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总觉得自己被跟踪。
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尾随,而是如影随形的窥视感。每次回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街道,或摇曳的树影。直到他在旧货市场的地摊上,买下那叠宣纸。
纸是暗黄色的,边缘有焦痕。
摊主是个独眼老太,收钱时死死盯着他:“一张纸,替一次灾。用完记得烧掉,灰要撒进活水里。”陆仁只当是故弄玄虚,把纸塞进包里就走了。
当天晚上,他在楼梯上踩空。
身体后仰的瞬间,背包里传来纸张撕裂的脆响。他竟在最后一刻站稳了,像有只无形的手托了他一把。回家打开背包,最上面的那张宣纸,中间裂开一道大口子,形状像极了楼梯的棱角。
陆仁汗毛倒竖。
他颤抖着抽出那张破纸,按老太说的,在洗手池里点燃。纸烧得很快,火焰是诡异的青绿色。灰烬落进水里,竟汇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然后消失不见。
第二天上班,他鬼使神差地带了第二张纸。
中午同事起哄让他切水果,刀突然打滑,直直朝他眼睛扎来!陆仁躲闪不及,只能闭眼等死。但预期的剧痛没有来,只听见“嗤啦”一声轻响。
他睁开眼,刀掉在地上。
背包里,第二张纸从中撕裂,裂口的位置,正好对应他的左眼。
陆仁终于信了。这纸真能替灾!
他开始依赖这些纸。过马路时闯红灯,纸碎了;在阳台抽烟时花盆坠落,纸碎了;甚至有一次差点被掉落的广告牌砸中,纸还是碎了。他活得肆无忌惮,反正有纸替他挡灾。
直到第七张纸用完。
那晚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一条昏暗的走廊上,两侧墙上贴满人形剪纸。每个纸人都没有脸,但身体轮廓和他一模一样。纸人们在哭,声音细得像针,扎进他耳朵里:“轮到你了……轮到你了……”
陆仁惊醒,浑身冷汗。
他数了数剩下的纸,还有三张。独眼老太说过,一共十张。用完会怎样?他没敢问。但纸的诱惑太大了,他停不下来。
第八张纸碎在下雨天。他在公司楼下滑倒,后脑本该撞在台阶上,纸碎了,他只蹭破点皮。那天晚上,他照例烧纸,却看见灰烬在水面上聚成一张模糊的人脸——那是他自己的脸!
人脸张开嘴,无声地说着什么。
口型是:“还有两个。”
陆仁吓坏了,决定去找那个老太。但旧货市场已经拆迁,摊主不知所踪。他上网搜只找到一个古老的传说:扎纸匠为至亲做人,代受灾厄。但每用一次,纸人就会多一分“生气”,直到最后……
最后会怎样?网页到这里就断了。
陆仁不敢再用第九张纸。他把它锁进抽屉,假装一切从未发生。但怪事开始找上门来。
先是家里的东西总被挪动。牙刷头朝下插在杯子里,拖鞋整齐地摆在窗台上。然后是声音——深夜客厅传来剪纸的“咔嚓”声,轻而规律。陆仁壮胆去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茶几上落着几片细碎的纸屑。
最恐怖的是镜子。
每次照镜子,他的倒影都会慢半拍。他眨眼,倒影过一秒才眨;他转头,倒影缓缓跟上。镜中人的笑容也越来越大,嘴角咧到不正常的弧度。
陆仁崩溃了。他取出第九张纸,想把它烧掉,终结这一切。但打火机怎么也点不着。纸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像在呼吸。
这时手机响了。陌生号码。
“还剩两张纸,对吧?”是独眼老太的声音,却年轻了许多,“来找我,我给你解释清楚。”
老太发来一个地址,在城郊的殡仪馆旁。
陆仁连夜赶去。那是一座老式平房,屋檐下挂着惨白的灯笼。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屋里点着煤油灯。墙上挂满了纸人,每个都和他一般高,每个都没有脸。
老太坐在太师椅上,背对着他。
“你来了。”她说。
陆仁发现不对劲。老太的声音是从墙角的纸人嘴里发出的!而太师椅上的人缓缓转过身——那根本不是老太,是另一个陆仁!五官、身材、穿着,完全一样,只是皮肤透着纸质的苍白!
“你……你是谁?”陆仁连连后退。
纸人站起来,动作有些僵硬:“我是你的第八张纸啊。不记得了?你每次用纸替灾,碎掉的纸其实没有消失。它们聚在一起,慢慢长成了我。”
陆仁想跑,但门自动关上了。
“为什么要怕呢?”纸人歪着头,表情困惑,“是你要我们替你受灾的。我们替你疼,替你死,替你承受一切厄运。现在我们想要一点回报,不过分吧?”
“你们想要什么?”
“你的身份。”纸人笑了,嘴唇裂开到耳根,“最后两张纸,一张用来替掉你的人生,一张用来替掉你的死亡。从此以后,你当纸人,我当陆仁。很公平,对不对?”
墙上的纸人全都动了。它们飘下来,围住陆仁,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陆仁尖叫,挣扎,但身体越来越僵硬。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指尖开始泛黄,出现纸的纹理!
“不——!”他嘶吼。
纸人们齐声说:“第九张纸,替人生。”
陆仁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记忆像水一样流走:童年的小巷,初恋的笑脸,母亲的怀抱……它们从七窍飘出,变成淡金色的光点,被纸人们贪婪地吸食。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薄。
最后一刻,他看见那个纸人陆仁走到镜子前。
纸人摸了摸脸,皮肤瞬间变得红润有弹性。它眨了眨眼,眼神灵动起来。它清了清嗓子,发出的声音和陆仁一模一样:“从今天起,我就是陆仁了。”
真陆仁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嘴变成了纸上的一道墨痕。
纸人们把他拎起来,贴在墙上。他现在是它们中的一员了,一张薄薄的人形纸,空白的脸上什么也没有。而那个取代他的纸人,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张。
“第十张纸,替死亡。”纸人笑着说,“等我活够了,就用它。到时候会有新的纸人来替我,我再变成纸,贴在墙上。一代替一代,多完美。”
它吹灭煤油灯,离开了老屋。
黑暗里,墙上的纸人陆仁用尽全力,在脸上挤出一道皱褶——那是他最后的眼泪。而他旁边那些密密麻麻的纸人,每一张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煤油灯突然又亮了。
独眼老太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新的宣纸。她走到陆仁面前,用干枯的手指抚摸他空白的脸。
“新货来了。”她喃喃自语,“明天去市场,又能开张了。”
她从陆仁身上撕下一小条纸边,沾了沾墨水,在新宣纸上轻轻一点。墨迹晕开,变成第十一张纸的起点。
屋外,那个纸人陆仁已经走进夜色。
它哼着歌,朝城市走去。路上遇到邻居,自然地打招呼:“张阿姨,遛狗啊?”声音、神态、小动作,和真正的陆仁毫无差别。
没有人怀疑。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藏着想要逃避的灾厄。
而老屋的墙上,新贴上去的纸人微微颤抖。它的空白脸上,慢慢浮现出极淡的墨迹——那是一个“替”字。
只是第一笔。
还有很多笔,要等下一个买纸的人,一笔一笔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