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晖推开家门。屋里静得吓人。
不是没声音的那种静,是声音都被吸走了似的,闷得人心慌。
餐桌上,昨天吃完没收的外卖盒不见了。油腻的茶几被擦得锃亮,反射着惨白灯光。地板光洁如新,连拖鞋该在的位置,都摆得一丝不苟。
吴芸从厨房走出来,系着一条陌生的蓝色围裙。她手里端着果盘,苹果切成均匀的兔子形状。
“回来啦?”她微笑,嘴角弧度精准,“洗手吃饭吧。汤要凉了。”
赵晖盯着她的脸。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蜡像。他记忆里,妻子左颊有颗小痣。现在没了。
“你的痣……”
“什么痣?”吴芸眨眨眼,眼神空了一瞬,“快去洗手,水龙头调到第三档,水温刚好。”
水龙头果然在第三档。水温不冷不热,像早测量好的。赵晖关了水,湿着手愣在镜子前。
镜子里,他身后站着吴芸。
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要擦手。”她递来毛巾,折叠得方正正,“擦完放回架子上第二格,记得对齐边角。”
毛巾有股陌生的柠檬香,刺鼻。
夜里,赵晖被窸窣声弄醒。不是老鼠,是更规律的……摩擦声。他眯眼偷看。
吴芸背对他,跪在床边。她正用一把小尺子,量他拖鞋和床沿的距离。量完,她轻轻挪动拖鞋,直到尺子刻度归零。然后,她转向赵晖睡乱的那侧被子。
她的手悬在被子上方,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在对抗什么。但最终,她还是伸出手,一点一点,将被子褶皱抚平,拉直,掖进床垫下。每个动作都僵硬,像提线木偶。
做完这一切,她舒了口气,躺回自己那边。身体笔直,双手交叠在小腹,如同入殓。
赵晖一夜未眠。
第二天,家里更整洁了。书架上原本杂乱的书,按颜色和高度重新排列。他的烟灰缸消失了,连烟味都闻不到一丝。
他忍不住问:“芸芸,你请了保洁?”
“没有呀。”吴芸正在给绿植叶子一片片擦灰,“家里一直这么干净。你记错了。”
她擦叶子的动作很怪。不是擦拭,而是用指甲沿着叶脉,轻轻刮掉看不见的灰尘。刮完一片,她端详几秒,才转向下一片。那专注的眼神,让赵晖脊椎发凉。
傍晚,赵晖在沙发缝里摸到一枚旧纽扣。是他那件破衬衫上的,衬衫早扔了,扣子却留在这里。
他捏着纽扣,莫名有些安心。这点不合规的“脏东西”,证明这个家还有过去的痕迹。
他随手把纽扣放进睡衣口袋。
深夜,那窸窣声又来了。
赵晖眯着眼,看见吴芸站在他睡的这一侧。她手里拿着他睡前乱丢的睡衣,正仔细地……摸索每一个口袋。
她摸到了纽扣。
动作停住了。
月光下,赵晖看见她的侧脸。没有表情,但眼神死死盯着手心那枚扣子。那眼神不是厌恶,是……困惑?仿佛看到了一件完全无法归类的东西。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赵晖血液冻结的事。
她张开嘴,把纽扣放了进去。
没有咀嚼,只是含着。她走到客厅,在垃圾桶前站定。那垃圾桶如今空无一物,套着崭新的垃圾袋。她吐出纽扣,看着它掉进袋底。
接着,她弯下腰,仔细地将垃圾袋四角拉平,确保没有一丝皱褶。最后,她给垃圾桶盖上盖子,严丝合缝。
她转身回卧室,经过赵晖时,停了一下。
赵晖死死闭着眼,屏住呼吸。
他感到吴芸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冰冷,审视,像在评估一件摆放不当的家具。
脚步声响了。她走向五岁的女儿妞妞的房间。
赵晖猛地睁开眼,跟了过去。
妞妞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亮着微光。
吴芸站在妞妞的床边。妞妞抱着旧得快掉毛的兔子玩偶,睡得正熟。那是她出生时姨妈送的,从不离手。
吴芸伸出手,轻轻抽那只兔子。
妞妞在梦里嘟囔,抱得更紧。
吴芸的手停住了。她低头看着女儿,脸上第一次出现挣扎的表情。嘴唇微微翕动,像在无声地念着什么。
最终,她还是用力一扯!
兔子玩偶被抽了出来。妞妞在梦中呜咽一声,翻了个身。
吴芸拿着那只脏兮兮的兔子,走到房间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碎纸机一样的小机器,通体白色,没有商标。她把兔子塞了进去。
没有噪音,只有轻微的气流声。
兔子消失了。
吴芸从机器下方取出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装着一小撮灰色粉末。她把密封袋放进一个标记着“待处理”的收纳盒,将盒子放回壁橱,按颜色与其他盒子对齐。
然后,她回到妞妞床边,从床底拿出一个全新的、一模一样的兔子玩偶。标签都没拆。她小心地撕掉标签,把新兔子塞进妞妞怀里。
妞妞在睡梦中抱紧了新玩具。
吴芸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整理妞妞踢乱的被子。她抚平每一道褶皱,调整枕头角度,直到整个床铺看起来像无人睡过。
赵晖退后,撞到了走廊的挂衣架。
“哐当”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吴芸瞬间出现在门口。她的动作快得不似人类!
“你醒了。”她说,声音平稳,“正好,我帮你整理了书房。有些东西该归位了。”
赵晖被推进书房。这里彻底变了样。他收藏的旧杂志、胡乱堆叠的图纸、写了一半的稿纸……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荡荡的书架,和一张一尘不染的桌子。
“我的东西呢?!”赵晖吼道。
“没用的,都处理了。”吴芸指向墙角的白色机器,“有用的,我帮你分类归档了。看。”
她拉开书桌抽屉。里面整齐排列着透明文件夹。每一份都贴着标签:“2018-2020无用灵感”、“冗余社交记录”、“情绪垃圾-愤怒类”。
赵晖甚至看到一份标着“对吴芸的负面评价(2019年3月)”。
“你……翻了我的日记?”赵晖声音发抖。
“不是‘翻’。”吴芸纠正,“是‘归档’。杂乱的信息需要整理。记忆也是。”
她走近一步,眼神狂热:“老公,你不觉得现在很好吗?一切都在它该在的位置!没有杂乱,没有错误,没有……没用的东西。”
“妞妞的兔子不是没用的东西!”赵晖红了眼。
“旧的,脏了,变形了。”吴芸一字一句,“它‘错位’了。错位的东西,必须被纠正。必须归位。”
她抬手,轻轻抚过赵晖皱起的衬衫领子:“你看,你的衣服也乱了。我帮你……”
“别碰我!”赵晖甩开她的手,冲出书房,奔向妞妞的房间。
他要叫醒女儿,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妞妞的床上,空空如也。
被子叠成标准方块。枕头摆得端正。新兔子玩偶坐在枕头中央,黑纽扣眼睛直视房门。
“妞妞?!”赵晖冲过去,掀开被子,查看床底。
没有。
他转身,吴芸就站在门口,挡住了路。
“妞妞呢?!”赵晖嘶吼。
“她睡了。”吴芸说,“但睡姿不正确。我帮她调整一下。”
“她在哪?!”
吴芸歪了歪头,像在思考如何解释:“她在‘整理’中。很快就好。整理完,她会更乖,更整洁。不会再把玩具丢得到处都是,不会挑食,不会在墙上乱画。她会是一个……完美的女儿。”
赵晖扑向她,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重重撞在墙上!他抬头,看见吴芸身后,客厅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妞妞。
她穿着从没见过的纯白睡衣,站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双手垂在两侧,手指并拢。
但她的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妞妞!到爸爸这来!”赵晖喊。
妞妞没动。
吴芸微笑:“你看,她多安静。多整洁。”
阴影中,妞妞缓缓抬起一只手。不是伸向赵晖,而是……指向了他。
一个稚嫩却冰冷的声音响起:“爸爸……还没整理。”
吴芸的笑容扩大了:“对。爸爸最乱了。坏习惯,坏情绪,不该有的记忆……太多了。”
她向赵晖走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卷半透明的胶带,宽得吓人。
“很快的。”她柔声说,“整理完,我们就一样了。一个整洁的家。永远整洁。”
赵晖连滚带爬地逃向大门。手指碰到门把手的瞬间,他感到背后传来吸力!像整个房子的空气都在把他往后拖!
他拼命拧动门把手。
锁死了!
不,不是锁死。是门把手……变得无比光滑,根本握不住!如同涂了油!
他回头,看见吴芸和妞妞并肩站着,一步步逼近。她们的动作同步,像镜像。她们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空洞的平静。
墙壁开始渗出那种刺鼻的柠檬味清洁剂的味道。地板变得粘稠,吸着他的脚底。天花板垂下半透明的胶带,轻轻摆动,像等待缠绕猎物的触须。
“归位吧,老公。”吴芸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一切……都该归位。”
赵晖背靠大门滑坐在地,看着妻女逼近。她们的影子在墙上融合,膨胀,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手持扫帚和抹布的黑影。
黑影笼罩了他。
他最后看到的,是妞妞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如今,它们像两颗擦得过于干净的玻璃珠,倒映着他惊恐扭曲的脸。
然后,透明的胶带温柔地,缠上了他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
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窗户,照进客厅。
一切井井有条。地板光亮,物品归位,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柠檬香。
赵晖坐在沙发上,穿着烫得笔挺的衬衫。他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
吴芸端来早餐,摆在他面前。煎蛋是完美的圆形,培根长度一致,面包边被仔细切掉。
“吃吧,老公。”她微笑。
赵晖拿起刀叉。动作标准得像教学视频。他切开煎蛋,送入口中,咀嚼,吞咽。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发出声音。
妞妞从房间走出来,穿着整洁的校服,头发梳成光滑的马尾。她走到餐桌旁,坐下,安静地吃自己那份早餐。
一家人没有说话。
只有刀叉偶尔碰触盘子的轻微声响,也被厚厚的地毯吸收。
吃完,赵晖拿起公文包,走向大门。他在门口停下,转过身。
吴芸和妞妞已经站在玄关,微笑着目送他。
“路上小心。”吴芸说。
“爸爸再见。”妞妞说。
声音甜美,语调完美。
赵晖点了点头,拉开门。他的目光扫过门廊地毯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褶皱。
他动作停顿了一秒。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将那处褶皱仔细抚平,直到地毯表面光滑如镜。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再次对妻女点了点头,走出家门,轻轻带上门。
门内,吴芸和妞妞脸上的笑容,同时加深了一个像素般的弧度。
她们转身,开始巡视房间。目光扫过每一个平面,每一处角落,寻找任何可能出现的、细小的“错位”。
窗外,阳光明媚。
这是一个多么整洁、完美、有序的家啊。
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