部响起。他张开嘴,想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一句谎话,一句脏话,来证明自己还“存在”,还值得被这无边的厌弃所“烦”。
但他只发出了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就像这世界其他所有噤若寒蝉的“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