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哲总在清晨六点准时醒来,喉咙发紧。
不是渴,而是那种被湿毛巾紧紧勒住的窒息感。
他起初以为是空调太干,直到在浴室镜柜深处,发现那条不属于他的淡蓝色毛巾。
毛巾是新的,却总像刚用过一样潮湿。
凑近闻,有股淡淡的铁锈味,混着雨水沤烂树叶的气息。
孟哲把它扔进垃圾桶,第二天它又叠得方方正正,出现在洗脸池边上。
边缘微微卷曲,仿佛刚刚被人用力绞过。
他把毛巾塞进塑胶袋,下楼扔进街区尽头的垃圾站。
夜里下起雨,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里,夹杂着另一种动静——啪嗒,啪嗒,像有什么湿重的东西,正一级一级跳上楼梯。
声音停在他门外。
孟哲屏住呼吸,猫眼外一片模糊的水渍,隐约有个矮小的人形轮廓,一动不动地站着。
直到凌晨四点,那身影才消失,只留下一滩蔓延开的深色水痕,从门缝渗进来少许。
第二天,淡蓝色毛巾又回来了。
这次它搭在床尾,一角垂下来,滴着水。
滴答,滴答,在地板上聚成一小洼。
水渍的颜色有些发暗。
孟哲用纸巾去擦,纸巾瞬间被染成淡红。
他猛地将毛巾甩到墙上,布料却“啪”一声紧紧贴住墙面,缓缓向下滑落,留下长长一道蜿蜒的湿迹,像一个人挣扎着爬过的轨迹。
他开始做噩梦。
梦见自己沉在很深的水底,眼睛睁着,看光线从水面透下来。
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踝,不是水草,是软滑的布料,一圈一圈,往上缠绕。
他想叫,冰冷的水涌进喉咙。
每次挣扎着醒来,都发现自己的脚踝处皮肤泛红,有一圈明显的、仿佛被用力箍过的痕迹。
同事邱明来找他,一进门就皱起鼻子。
“你家怎么有股子河腥气?”
孟哲没敢说毛巾的事。
邱明却自顾自走到窗边,盯着楼下,“你隔壁那户,是不是一直空着?”
孟哲点头。
邱明脸色有点怪,“以前住这儿的老太太,就是跳河没的。捞上来时,手里死死攥着条毛巾,淡蓝色的,据说怎么都掰不开。”
孟哲后背的寒毛竖了起来。
他冲进浴室,淡蓝色毛巾不见了。
洗脸池边上,只有一小摊水。
他松了口气,也许邪门的东西被“说破”就散了。
可当晚,他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呛醒,仿佛肺里灌满了水。
他冲进浴室吐,洗手盆里溅开的,是带着腥味的浑浊液体,里面缠着几根细细的水草。
他抬起头,镜子里,他的肩膀后面,多了一个模糊的、湿漉漉的灰白影子,贴得很近。
那影子手里,似乎正拎着什么东西,软软地垂着。
孟哲不敢回头,死死盯着镜子。
影子慢慢举起那东西——是一条展开的、滴着水的淡蓝色毛巾,像要往他脖子上套!
他魂飞魄散,抓起漱口杯砸向镜子。
碎裂声响起,影子消失了。
孟哲瘫倒在地,大口喘气,脖颈处传来冰凉的湿意。
他一摸,领口湿了一小片,气味和那毛巾一模一样。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某种标记。
孟哲决定搬走,立刻。
他连夜收拾行李,什么都不敢细看。
拖着箱子经过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时,他听到里面传来清晰的“哗啦”水声,好像有人从浴缸里站起来。
紧接着,门内传来老太太哼歌般含糊的絮语:“毛巾……我的毛巾……还给我……”
他连滚带爬冲下楼。
雨水冰凉打在他脸上,却让他感到一丝安全。
跑到街角,他拦下一辆夜班出租车。
“去火车站!快!”
司机沉默地点头。
车子驶入雨夜,孟哲回头望去,公寓楼逐渐隐没在黑暗中。
他长长舒了口气。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先生,这么晚赶路,家里出事了?”
声音沙哑干涩。
孟哲含糊应付。
司机不再说话,只是打开了收音机,调频噪音沙沙响了一阵,传出一个断续的女声,像老旧的录音:“……还给我……我的……”
孟哲一惊,正要让司机关掉,却发现司机肩膀上搭着条毛巾,淡蓝色的,一角垂下来,微微晃动。
“师傅,你……”孟哲声音发颤。
司机慢慢转过头,那张脸在仪表盘微光下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嘴角却向上弯着:“你看,它自己跟来了。”
话音未落,那条毛巾像活物般突然扬起,迅捷如蛇,掠过座椅,猛地卷住了孟哲的手腕!
触感湿冷滑腻,力道大得惊人,将他往前座拖拽!
孟哲惊恐地挣扎,另一只手去掰那毛巾,布料却仿佛长出了无数细小的吸盘,牢牢吸附在他的皮肤上,并向内渗透进刺骨的寒意。
出租车在无人的雨夜街道上歪歪扭扭地行驶,司机发出“咯咯”的、不像人类的笑声。
“一个换一个……她才能上来……你得下去……”
司机的声音变了调,混合着另一个苍老怨毒的腔调。
孟哲看见司机的后脖颈上,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在拱动。
是那条毛巾!
它有一部分钻进了这个人的身体!
绝望中,孟哲用尽全身力气,双脚猛蹬前座椅背,手腕传来皮肤撕裂的剧痛,他竟生生挣脱了出来,拉开车门滚入冰冷的雨地。
出租车尖叫着刹住,停在前面不远处。
孟哲不顾一切地爬起,冲进旁边漆黑的窄巷,拼命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像要炸开,他才靠着一面潮湿的砖墙滑坐在地。
手腕火辣辣地疼,借着远处路灯微光,他看见手腕上有一圈清晰的紫黑色淤痕,纹路竟然像极了毛巾编织的经纬!
而且痕迹边缘,正在慢慢渗出细密的水珠。
他用力去擦,水珠却越渗越多,带着铁锈与河泥的味儿。
巷子深处传来缓慢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拖着沉重的步伐,从黑暗里走出来。
看不清脸,只能看到它手里拖着一条长长的、湿漉漉的东西,在地上划出蜿蜒的水线。
是那条毛巾,它变得好长,长得像裹尸布。
孟哲转身想跑,脚下一滑,踩进了积水坑。
积水冰冷刺骨,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
而且,水还在急速上涨!
明明只是个小水坑,此刻却像连通了无底深渊!
浑浊的水涌上来,裹着腐烂的水草,缠住他的小腿,将他往下拖拽。
他低头,看见水底深处,有一张肿胀苍白的脸正向上仰着,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嘴角咧开,手里紧紧攥着淡蓝色毛巾的另一头。
水漫过了他的腰,他的胸口。
他张嘴想喊,腥臭的冷水疯狂灌入。
最后淹没他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吸饱了水的棉絮般的质感,紧紧包裹住他,填满他的口鼻,渗入他的毛孔。
几天后,有人在废弃的河道边发现了一辆空出租车。
车内无人,驾驶座上搭着一条干硬的、沾满泥污的淡蓝色毛巾。
后座地板有一大滩未干的水迹,形状隐约像个人形。
又过了些日子,一个新房客搬进了孟哲的旧公寓。
年轻人有活力,也不信邪。
打扫浴室时,他在镜柜最里层摸到一点潮湿。
抽出来一看,是条叠得很旧的淡黄色毛巾,有点眼熟,好像自己以前用过又丢了的。
他闻了闻,有点淡淡的自己的汗味,便随手挂上了架子。
夜里,他睡得正沉。
浴室方向,隐约传来极其轻微的、水珠滴落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挂在架子上的淡黄色毛巾,一角慢慢垂落,无风自动,轻轻地、慢慢地,朝着卧室的方向,卷曲了一下。
像是睡梦中,无意识勾动的手指。