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古籍修复所的木楼里，只亮着孟青书桌前这一盏灯。
他面前摊着七十三枚散乱的汉代竹简，简身黑红，字迹如虫蚀，透着一股阴惨惨的寒气。
委托人是个裹着厚斗篷的男人，声音像碎瓦摩擦：“理顺它们。但记住，若看到‘郢都’二字相连，立刻停手！”
孟青是顶尖的简牍序连师，能从一堆乱简里复原千古文章。他笑了笑，这类玄虚警告，他听得耳朵起茧。
他戴上细棉手套，指尖拂过冰凉的竹片。文字漫漶，但依稀可辨“祭”、“血”、“封”等不祥字眼。像是某种巫祝祷文。他按文意逻辑，将一枚提到“江水断流”的简，放在提到“郡守觐见”的简之后。
两枚竹简边缘刚轻轻磕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嗒”。
几乎同时，窗外瓢泼的雨声，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孟青抬起头，窗玻璃上雨水纵横，楼下街道空无一人。是错觉吧？他摇摇头，继续工作。又拈起一枚简，上面刻着“童男童女各三百”。他蹙眉，将这枚简归到“献祭”主题的那一摞。
竹简落下的瞬间，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门外走廊传来一声孩童的嗤笑！短促，尖细，带着非人的恶意。
“谁？！”孟青猛地站起，拉开门。走廊漆黑狭长，尽头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地亮着，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呜咽而过，冷得刺骨。
他关上门，背抵着门板，心跳如鼓。不对，这楼里今晚只有他一人！他慢慢挪回桌边，眼睛死死盯住那堆竹简。
灯光下，竹简上暗红的字迹，仿佛刚用血描过一遍，鲜艳得刺目！尤其是那枚“童男童女”简，红色正沿着刻痕微微凸起，像要滴下来。
孟青头皮发炸。他想起了委托人的警告——“郢都”！他疯了一样在已排好的十几枚简里搜索。没有，还好没有！
他必须停下。可手却不听使唤，仿佛竹简本身传来一股吸力。他的目光被一枚新拿起的简死死抓住，上面只有四个字：“门开，神嗔。”
这是什么意思？神嗔？神的愤怒？他鬼使神差地，将这枚简放在了“童男童女”简之后。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绝非雷鸣，仿佛来自地底深处！整座木楼都晃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桌上的竹简“哗啦”跳起，又散落一片。
孟青吓得几乎瘫倒。他看见，刚刚排好的那几枚竹简，此刻竟然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己微微震颤起来！刻痕里的红色，像有了生命，在竹片表面缓缓蜿蜒、汇聚，逐渐构成一幅极简略、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无数细小人形，跪伏在地，朝向一个扭曲的抽象符号。
而那枚“门开，神嗔”的简，“门”字的笔画，正在渗出一股黏稠的、暗红的液体！
不是错觉！是真的在渗血！
孟青尖叫一声，伸手想打乱那几枚该死的竹简。指尖刚碰到冰冷的竹片，一股剧烈的灼痛袭来，像是握住了烧红的铁条！
“啊！”他缩回手，指尖已烫出两个焦黑的水泡。竹简上的血字，却越发猩红刺眼。
冷静！必须冷静！他想起序连师的老话：古物有灵，序连其文，如重演其境。难道自己排布简牍顺序的过程，就是在无意中，一次次“重现”甚至“触发”竹简所记载的那场恐怖祭祀？
那么，“郢都”……他目光扫向剩下那堆乱简，心脏几乎停跳。一枚竹简的末端，赫然露出了“郢”字的半边！
不行！绝不能让“郢都”二字完整相连！那可能是最后一步，是彻底打开某种“门”的钥匙！
他扑过去，想将那枚带“郢”字的简扔出去。可竹简像生了根，死死黏在桌面上。他用尽全力，指甲崩裂，才将它掀到地上。
竹简落地，发出空洞的“咔嗒”声。下一秒，房间里的灯光骤然昏暗，电压不稳般闪烁起来。明灭之间，孟青看到，自己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旁边，多了一团更浓黑、更扭曲的影！那影子没有清晰轮廓，却伸出许多触手般的枝杈，正向他的影子蔓延、缠绕！
“滚开！”孟青抓起镇纸砸向墙壁。影子消失了，灯光也恢复正常。
但桌上的竹简，全部立了起来！像一队沉默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桌面，字面全部朝向孟青。最可怕的是，它们的顺序，竟然自动调整了！他最初排好的部分仍在前面，而后面散乱的部分，正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自行蠕动、衔接，朝着那个最终的、“正确”的祭文顺序组合！
尤其是那枚带“都”字的简，正从远处一点点挪向带“郢”字的简！
它们在自动完成序连！
孟青终于明白了委托人的真正意图。那人根本不是要复原文章，是要借他的手，完成这场跨越千年的邪恶仪式！自己，才是祭品的一部分！
他转身想逃，腿却灌了铅般沉重。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土腥味和……血腥味。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呜咽，仿佛有几百人在极近处同时哭泣。
他看向窗户，玻璃上映出的不再是室内的景象，而是一片昏暗、晃动的水面，水底似乎有苍白的手臂在舞动。
竹简自动序连的“咔嗒”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像死神的脚步声。那枚“都”字简，离“郢”字简只差三寸了！
绝望中，孟青脑海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既然正确的顺序会招来灾厄，那么……彻底打乱它呢？用绝对错误的、荒谬的顺序重新排列！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扑到桌边，不顾烫伤，双手胡乱抓起竹简，不管内容，不管逻辑，粗暴地将它们两两相背，上下颠倒，甚至叠压在一起！他将提到“祭祀”的简和提到“丰收”的简捆在一起，将“神嗔”的简塞进记录“婚嫁”的简片下面。
“错！全都错！乱吧！越乱越好！”他嘶哑地吼着，状若癫狂。
奇迹发生了。
竹简自动排序的趋势，猛然停滞了。那些渗出的血液开始倒流，猩红的字迹迅速暗淡、消退。耳边的呜咽变成了愤怒的尖啸，玻璃上的水影剧烈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不甘。
有效的！混乱的秩序，干扰了仪式的进行！
孟青喘着粗气，看着被自己弄得一团糟、如同儿戏的竹简堆，刚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咯咯咯……”
那孩童的嗤笑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在门外。
就在他身后的墙角。
孟青一寸寸转过头。墙角阴影里，什么也没有。但地上，不知何时，积了一小滩浑浊的水渍，水渍里，泡着几缕乌黑潮湿的、像是孩童的头发。
竹简上的字迹是暗淡了，但房间里却开始出现别的“东西”。混乱的顺序，似乎没有终止仪式，只是将它导向了更加不可预测、更加癫狂的方向！它没有召来完整的神，却可能放出了仪式里记载的、那些零碎而痛苦的“部件”！
水渍在扩大。另一处墙角，响起指甲挠木板的声音。天花板上，浮现出湿漉漉的、小小的手掌印，一个接一个，蔓延向电灯开关。
“啪。”
灯，灭了。
绝对的黑暗降临。只有桌面上，那堆被他胡乱捆扎的竹简缝隙里，透出星星点点幽绿如鬼火的光。而那孩童的嬉笑声、挠墙声、滴水声，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孟青缩在桌子底下，颤抖地摸到一枚冰冷的竹简。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再是灼热，而是一种蠕动的湿滑。他用尽最后力气，借着那点鬼火微光，看向竹简表面。
上面，歪歪扭扭，浮现出几个全新的、绝不属于原简的墨字，像是刚刚写就：
“序错，众嗔……皆来寻汝。”
黑暗中，无数细碎而湿冷的脚步声，向他围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